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犹太人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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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菲莉斯:文学的突破与肉身的撕裂(4)

然而,让人永远搞不明白的是,就在8月15日这同一天,卡夫卡在日记中却表达了对于结婚的信念:

通过这一点和通过一些其他的自我观察,我被引往这样的看法中去了,在我的变得越来越明显的坚定性和深信不移之中存在着不少可能性,那就是不管一切而能在婚姻中生存,而且这婚姻甚至会导向一种对我的情绪大有裨益的发展。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种信念,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已经在窗棱上抓住了这个信今大概正是怀着这样一种信念,卡夫卡于这一天向菲莉斯的父亲寄去了一封信,正式向菲莉斯求婚。8月18日,在一次长时间的散步中,卡夫卡告诉勃罗德他已向菲莉斯求婚的消息,并透露了内心真实的想法。勃罗德在当天的日记里作了记载,使我们得以对事情的真相有所了解:

弗兰茨谈他的婚姻。他求婚了。[他认为是]他的不幸。不成功便成仁。他的依据是完全通过感觉提出的,不加剖析,也不存在剖析的可能性和需求。……他谈到拉德柯维奇,那里的婚后妇女性欲爆炸,在孩子们面前,也在怀着胎儿时,笼革着一切。

——他建议彻底与世界隔绝。

从本质上说,卡夫卡的确把婚姻当做了维系自身存在的“绳索”和“窗口”。

2·克尔恺郭尔和“婚约杀手”

不管如何被动,决心是下了。然而,就在卡夫卡渴盼柏林回信的时候,在发出求婚信的第六天,他与一个心仪已久的人发生了一次重要的遭遇。这场遭遇帮助他结束了眼下这场“结婚还是不结婚”的尴尬处境。这位对他产生如此重大影响的人就是克尔恺郭尔。当时,在被历史埋没了半个多世纪之后,这位天才思想家正在被人们重新发曰记中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我没猜错,除开一些基本的差异,我们两人的情况十分相似,至少他跟我站在世界的同一边。他像朋友一样为我作了证明。

克尔恺郭尔是谁?他是生存论-精神分析-宗教神学三位一体的大师,一位无上虔诚的基督徒,一名追求信仰之无限境界的骑士,同时也是一位可怕的婚姻杀手。克尔恺郭尔认为人有三种生存状态:美学的状态、伦理的状态、(宗教)信仰的状态。而婚姻正好是伦理状态的典范,是伦理-人际关系的集中体现,是普遍的生存依据,是“生活世界”的代表。正因为如此,婚姻就成为一个根本的羁绊,阻碍一个人在信仰方向上的发展。克尔恺郭尔论证说,婚姻所代表的“生活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让人身不由己拼命想要挤入人群。正因为如此,整个世界才充满了形形色色的资产阶级实利主义者,表面上四平八稳、循规蹈矩,骨子里却庸俗琐碎、空虚盲目,暗地里投机钻营、无恶不作。这是人格的谎言,也是人格的牢狱。包括婚姻在内的种种伦理-人际关系维系着这一谎言和牢狱。由于它的存在,人性中仅存的良知遭受严重的压抑、扭曲、异化,人的个性、主体性、想象力、信仰等内在激情普遍地贫乏,人类作为整体因而一步步走向暗夜,坠入“非在”的深渊。

克尔恺郭尔如是说,也如是生存。他把精神的纯粹和灵魂的真诚看得至高无上。他认为,如果真正想要做一个人,那就首先必须粉碎人格的谎言,冲决人格的牢狱,弃绝用以支撑日常生活的种种巧言令色,从形形色色的人际关系中脱颖而出,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李尔王,扔掉所有“借来的文化衣着”,赤身裸体挺立于生活的风暴之中,向无限的可能性敞开自己。

我们不知道卡夫卡此前是否接触或研究过克尔恺郭尔,然而,不管怎样,就在他生命的关键时刻,他遭遇了内心渴望的对象。从勃罗德的日记可知,卡夫卡当时立即对克尔恺郭尔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就在他得到克尔恺郭尔作品选集后两天,两位朋友在莫尔道河上聚会,其间正好讨论了关于“集体感”或者说“人群”的问题:

