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犹太人卡夫卡
5254000000023

第23章 菲莉斯:文学的突破与肉身的撕裂(3)

11月23日:“亲爱的,我的上帝,我是多么爱你啊!现在已夜深人静。我放下了我的小故事……这个小故事幵始悄悄地生长成一个长篇故事了。……我想给你念。这太好了。一边念,一边不得不拉着你的手,因为故事情节有些可怕。故事叫《变形记》,可能让你吓一跳。

11月24日亲爱的,这是一个多么恶心的故事。我现在再一次放下它来,以便再在对你的思念中振作起来。这个故事已写了一半了。总的来说,我对它不是不满意,但它太恶心了。你看,这两种想法共存一颗心。你不必太伤心,因为谁知道,我写得越多,越解放自己,可能对你就越纯洁,越高尚。当然,我内心肯定还有许多东西要说,几个夜晚都不算长。”

11月26日菲莉斯,我向你宣告:你将收到一封我过去写的信,你可能刚看两三句就会把它撕了。菲莉斯,现在是撕的时候了,也是我不该写这封信的时候。但我已经写了并已寄出,你读到这封己是不可避免了。……再见,亲爱的!在第一页提到的[撕信的]危险,我们最好不要动它,直到我们真的说上第一句话,而不仅仅是写信的时候。难道你不也是这样认为吗?我求你不要把今天的信当做倒退。这是新的开端,只不过受我的信干扰变得黯淡一些。”

12月1日:“亲爱的菲莉斯:在结束与我的小故事的斗争后……我无论如何要向你说声晚安……亲爱的,我很吃惊自己是多么依恋你。这是我的罪过……但又摆脱不了。如果我在你身边,恐怕会永远不让你孤独——但我又会要求一个人待着——我们俩将会很痛苦,但这是幸福,是用痛苦也买不回来的幸福。”

12月5~6日:“哭吧,亲爱的,哭吧,现在是哭的时候!我的小故事的主人公不久前刚刚死去。如果你需要安慰,那告诉你,他是在平静之中,在与众人和解之后死去的。故事本身并没有完全结束,但我现在对故事已没有兴趣,所以把结尾放到明天再写。”

12月6-7日亲爱的,听着,我的小故事已经完成……”

正如卡夫卡所说,《变形记》是一个可怕的、恶心的故事,讲的是年轻的产品推销员格里高尔·萨姆沙一天早晨醒来,噩梦般地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存在的焦虑、异化、悖谬、荒诞和分裂就这样一下子全部突显出来:一方面是人与人之间血肉模糊的联系,另一方面是巨大的生存压力。父母和妹妹对他寄托着无限的期盼,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眼下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公司经理也抱以厚望,由此形成的极度心理压力和生理疲劳导致了格里高尔的变形,并由此展开一幅伦理学和人类学的逼人画卷。

就从这天早晨,格里高尔被生活撕碎。上班时间早过了,不仅亲人感到奇怪,就连公司经理也亲自登门催促来了。格里高尔·萨姆沙拼命克服了巨大甲虫的种种不便,打开自己房间的房门,经理吓得“哦”一声一溜烟不见踪影,母亲当场晕厥。父亲呢?“他父亲紧握拳头,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仿佛要把格里高尔打回房间里去,接着他又犹豫不定地向起坐室扫了一眼,然后把双手遮住眼睛,哭泣起来,连他那宽阔的胸膛都在起伏不定。”接下来只能是一个噩梦般的慢性死亡过程。不用说,格里高尔越来越成为全家无法承受的心理负担和实际负担。未出嫁的妹妹一开始还能给他一点温情和关怀,但三个月之后,连妹妹也对他完全失去信心:

“他一定得走,”格里高尔的妹妹喊道,“这是唯一的办法,父亲。你们一定要抛开这个念头,认为这就是格里高尔。我们好久以来都这样相信,这就是我们一切不幸的根源。这怎么会是格里高尔呢?如果这是格里高尔,他早就会明白人是不能跟这样的动物在一起生活的,他就会自动地走开。”

