书城传记犹太人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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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菲莉斯:文学的突破与肉身的撕裂(7)

也就是说,我要他们为他们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其结果,对于我来说,他们比事实上糟糕一百倍,而我对事实如何并不关心,他们的愚蠢是一百倍,他们的荒唐是一百倍,他们的粗野是一百倍。另一方面,他们的长处却比实际上要小成千上万倍。也就是说,他们欺骗了我,然而除非发疯,我又不能反叛自然的法则。于是又只有仇视,除了仇视几乎再没别的什么但你属于我,我已经使你属于我。我内心世界一直为你进行着激烈而绝望的斗争从一开始,而且不断重复,也许直到永远。我不相信任何童话中为了任何女人曾有过更甚于此的斗争。因而你属于我。因而,我与你亲戚的关系,跟我与我亲戚的关系,并没有什么两样,哪怕这关系……由于他们身上长处或短处(与我父母相比)的不同而不那么紧张。他们也组成一张妨碍我的网(即便我与他们没说过一句话,他们仍然妨碍着我),而就前面谈到的意义而言,他们还不配。向你说这话的时候,我对你就像对我自己一样坦诚。你对此不应见怪,也不应从中寻找自大和傲慢——这话里没有,至少,有也不在你认为能找到的地方请设想你现在已经在布拉格,坐在我父母的桌旁,那么,我与父母斗争的那块战场自然会增大面积。他们会认为,我与家庭的联系总的说来是增强了(而它没有,它绝不),他们还会让我感觉到这一点;他们会认为我已经加入了他们的战斗行列,其中一个岗位就是旁边那间卧室(而我并未加入);他们会认为他们在你身上找到了反对我的同盟力量(他们什么也找不到)。在我眼里,他们身上丑陋和可鄙的东西大大增加了,因为我知道他们会就我们这场较为重要的事情一哄而起。……我站在这里,面对我的家庭永远挥舞着刀子,既是伤害也是在保护他们。让我在这件事情上代表你行动,而不用你在你的家庭面前代表我。最亲爱的,这样的牺牲对你是否太大了?牺牲是太大了,但对于你来说,最好让它变得简单些,因为——既然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如果你不这样做,我就只好被迫从你那儿夺取。然而,如果你这样做了,你就为我做了许多。

我会一两天有意不给你去信,好让你不受我千扰作出考虑和回答。我对你如此信赖:只需要你说一个字就足矣。

仔细体会这封信,可以感受到诸多悬念。首先给人深刻印象的是它的语气,其决断和霸道前所未有,对父母的非议也怨毒之极,让人隐隐闻到某种不祥气息。迟疑不决、惴惴不安、优柔寡断的卡夫卡走向了他的反面,就像一名统帅作出了战略性的决定。然而我们说过,卡夫卡的军队只有一名士兵,那就是他自己。而且这注定是他永远的宿命。他一厢情愿地认为,最终实现自己理想生活模式的时候到了。

后来的事实表明,菲莉斯也“认了”。毕竟,两人往来“拍拖”前后已达4年之久,总得有个结果。卡夫卡整体上固然不容于常理,但菲莉斯也并非平庸之辈。特别是卡夫卡身上的精神性、纯粹性和柏拉图式的恋爱倾向,对她这样一位大气女子必然具有强大的魅力。就人类当前的雄性文明而言,任何女性的内心都渴慕纯粹精神性的事物,因为这样的事物给她们超越命运的慰藉,虽然命运迫使她们最终屈从于雄性文明的游戏规则。菲莉斯的个性较之一般女性更具包容性,而卡夫卡的“技术性处理”也为双方在日常生活中和平共处创造了条件。至少,单从表面的事实看,两人的事情就这样搞定,卡夫卡这位天才的魔法大师赢得了他与生活的较量。然而,这只是一时而已。不要忘了,生活是最大的魔法大师。而且在生活的魔法中,一如在卡夫卡的魔法中,偶然中总是“渗透”了必然。

说来也是,一个男人可以像卡夫卡那样让一个女人属于他吗?真要从人性和历史的必然性上计较,这个问题就值得提出来探讨。如此这般的属于,别的时代也许可能,但在资本主义时代大概已没有可能。资本主义时代是个人主义、民主意识与市场经济的三位一体,不可能有某个女人像卡夫卡所设想的那样属于他。无论卡夫卡还是菲莉斯,主观上认为己经出现了如此这般的生活,那一定是一种魔法般的假象。在这一假象之下,什么地方一定掩盖着某种可怕的能量损耗以及相应的可怕的撕裂,那多半就是令卡夫卡神魂颠倒的克莱斯特式的“伤口”!事实上,这样一种悲剧性的实质早就被卡夫卡自己天才地预见到了,还在前面致勃罗德告知订婚之事的那封信中,他就承认他现在是在顺应形势的发展,既不招惹,也不反抗,然而“有些我想永远保存的东西己经撕裂(没有任何局部的,而都是整体的),而我知道,从这道裂缝中冒出的不幸已远远超出一次人生所能承受的程度……”