下午同卡夫卡一起。游泳、划船。关于集体感的谈话,卡夫卡说,他没有这类感觉,因为他的力量只够用于自己。船上的辩论。

我在这一点上的转变。他给我看基克加德[克尔恺郭尔]、看贝多芬的书信。

后面将看到,随着岁月和生活的展开,卡夫卡会越来越与克尔恺郭尔纠缠不清,以至最后发现后者与他天然具有着“精神邻居”的关系,甚至会认为他在这方面比克尔恺郭尔走得更远。就眼下而言,首先在关于婚姻作为“生活世界”的代表这一点上,卡夫卡与克尔恺郭尔就互为知音。两者都强烈恐惧和反叛伦理的人生,尤其恐惧和反叛婚姻的伦理,而且并非偶然的是,两者都对作为象征的订婚仪式恐惧和反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们都试图冲决或逃避那无所不在的伦理-人际关系,差别只在于两者逃离的方向相反,逃离的决心也不同。克尔恺郭尔义无反顾,以“绝望的一跃”的完美姿态走向信仰卡夫卡则远不具备这样的心理素质,一如既往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摇摆不定,但是总体而言还是在拼命朝着“美学”(文学)的方向挣扎,并为此压抑了心灵深处的犹太信仰之根性。将来有一天,卡夫卡最终也会走向信仰,而且其中必然也存在着克尔恺郭尔影响的因素,但那是后就在8月21日与克尔恺郭尔发生历史性遭遇的当天,紧接着上述曰记之后,卡夫卡草拟了致菲莉斯父亲的第二封信,向后者说明自己对文学情有独钟,希望收回上一封信中的求婚请求。然而,信未寄出,菲莉斯父亲的回信就先已到达,同意他向菲莉斯的求婚。卡夫卡没有直接回信,而是向菲莉斯去了一封信,希望她转交她父亲。菲莉斯请卡夫卡改变一下信中的若干提法,卡夫卡则援引格里尔帕策、陀思妥耶夫斯基、克莱斯特、福楼拜等人的事迹,表明他无法改变。

正在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局面中,9月,利用一次赴维也纳出差之便,他在工作结束后取道意大利旅游观光。在他情有独钟的里瓦,他按自己的老习惯住进一所疗养院。在那里,跟八年前在楚克曼特尔疗养院一样,他与一位出生于瑞士、生活于意大利的基督教姑娘发生了艳遇。跟八年前一样,这次艳遇也使他感到深深的满足,并在曰后以一篇重要的小说《猎人格拉胡斯》为之纪念。在伦理-人际关系之外的这两次浪漫爱情,成为卡夫卡人生的重要内容,正如后来他对勃罗德所说我基本上同女性没有过深厚的感情,只有两次例外。”而这后一次例外尤其令他刻骨铭心,我们可以从他的日记中略见端倪所发生的一切都在抵制我把它们写下来的想法。如果我知道这是她的要求在起作用(她不许我提到她,而我忠诚地、几乎毫不费力地恪守着她的要求),我便会感到满足,但事情并非如此,而是由于我的无能。”·卡夫卡感到这场爱情太美好,即便那位姑娘允许,他也无法描述,只有感叹:

太送了。悲伤的甜美和爱情的甜美,在船上她对我微笑·那是生命中美的极致。欲死欲仙,这就是爱情。

这场“远方的艳情”可以看做卡夫卡生活中的随机事件,但是它的确也包含着诸多深刻的必然性因素,其中包括这样一种重要的必然性因素,即卡夫卡对婚姻伦理和当前婚事强烈的反抗心理。实际上,在他向勃罗德提及那场艳遇之前,他首先就谈到自己的婚事,坦言“对一次蜜月旅行的想象令我惊恐万状”。这段时期,他甚至出于大致相同的心理“有意穿过有妓女往来的街道”。他在日记中写道从她们身边走过令我感到诱惑,与一位妓女同行,这种可能性虽然遥远,但毕竟存在。这是下流?然而,我不知道比这更好的事情了,这对我基本上是纯洁的事情,几乎不会让我后悔。我只想要硕壮丰满的、