现在是妹妹代替父亲作为“生活的代表”讲出了关于异化的真理:如果要想作为人,那就必须跟“生活世界”里所有的人一样活着。

一个人自觉或不自觉地脱离了人群,背离了“生活世界”的通行规则,他就失去了生存的资格。然而在市场经济时代生活世界”的通行规则无法兼容人性中自然、纯真、美好的成分,由此就导致了所谓“人性的失落”,形成异化现象。从生存论精神分析的角度也可以更极端地认为,人的恐惧和欲望驱使人不惜通过一切可能的方式——包括异化——而保持与人群的联系,这就意味着人际关系的本质就是异化。

真是辛辣的讽刺,我们也可以把“异化”反其道而用之。我们也可以说,那些出于不同原因无法遵守通行规则的不幸个体,他们从人群中“异化”出去了,正如此时此刻的格里高尔,妹妹代表生活把他锁进他自己的房间。“现在又该怎么办呢?”自言自语之际,他在一片黑暗中发现自己的确已经无法动弹了。父亲那天用来打他的那只烂苹果嵌在背上,周围都已发炎,还蒙上了灰尘,他早就不太难过了。

他怀着温柔与爱意想着自己的一家人。他消灭自己的决心比妹妹还强烈呢,只要这件事真能办得到。他陷在这样空虚而安谧的沉思中,一直到钟楼上打响了半夜三点从窗外的世界透进来的第一道光线又一次地唤醒了他的知觉接着他的头无力地颓然垂下,他的鼻孔也呼出了最后一丝摇曳不定的气息。

谁异化谁没异化当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格里高尔死了。被折腾坏了的亲人们选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乘电车出游,舒服地靠在座椅上谈起了未来,都发现生活原来还蛮不错。妹妹的心情也越来越快活,以至父母突然发现,她虽然几个月来经历忧患而脸色苍白,

但已出落成身材丰满的美丽少女了。

他们变得沉默起来,而且不自觉地交换了个互相会意的眼光,他们心里打定主意,快该给她找个好女婿了。仿佛要证实他们新的梦想和美好的打算似的,在旅途终结的时候,他们的女儿第一个跳起来,舒展了几下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

《变形记》里的妹妹作好了准备就要通过婚姻全面进入“生活世界”,通过以婚姻为代表的伦理-人际关系的网络实现自己的存在。而现实生活中的卡夫卡呢?

(第二节)婚姻综合症首次发作始末

1·婚恋问题中的哈姆雷特

还在写作《变形记》的过程中,卡夫卡某一天一下子收到菲莉斯两封信。“两封信!两封信!哪个星期能让我收到两封信!”兴奋之余,他向菲莉斯谈起自己“开夜车”的事,并专门引用了中国清代诗人袁枚的一首诗德夜》:“寒夜读书忘却眠,锦衾香烬炉无烟。美人含怒夺灯去,问郎知是几更天?”在此后的情书中,他又三番五次谈及这首诗的意境,无意中透露出某种东方文人情结。他向菲莉斯谈起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其场景与中国文人胡适的理想几乎一模一样:

我经常想,对我来说,最好的生活方式即带着我的书写工具和台灯住在一个大大的、被隔离的地窖的最里间。有人给我送饭,饭只需放在距我房间很远的地窖最外层的门边。我身着睡衣,穿过一道道地窖拱顶去取饭的过程就是我唯一的散步。然后,我回到桌边,慢慢地边想边吃,之后又立即开始写作。那时我将会写出些什么来!