法兰西天才拉罗什福柯在几个世纪之前就已作过精辟的表述:想要独自完善是一种巨大的疯狂。蒙田、维特根斯坦等人也就此作过专门的论述。也许正因为如此,卡夫卡才拼命要拉上菲莉斯。然而遗憾的是,就其本质而言,卡夫卡只能是一个独自完善的人,一个绝对疯狂的人。与别的类似人格相比,他或许要清醒一些,深刻一些,绝对一些,但唯其如此,就意味着更大的疯狂。卡夫卡的不幸在于,当他像拿破仑一样发动最后的滑铁卢战役之际,他已命中注定必然遭受致命的撕裂。其实,他的无意识完全清楚这一点,正因为如此,他才一直拼命反抗。卡夫卡的悲剧在于,他最终无法反抗人性的基本法则,更无法反抗神秘命运的安排。在“生活世界”这个巨大的风车面前,他这位跟唐吉诃德一样瘦也一样疯狂的挑战者,除了粉身碎骨,不可能有别的命运。

2·《乡村医生》的自传性悲剧

1916年11月10日,卡夫卡与勃罗德应邀赴慕尼黑高尔兹书店朗读作品,他朗读了自己的《在流放地》。菲莉斯也从柏林赶来,到场听他朗读。在慕尼黑,两人发生了冲突,互相指责对方自私。然而卡夫卡“满怀勇气从慕尼黑归来”。他感到自己又面临一次创作高潮。妹妹奥特拉交上一位非犹太人的男朋友,为避免家庭的反对和干扰而在“炼丹者巷”悄悄租下一间小屋,并向哥哥无私提供了这间屋子。就在这间屋子,从1916年11月到1917年4、5月之交,卡夫卡把生命能量全部聚焦于创作,甚至为此完全中断了日记的写作。至于菲莉斯那边,既然事情已搞定,也用不着分心了。从1916年年底一直到第二年9月被确诊为肺结核为止,整整八个多月的时间内,他没有给菲莉斯写一封信!

然而,在文学上,卡夫卡收获了一个丰硕的季节,创作了大量短篇作品:《桥》、《猎人格拉胡斯》、《骑桶者》、《豺狗和阿拉伯人》、《新律师》、《乡村医生》、《在胡同里》、《在马戏团顶层楼座》、《视察矿区》、《邻村》、《试亲者》、《邻人》、《中国长城建造时》、《往事一页》、织了庄园的大门》、《十一个儿子》、《杂种》、《科学院的报告》、《有家眷的人的心事》以及一个剧本狩墓人的片断。它们在形式上都是一些小型作品,但内容相当晦涩,有的甚至十分怪诞。事实上,它们都是卡夫卡深刻哲理思考的产物。就创作的艺术形式而言,它们无可置疑地确立了卡夫卡作为“短篇和小型题材专家”的地位。而它们的内涵则从新的艺术角度折射出卡夫卡生命复杂的本质。

《猎人格拉胡斯》的主人公因为卓越的猎狼功勋而被赞誉为“黑林山中伟大的猎手”,然而却阴差阳错,于许多年前在追赶一头羚羊时从悬崖摔下而身亡。他“幸福地扔下了”生前的骄傲迅速穿起死者的尸衣,心情就跟新娘子穿上结婚礼服一样”。然而,去阴间的船开错了方向,使他又阴差阳错、既生又死地一直漂流在世上,似乎要为某种“莫名之罪”而永远东奔西走,不得安宁。“我现在在这儿,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一无所能。我的小船没有舵,只能随着吹向死亡最底层的风行驶。”《材狗和阿拉伯人》以及《往事一页》大概与战争引发的思考有关,透过战争的表象,人们往往更容易领悟历史与人的深刻本性。科学院的报告》则似乎是在对文明和人性作一种进化论式的探讨和反讽。《中国长城建造时》包含一个重要的寓言帝的圣旨:K这篇不足千字的小小寓言,其内涵却髙度凝重而庞大,使人想到《审判》中对个人命运及人类整体生存状态之关系的思考。对一位“在皇天的阳光下逃避到最远的阴影下的卑微之辈”,皇帝在弥留之际下了一道圣旨。然而,负责传达圣旨的使者却走不出重重复重重的满朝文武、内宫外殿、庭院台阶,“几千年也走不完”。即便假设他冲出了最后一道宫门(虽然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面临的首先是帝都,这世界的中心,其中的垃圾已堆积如山,况且他携带着的是一个死人的谕旨——而你却在暮色中凭窗企盼,为它望眼欲穿”。就像《审判》中的《在法的门前》一样,《皇帝的圣旨》也被卡夫卡单独抽出来发表,后来与《往事一页》等作品一道由他自己编入了以短篇小说《乡村医生》命名的集子,在他生前出版,并与为数极少的作品一道,由他自己在遗嘱中加以认可。