年纪较大的女子,穿着不要时髦,然而加以各种装饰,并因而表现出某种华丽。一位女子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除了我,没有人会从她身上发现诱人的地方。我们相互间匆匆看了几眼。天不早了……从采尔特纳斯特劳斯大街岔出去的那条小街对面,她开始守候。我向她回望了两次,她也接过了我的目光,可我随之还是很快离她而去了。”

就从9月中旬在意大利的那场艳遇前后开始,直到10月底,卡夫卡足足有6个星期没有给菲莉斯写信。菲莉斯在焦急不安之余,委托因工作需要来往于柏林和布拉格的女友格蕾特作为中间人与卡夫卡接洽。在与格蕾特接触的时期,卡夫卡与她频繁通信,用语和语气常常相当暧昧。某些卡夫卡研究者认为,两人后来发展出亲密关系,

格蕾特甚至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为他生了一个孩子。

在这种不清不白、混乱不堪并且潜伏着重大危机的状态中,1913年快要过去了。然而,卡夫卡对菲莉斯的感情似乎终属“剪不断,理还乱”,在文学存在与“生活世界”的复杂格局中,卡夫卡优柔寡断、悬而未决的钟摆又摆回来了。他恢复了与菲莉斯的通信。他违反了保密的承诺,向菲莉斯坦言了他在里瓦的艳遇及其性质:

我认为,在这里应该颇为真诚地与你说些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事情。在疗养时,我曾爱过一个姑娘,一个孩子,大约18岁,瑞士人,但生活在意大利的热那亚附近。她的气质对我来说十分陌生,很不成熟,却引人注目。尽管我在病中,但那段恋情却很珍责,也很深沉,当时,我正感到空虚无望,即使一位微不足道的姑娘也可以征服我的心。······[后来]我和她都清楚,我们俩并不般配。在短短的10天时间里,我们必须结束这一切,甚至连一封信、一行字都没有留下。然而我们还是都感受到了对方的重要。我不得不想尽办法,以免她在分别时当着众人号啕大哭·我自己的情形也差不多。随着我的离去,一切都告结束·尽管这件事看上去很荒唐,却也使我更加看清了自己对你的感情。那个意大利女孩也知道你,而且明白我所努力追求的实际上并非别人,只是能与你结合。后来我到了布拉格,与你失去联系,并且也日益失去了勇气。

“去年夏天我同菲莉斯决裂了,那是因为我过多地考虑了自己的文学创作……我那时一直认为,结婚会损害我的文学创作。”卡夫卡在日记中检讨生活的失落。现在他决定重新向菲莉斯求婚,甚至在日记中探讨求婚不成便跳楼自杀的可能我就将信放到桌上,走向阳台……F·[菲莉斯]是我例外为之表明心迹的女子,没有她我无法生活,我只有跳下去。”与此同时,卡夫卡数次赴柏林与菲莉斯晤面。他告诉菲莉斯,如果她不接受他的求婚,他就留在柏林当记者或自由作经过又一轮磨合,两人最终于1914年4月13日在柏林非正式订婚。卡夫卡的父母喜出望外,母亲当即致信菲莉斯,在信中己然以母女关系相待。接下来就是紧锣密鼓的一系列相关事宜。5月1曰,菲莉斯前来布拉格,跟卡夫卡一道找房子。5月26日,卡夫卡的母亲和妹妹奥特拉一道赴柏林与菲莉斯的亲人见面。5月30日,卡夫卡的父亲从百忙的生计中抽出身来,亲自陪同卡夫卡前往柏林参加第二天的正式订婚仪式。

5月6日:“看来双亲己经为F·[菲莉斯]和我找到了一所美好的住宅,我毫无收益地将整整一个下午东游西荡掉了。他们是不是在一种由他们悉心照料的幸福生活之后还会将我放进坟墓?”

