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犹太人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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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菲莉斯:文学的突破与肉身的撕裂(6)

他的目光落在采石场边上的那幢房子的最高一层上。好像有灯光在闪动,一扇窗子突然打开了,有一个人模模糊糊地出现在那么远、那么高的地方,猛然探出身来,双臂远远伸出窗外·那是谁?是个朋友?是个好人?是个同情者?是个乐意助人者?是单独一个人呢?还是所有的人全在?还会有人来帮忙吗?是不是以前被遗忘了的论点又有人提了出来?当然,这样的论点肯定有。逻辑虽然是不可动摇的,可是它无法抗拒一个希望继续活下去的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法官究竞在哪里?他从来没有进去过的高级法院又究竞在哪里?他张开手指,举起双手。

但是,其中一位先生的双手已经扼住FC的咽喉,另外一个便把屠刀深深地戳进K的心脏……他们脸颊贴着脸颇,在观看着这最后的一幕。“像一条狗似的!”K说,好像他人虽然死了,而这种耻辱却依然存在于人间。

在卡夫卡艺术面前,我们常常有力不从心之感。我们至多能肯定,在《审判》中有父亲的影子和菲莉斯的影子。三年后,卡夫卡回忆说,在写下《审判》全书最后一句话时,他想到的是自己在父亲面前“无限的内疚”·。他想到了自己从呱呱坠地开始便痛遭剥夺的一生。

内疚就是罪,它与法庭和权力有关,也与神父和忏悔有关。卡夫卡多半还想到了柏林阿斯卡尼旅店中那场审判和判决所带来的耻辱。如果可能的话,他或许还想到了他对菲莉斯及其家庭所造成的伤害。那也意味着另一种“无限的内疚”。

(第四节)第二次订婚的“伤口”

1·决断与撕裂

事实上,在写作《审判》的过程中,卡夫卡的确感到了对菲莉斯的内疚。

1914年10月15日,卡夫卡收到格蕾特的一封信,告知他存在着与菲莉斯重修旧好的可能。卡夫卡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还爱菲莉斯,“但无论如何,无限的诱惑再度出现”。他再次陷入对菲莉斯的想象。这也难怪,“在我的前面是办公室和每况愈下的工作,我总是六神无主,不知所措。我最坚强的支柱,是以奇特的方式思念菲莉斯”。

10月底,卡夫卡致信菲莉斯,对自己作了无情的自我分析,并向菲莉斯指明如果两人想要重修旧好所必然面临的悖谬处境。这番话深明大义,鞭辟入里,自我挞伐,低黯沉痛,催人泪下,堪称卡夫卡在与菲莉斯关系中自我认识的经典,实际上也是卡夫卡对自己的“盖棺论定”。三年后,卡夫卡患肺结核,与菲莉斯挥泪诀别,所说的话与当时相去无几:

我说你不能理解我的处境,其实是说明我不知道你到底应该怎么做如果我知道,我不会不告诉你的。我总在不断尝试着向你解释我的处境,你其实也理解了,但却不能在活生生的现实中去面对它。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心中一直有两个人在相互斗争。一个几乎与你希望的一样,他所缺少的用心满足你愿望的东西,可以通过以后的发展去弥补,你在阿斯卡尼旅店的责难没有一条是涉及他而另外一个则一心只想着写作,写作是他唯一关心的事,为了写作,他可以去做最无耻的事。假如他最好的朋友去世了,他最先想到的竞是他的写作会因此受到阻碍。即使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也可被称为是很无耻的行为,而作为弥补这种无耻行为的,则是他为了写作也能够忍受痛苦。这两个人在斗争,前者依赖于后者,因为内部的原因,他永远没有能力打垮对方。而实际上,他会为对方的高兴而高兴,一旦对方露出失败的迹象,他就会跪倒在他的对手面前,除了他不想再看到任何东西就是这样,菲莉斯。他们是在斗争,你也可以同时拥有他们俩,只是你无法改变他们,除非将他们毁坏。

卡夫卡坦诚指出,菲莉斯身上跟他一样也有“存在的恐惧”。所不同的是,卡夫卡面对这种恐惧,而菲莉斯则试图逃避,跟芸芸众生一样徒劳地追求“完完全全的安全感”。他本着自己对“生活世界”本性的认识委婉提出忠告,世上没有完全的安全感,“存在的恐惧”无法逃避,只有面对。

就在卡夫卡重新逐渐靠近菲莉斯的过程中,12月5日,一直与卡夫卡颇为相知的菲莉斯之妹艾尔娜来信告知,她们的父亲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了,她们的家境因此变得十分困难。卡夫卡深深内疚起来,他认为是我造成了F·[菲莉斯]的不幸,是我削弱了她们大家现在所需要的抗拒不幸的力量,是我对她们父亲的死起了不好的作用,是我离间了F·和E·[艾尔娜],最后也造成了E·的不幸。”