不知卡夫卡想过没有,菲莉斯怎么办?她在这样的生活方式中到底是东方文化中的“美人”还是西方文化中的未婚妻?菲莉斯后来果然为此兴师问罪,两人围绕这首诗发生了严重的冲突。菲莉斯认为这个问题必须首先澄清,卡夫卡则竭力辩解,认为这首诗所引出的问题并非像菲莉斯所说的那么可怕。

应该说,菲莉斯的生活立场的确没有错。因为,作为一位正统西方文化所培育的女子,她需要的是婚姻。无论在犹太教背景上还是基督教背景上,西方文化都强调婚姻的神圣性。上帝造人,而人则应该努力活得像上帝要求的样子。一首诗本身并不重要,然而在与卡夫卡交往的过程中,她发现这首诗的确反映了卡夫卡内心独特的文学情结,它与正统的西方文化相去甚远。无论卡夫卡无限依恋的深情表达多么具有诱惑力,她都不会轻率地把自己交给这样一个人,除非他作出根本的调整。整个1913年的上半年就在双方的对话中过去了。除了连篇累牍的情书,卡夫卡几乎什么也没有写出来。日记也几乎完全停止。渐渐地,卡夫卡有些沉不住气了。刚好就在这时,因为父亲过度劳累,母亲陪他前往弗兰岑温泉疗养,恰逢妹妹奥特拉又生病卧床,卡夫卡被迫承担起照管家中业务的责任。“生活世界”中严峻的形势令他终于提笔向菲莉斯求婚,这封信从6月10日写到16日,可见他内心斗争之激烈。

菲莉斯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因为卡夫卡在这封求婚信中居然请菲莉斯慎重考虑:这位向他求婚的男子是“一个疾病缠身、虚弱、孤独、少言寡语、伤感、僵化、几乎没有希望的男人,这个男人的唯一优点或许在于,他是爱你的”。对于菲莉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因为卡夫卡在这封信中还希望菲莉斯作好心理准备,因为他是一个“完全丧失人际交往能力的人”。他还在接下来的信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此点,声明自己连最亲密的朋友和父母的家庭也无法忍受,对人群、对性生活充满恐惧,等等,完全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母亲]只从这儿听说我想结婚。其他的她一概不知,因为从我这儿是一个字也弄不出来的我跟谁都不能说,与我父母尤其不能我虽由他们所生,但他们的样子却仿佛能引起我的恐惧。昨天在昏暗中,我们大家——父母、妹妹们和我偶然被迫在一条肮脏的乡间小路步行了一个小时。母亲虽然费了好大劲儿,还是显得很笨拙,把靴子、肯定还有袜子和裙子都弄脏但她自己却想象着没有料想的那么脏。回到家后……她要我看她的靴子,说它们其实根本不那么脏请想念我,但我却根本无法朝下看,只是由于反感,而且或许不是对于肮脏[相反是对母亲]的反感相反,昨天整个下午,我对父亲产生了些许好感,或者说对他赞赏,他能够忍受这一切,即母亲、我以及妹妹在乡下的家庭。那里的别墅杂乱无章,棉花在盘子边,床上所有的东西都恶心地搅在一起。一张床上躺着二妹,因为她嗓子有点发炎。她丈夫坐在她身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称她为“我的金子”、“我的一切小男子在房间中央,当别人跟他玩耍的时候,他忍不住就在地上大便,两个女仆挤过来收拾,母亲忙来忙去面包上的鹅肝油不停地顺着手指往下滴。我在作解释,是么?我无法忍受这种场面,从事实中而不是从自身去寻找原因,于是陷入完全错误之中。整个场面令人讨厌的程度比我在这儿和以前描写的少一千倍,但我对这一切的反感却比所能描述的强烈一千倍。

婚,她就相当于自甘沦落为后者的救命稻草,成为他通向世界的“绳索”或“窗口”。而卡夫卡这方面呢?可以设想,如果有可能不要“绳索”或“窗口”而生存,他必定会选择这样一种逃离一切的生活方式,只是恐怕他的无意识完全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与菲莉斯的对话中,在菲莉斯的等待和观望中,在“生活世界”的夹击中,卡夫卡又进入新一轮的焦虑时期,并写下他那段着名的日记我头脑中有着庞大的世界,但如何解放我自己并解放它,而又不撕成碎片呢?宁愿上千次地撕成碎片,也不能将它阻拦或埋葬在我体内,这是我在这世上生存的目的,我完全清楚这一点。”这句名言是一面双面镜,它绝妙地反映出卡夫卡内心最大的挣扎:结婚还是不结婚?这是一个问题!他骨子里的“婚姻综合症”第一次大爆发。在写下一封又一封火热情书的同时,他的日记又开始格外怨毒起来,一个真实的、悖谬的、自我啃啮的、悬而未决的现代哈姆雷特又在日记中活跃起来。