5月27日:“母亲与妹妹在柏林。晚上我将与父亲独自待在一起。我相信,他害怕上楼来。我应该和他玩牌吗?(我觉得这‘K’[也是卡夫卡的‘卡’]难看,他们几乎令我作呕,我却要写写他们,他们很能反映我的性格特征呢。)当我触摸F·[菲莉斯]的时候,父亲会怎样表示呢?”

5月29日:“早晨去柏林。那是一个我所感觉到的神经质的或者是真正的、可靠的混合体?”

6月6日:“从柏林回来,束缚得像一个罪犯。……所有的人都尽力地将我引向生活,可是这并没有达到容忍我这样的人的目的。至少F·[菲莉斯]是所有人当中的一个,当然完全有正当的权利,何况她遭受了极大的痛苦。对别人来说只是现象,对她来说却是威胁。”

6月19日奥特拉和我,我们多么愤怒地反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啊。双亲的坟墓里也埋葬着儿子。”

除开这些日记,另一个不祥之兆是这一时期卡夫卡的书信。他几乎完全停止了给菲莉斯写信,相反,他与格蕾特之间的通信不仅频繁,而且暧昧。这种暧昧关系终于引起了菲莉斯的注意。经过一番今天已无法详察的人际关系平衡,7月11日,卡夫卡赴柏林。第二天,在他下榻的阿斯卡尼旅店,由菲莉斯及其妹妹艾尔娜、格蕾特以及一位作家朋友组成四人“法庭”,对卡夫卡进行了“审判”。深受伤害的菲莉斯作出了强硬的反击。格蕾特出示了卡夫卡给她的书信,并朗读了其中画有红线的内容。“法庭”最后“判决”解除菲莉斯与卡夫卡之间的婚约。

卡夫卡一开始还无法决定是否接受这一“判决”,然而就在第二天,他与作家恩斯特·魏斯偶然邂逅,后者了解情况后劝他坚决放弃。卡夫卡当即与这位朋友赴丹麦东部海滨浴场玛丽利斯特度假两周,并从那里给为他的婚事呕心沥血又深受刺激的父母写了一封长信,检讨人生,总结教训,交代下一步的打算,并前所未有地讲出了不少过去和将来都讲不出来的“真心话因为我知道,如果像以往这样继续生活下去,整个这件事妨碍你们的幸福和我的幸福(实际上我们的幸福是一致的),所以我对柏林[菲莉斯]的了断深陷难以自已的歉疚。你们知道,我大概从来没有给你们带来过真正巨大的痛苦,但这次解除婚约很可能就是这样的痛苦,而我此刻身在远方难以作出估价。然而,我更没有给你们带来过真正持久的快乐,因为,请相信我,我基本从未能够给自己创造过持久的快乐·为什么会是这样,父亲你最容易悟出个中的缘由,因为你正是我自小模仿的偶像,尽管你不赞成这一点。你有时对我讲述你当初的境遇是多么地糟糕。你不认为这是一种培养自尊心和满足感的良好教育吗?你不认为我过去的境遇太优越吗?何况你自己也说过这样的话。迄今为止,我是在缺乏自主、格外舒适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你不认为这个环境对我的个性磨炼不够吗?……我比自己的外表更加年轻。缺乏自主的唯一好处在于常葆青春。但是,只有当结束依赖的时候,才会获得新生·

然而,我在办公室里永远得不到新生,在布拉格根本不可能得到。这里的一切,使我这种实际上正在追求依赖的人得以继续维持现状······

我的计划是:我有5000法郎,这笔钱足够我在德国的柏林或慕尼黑生活两年,即使没有任何金钱收入也无妨。这两年时间可以用于文学创作,使我千出一番事业。……我的文学创作,则可以使我在两年之后用自己的收入生活。……你们会反对我的想法,认为我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但是,有一点可供商榷:我已经31岁,这样的年纪已不可能作此错估。……还有一点可供商榷:我现在已经写过一点东西,尽管为数很少,而这点东西已经受到相当程度的认可……

(第三节)创作新高潮和神秘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