1915年1月23-24日,在解除婚约半年后,卡夫卡与菲莉斯重新会面了。卡夫卡立即发现,如果仅仅按照这次会面的状况,两人之间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都发现对方没有什么改变,我们都暗中认定对方不可动摇、无法改变,也毫无怜悯之心。我要过一种理想的生活,它专为写作而设计,对此我不会让步。可她对我这一无声的要求不予理睬,她想要的是一般的东西。她想要舒适的住房她感兴趣的是工厂的经营、丰盛的饭菜;她想要一间有暖气的房间,晚上11点就上床睡觉……”但是卡夫卡“既不敢对她说,也不敢在关键的时刻对自己说”。菲莉斯尚能感慨我们一起待在这里多棒啊!”而卡夫卡则置若罔闻。他认为他与菲莉斯在一起时不能自由呼吸,没有片刻的好时光。这是他把菲莉斯与他两次艳遇时的女子相比较而得出的结论。如他所说对一个所爱的女人的感觉,如在楚克曼特尔和里瓦,除了在信中之外,我对F·[菲莉斯]从来没有过,有的只是无限的钦佩、恭顺、同情、绝望和自卑。”从这次会面开始,卡夫卡看菲莉斯的眼光表现出一种本质的改变。他不再仰视或者在自卑和恐惧中走向反叛,而是理性地重新审视一切。

虽然两个人的关系逐渐有所恢复,然而,卡夫卡反而陷入了情绪和写作的低谷。一段时间,他的神经衰弱再度严重发作,令他饱受噪声、病痛、失眠和抑郁症的折磨,只能通过阅读他所倾慕的斯特林堡的作品而得到拯救。

1月29日又试图写东西,几乎没有效果。”

1月30日:“原来的无能为力。几乎有十天之久中断了写作,而且已经将之抛到九霄云外。又面临着巨大的努力奋斗。必须专心一意地潜到水下,要比面对一个人下沉的那个东西更快地沉下去。”

2月7日彻底的停顿,无限的痛苦”

2月22日在每个方面都无能为力,而且是彻底的。”

3月23日连写一行字也无能为力。我昨天十分惬意地待在考泰克绿草地上,今天也十分惬意地坐在卡尔广场上,手里拿着斯特林堡的《在海边h”

5月3日彻头彻尾的冷漠与迟钝。……虚无,虚无。……一封给F·[菲莉斯]的信,错了,没法寄出。有什么使我为一种过去或未来坚持住呢?当今是阴森恐怖的,我不是坐在桌旁,而是在围着它转。虚无,虚无。荒芜,无聊,不,不是无聊,只是荒芜,无意义,衰弱。”

5月4日:“状况好转,因为我读了斯特林堡的舰裂》。我不是为了读它而读它,而是为了躺在他的胸怀里。他将我像一个孩子一样托持在他左手臂上,我坐在那里像坐在一尊雕像上。我有10次陷于滑下去的危险,但在第11次尝试中我牢牢地坐上了,我有了安全感,而且有着宽广的视野。”

5月5日:“什么也没有做,昏昏沉沉、轻微疼痛的脑袋。下羊在考泰克绿草地上读了斯特林堡,他给我营养。”

5月27日,卡夫卡此前的日记本用完,他在其上写下这样最后一段伴随着最后记下的许多不幸走向毁灭,就这样无意义地、没有必要地毁灭。”

下一篇日记要到9月13曰父亲生日前夕才开始新的日记,这没有像往常那样必要。……精神涣散,记忆减退,愚蠢。”

转折要到下一年卡夫卡33岁生日之际才姗姗来迟。1916年7月3日,卡夫卡与菲莉斯在小城马林巴特见面了,在一家旅店共度了10个昼夜。

第一天晚上,“门挨着门,两个人都有钥匙”。第三天,卡夫卡哀叹道共同生活的艰难。为陌生、同情、肉欲、胆怯、空虚所迫,而只有在深深的底处,大约是一条细细的小溪,才值得被叫做爱……”第五天不幸的夜。没有可能与F·菲莉斯]生活。无法忍受与任何一个人一起生活。不是为此而惋惜:惋惜那种不可能不独自的生活。”然而再往后,形势突然急转直下,10天的同居生活尚未结束,7月10日,卡夫卡和菲莉斯共同致信菲莉斯的母亲,告知她他们己经重新订婚。又过了三天,菲莉斯先行离去,卡夫卡立即从旅店致信勃罗德:

我同她一起进入了某种我从未见过的人际关系状态,这种状态可与我们关系最佳时期中两个写信者之间那种状态相提并论。除了两次例外……我实际上从未同一个女人产生过亲密无间的感情·但现在我看见的是一个女人的亲切目光,再也无法封闭自己了。……[过去]我根本不了解她……现在不同了。情况良好。我们的协定简约道来就是,战争结束后马上结婚,在柏林近郊搞两三个房间,每人都在经济上自管自。F·[菲莉斯]将像从前一样继续工作,至于我,现在还没法说。如果想要把这种关系表达得更形象化一些,大体如此,两个房间……在一间里,F·很早起床,离家,晚上疲乏地倒在床上;在另一间里放着一张长沙发,我躺在上面,靠牛奶和蜂蜜度日。在这里躺着个不道德的男人,伸展四肢(就像那着名的箴言所说的)。尽管如此——这么一来就有了安宁、明确性,因而有了生活的可能性……

10天的同居生活赋予卡夫卡本来所缺乏的某种男人气,让他终于有了决断的能力。在8月27日的日记中,他完成了一个重大思考,决心一改自己的“偏好、吝啬、优柔寡断、斤斤计较、未雨绸缪等等职务上的恶习”,不再无条件仿效福楼拜、克尔恺郭尔、格里尔帕策等人的生活方式,因为自己不具备他们那种一往无前的意志。现在,卡夫卡把这样一些精神楷模和邻居视为“革命先烈”,由于他们的牺牲而受到后人的感谢。与菲莉斯发展关系已经4年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一味地珍惜自己,而要珍惜两人之间的关系。“人们无法预计什么。你不知道有关你在什么方面对你来说是更好的事情……不要去算计你应该成为什么。”不要把自己随便和“革命先烈”相比,那是“彻头彻尾的小孩行为”。不能再做小孩,而要“成为士兵”。

卡夫卡的自信心和创作能力在逐渐恢复。到这年9月为止,为他自己所首肯的作品如《判决》、《司炉》(《美国》第一章)、《变形记》等几乎都已由杂忐刊行,而《判决》和《变形记》两部重要作品还由德国莱比锡的库尔特·沃尔夫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还在去年,由于一位作家的建议,获当年冯塔纳文学奖的卡尔·斯泰恩海姆将该奖项转让于卡夫卡,以表彰他在《司炉》中所展示的人物刻画和情节控制功力。这样一类文学事件,对于他内心的努力当然是宝贵的支持。10月18曰,卡夫卡以士兵的决断语气给菲莉斯写了一封信,向她挑明结婚的前提,那就是坚决斩断婚姻周围的伦理人际关系和种族生殖内容,完全以他的文学写作为中心。这封信几乎一字不漏地被摘录到日记中,可见卡夫卡对它重视的程度:

我总是依赖他人生活,因而在每方面,我对独立、自主、自由有着无限的渴望;我宁可对一切视而不见,一意孤行,哪怕落得可悲下场,也不愿让疯狂的家庭生活千扰我的视线。最早发现卡夫卡的出版家库尔特·沃尔夫任何一种不是我自己缔结的关系……都毫无意义,它妨碍我走路,我仇视它,或近乎仇视它。路正长,能力又那么薄弱,因而这仇视大有其理由。

固然,我是父精母血的产物,并因而被缔结在与他们和几位妹妹的血缘关系中;平时……我意识不到这一点,然而从根本上说,我对它的重视出手我自己的意料·某些时候,这也成为我仇视的目标·看着家里那张双人床,床上铺好的被单和仔细摆好的睡衣,我会恶心得作呕,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就好像我的出生始终没有完成,就好像通过那发霉的生活,我一次又一次被出生在那发霉的房间;就好像我不得不回到那儿,以便证实自己,以便跟这些令人厌恶的事情保持不可分离的联系——如果不在很大程度上,至少也在某种程度上。我的双脚努力想要迈向自由,可什么东西仍然攀牢它们,紧紧攀牢它们,就好像那原始的黏液攀牢它们一样。当然这只是某些时候。别的时候,我也知道,不管怎样他们总是我的父母,是给予我自身力量的基本要素,他们属于我,不仅作为阻碍、也作为人之本性为我所有。在这样一些时候我想拥有他们,就像一个人想拥有完美。这是因为,无论我有多么肮脏、粗陋、自私和怨毒,我在他们面前始终颤栗不已——直到今天仍然如此,事实上永远不会中止;此外还因为他们——方面是父亲另一方面是母亲——几乎(这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摧毁了我的意志,我要他们为他们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在这里我又一次想到,就此而言,奥特拉身上有着我所需要的母亲的气质:纯洁、真实、诚挚、坚定,敏感而含蓄,献身而独立,羞怯而勇敢,几乎达到完美的均衡。我提到奥特拉是因为,我母亲不管怎样也是她身上的一部分,虽然这一部分几乎完全难以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