7月日宁愿要一种不计后果、不顾一切的孤独,自己面对自己。”

7月2日:“我也许永远不会与一个和我在同一个城市里生活了一年之久的姑娘结婚。”

7月3日:“通过结婚拓宽和提高生存能力。这是说教箴言,但我几乎早就知道它的意义。”

7月21日:不要绝望,即便对于你不绝望这一事实,也不要绝望。当一切似乎就要完结,新的力量便会应运而来,而正是这一点意味着,你还活着;如果它们不来,那么一切就此完结,一了百了……总结了所有支持和反对我自己结婚的论点:

1·无力独自承受生活,这并不意味着没有生活的能力……但我无力独自承受:我自己生活中猝然的风雨,我自己人格的需要,时间和衰老的打击,朦胧的写作冲动,失眠,濒临疯狂的状态——我无力独自承受这一切·我自然会加上“或许”一词。与F·[菲莉斯]的结合会给我的生存更多的力量,使之坚持下去。

2·一切事情直令我踌躇不已。幽默小报上那些笑话,我头脑中关于福楼拜和格里尔帕策的回忆,父母床上为过夜而准备的睡衣,马克斯[勃罗德]的婚姻。昨天妹妹说:“所有结了婚的人(就我们所知)都很幸福,这事儿我真不明白!”这话也让我踌躇,我又害怕起来。

3·我必须在很大程度上单独生活,我所取得的一切成绩都是单独生活的结果。

4·我讨厌与文学无关的一切事情,交谈(即便与文学有关)

令我厌烦,串门拜访令我厌烦,亲戚的苦乐令我厌烦得要死,交谈使我的一切思考失去重要性和严肃性,使它们不再真实·

5·对结合的恐惧,对失落于对方的恐惧。以后,我再不能单独生活了。

6·在妹妹们面前的我和与他人相处的我,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这在过去尤其如此。无所畏惧,坦率直爽,强大有力,让人惊讶,富于感情——此外只有在我写作时才是这样。要是通过我妻子能在任何人面前都表现为这样一个人,那该多好!然而,那是否要以放弃写作为代价?那可不行,那可不行!

7·如果单独生活,有朝一日我真有可能摆脱我的职业[而专事写作]。要是结了婚,那绝无可能。

7月23日:“和菲莉斯在罗斯托克。女人们爆炸的性欲。她们自然的不纯洁性。”

8月13日也许一切都完了,我昨天的信也许是最后一封了。

这肯定会是最好的结果。……一年来我们哭泣,我们折磨自己,已经够了。”

8月14日:“发生了相反的事情。收到了三封信。最后一封信我无法抵御。我尽我的能力爱着她,然而,在恐惧和自责中,爱被窒息了,被埋葬了……对于两情相依的幸福,性交是一种惩罚。要让我有可能承受婚姻,那只能尽可能过禁欲生活,比单身汉还要禁欲。可是她呢?”

8月15日:“在床上痛苦转侧直到凌晨。看到了唯一的出路,那就是跳出窗外……”

1913年,在维也纳普拉特游乐场。

在这种心情中,他与关心他婚事的母亲发生了口角。他认为关心他婚事的舅舅全然不理解他,是一个陌生人。母亲伤心地反问他:“那么谁也不理解你,我想我对于你也是陌生人,你父亲也是。我们都不是为你好。”卡夫卡回答:“当然,你们对于我全是陌生人,我们不过只有血缘关系,而这血缘关系绝不说明什么问题。”虽然他承认母亲并非不为他好,但他似乎真想要六亲不认了我将心如古井,与所有的人隔绝与所有的人为敌,不同任何人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