卡夫卡用《乡村医生》为自编小说集命名,表明他对这部作品的高度重视。《乡村医生》是卡夫卡创作中一个极为重要的现象。主人公的原型来自卡夫卡最喜爱的一位舅舅,而整个小说笼罩着神秘、斑斓、恐怖的梦幻氛围。这就在两个主要方面实现了卡夫卡对自身文学创作的理想要求:自传性质和梦幻性质。在这两方面,《乡村医生》都达到了高度的成熟。在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它的主题,那就是令卡夫卡神魂颠倒的克莱斯特式的“伤口”。这一象征的含义,本书第三章(第一节)已有较为详尽的说明。在那里我们看到,克莱斯特式的“伤口”在《乡村医生》中那位孩子的胯骨处像玫瑰花一样绽放,从它深处朝着光亮爬出蠕动的蛆虫。就在这不幸孩子的家中,人们唱起一首来意不善的歌脱掉他的衣服,他就能治愈我们,/如果他医治不好,就把他处死!他仅仅是个医生,他仅仅是个医生。”上了年纪的乡村医生被脱掉衣服,抬到孩子身边,跟弥留之际的孩子发生了那场骇人听闻的对话。医生要孩子相信他那深及胯骨的巨大伤口并不算严重,而且本质上他应该为自己有着如此溃烂鲜艳的伤口而庆幸,因为许多人都自愿把半个身子呈献出来,而几乎听不到树林中斧子的声音,更不用说有接近斧子的机会!孩子将信将疑:“这是真的吗,或者是你趁我发烧的时候来哄骗我?”医生回答:“确实是这样,你安心地带着一个公家医生以荣誉担保的话去吧。”

于是他相信了,他静静地安息了可是现在我得考虑如何来救我自己了。……在这最不幸时代的严寒里,我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赤裸着身体,坐着尘世间的车子,驾着非人间的马,到处流浪。……我那些手脚灵活的病人都不肯助我一臂之力。受骗了!受骗了!只要有一次听信深夜急诊的骗人的铃声——这就永远无法挽回。

“伤口”的绽放也就是《乡村医生》的绽放,是文学的惊心动魄的绽放,其结局是无比的非理性的荒诞,也纠缠着几乎无法详辨的复调的旋律,像一棵荒诞而悖谬的生命之树,其象征和隐喻常常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这就是卡夫卡,他在纯粹的消极中绽放,在无可救药的伤口中绽放,在深不可及的、毁灭的黑洞中绽放。

卡夫卡一边在文学的荒原上迎着狂风暴雪信马流浪,像莎士比亚笔下的李尔王一样剥掉了所有的文化衣着,一边后悔自己受骗上当误入了人间的烟火,走入了婚姻的伦理,并因而被从生命深处撕开了致命的伤口。他幻想用“他的文学存在”(sein)包裹住这致命的伤口。1917年3月,卡夫卡租下一套住房。自从他33岁生日之际与菲莉斯在小城马林巴特同居10日以后,他一直在为寻找较为理想的住房而努力。7月,菲莉斯来到布拉格,两人再次正式宣布订婚。据勃罗德记载,在订婚仪式上,卡夫卡一副“悲怜”模样。随后,他们作为未婚夫妇拜访亲友,继而同往匈牙利看望菲莉斯的另一位妹妹。这次旅行似乎并不十分愉快。两人分手后,卡夫卡路经维也纳时拜访了诗人福克斯。20年后福克斯回忆说,当时卡夫卡“十分平静地”告诉他说,他“刚刚跟他的未婚妻吵翻了”。

7月27日,关于《乡村医生》一书的出版事宜,卡夫卡致信他的出版商库尔特·沃尔夫,谈到他对未来的打算并请求帮助:

战后可能发生很大的变化。我将辞去我的职业(事实上,这件事情是使我坚持下去的最强烈的希望),我将成家并离开布拉格,或许前往柏林。即便在那时,正如我现在倾向于认为,我将仍然无法完全依靠写作维持生活。而我(或者我内心深处那位公务人员,他跟我的要求相同)全然被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占据了思想,感到害怕我真诚地希望,亲爱的沃尔夫先生,届时你将不会完全抛弃我,当然,如果届时我在某种程度上值得你帮助的话。眼下和将来有这么多无法确定的事情,此时此刻,你一句有关的话将对我意味着很多4艮多。

1917年的卡夫卡卡夫卡这一次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他要辞去工作,建立家庭,当自由作家。沃尔夫先生也给予了完全的理解,他立即回信表示,将在战后提供“稳定可靠的物质支持”。

然而,这一友好而慷慨的承诺也许来得太晚,因为包括《乡村医生》在内的诸多迹象表明,卡夫卡的生命业己撕裂,所需要等待的只是“伤口”的公开暴露和绽放而已,而这一暴露和绽放几天之后就会初见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