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犹太人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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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走向文学的自由天地(3)

需要补充的是,这种说法不仅仅是隐喻。事实上,卡夫卡的大量文学作品都在日记中有过预演,不少作品就直接来自曰记。如果把后来的·菲莉斯的情书》和颂t密伦娜的情书》也算作卡夫卡的文学作品,那么日记的意义就更值得强调,因为不少重要的情书内容都预先写在日记中,再抄录成信,或反过来把信摘录到日记中。如1913年8月28日致菲莉斯父亲的一封重要信件,就预先写在一周前的日记里;1916年10月19日致菲莉斯的重要信件,也预先出现在头一天的曰记里。这一特征也反映了卡夫卡作为犹太人精打细算、锱铢必较的“商业气质”,正如卡夫卡自己所说,他是一个“吝啬、优柔寡断、斤斤计较、未雨绸缪”的人。·可以说,他生活中的所有一切,都被他用这种气质“点石成金”,消化吸收为文学的营养和材料,而日记则是这一系列过程的发生现场和操作车间。就此而言,卡夫卡文学作品和卡夫卡日记之间的关系是不折不扣的“前厂后店”。

卡夫卡自己十分清楚日记对他的意义,经常对自己强调日记的重要性。1921年年底,自知将不久于人世的卡夫卡把日记经过处理后郑重托付给恋人密伦娜。12在随后致密伦娜的一封信中,卡夫卡又专门向密伦娜提出一个问题你在这些日记中找到了反对我的最终证据了吗?

这就意味着卡夫卡把自己的日记看做了他生命的另一种呈现方式,它过滤了卡夫卡肉身与爱欲所导致的种种不稳定性、不确定性,留下高度内投的精神影像,精确展示了卡夫卡生命的内在逻辑。在上一章我们看到,卡夫卡生命的内在逻辑具有与“生活世界”法则相反的气质。如果以世界为参照,他在日记中表露的内心世界就会显示为荒诞但是如果以卡夫卡日记为参照,世界就会显示为荒诞。在这种前提下,卡夫卡日记就会澄明起来,表现出高度的内在和谐与统一,反过来映现他生命的严密轨迹和深远意义。在以谁为参照、谁审判谁的问题上,对卡夫卡日记的重要性无论怎样强调也不会过分。在破解卡夫卡之谜的问题上,卡夫卡日记的重要性同样值得充分强调。例如,关于自己作品的自传性质,卡夫卡在1912年9月文学突破之前就已预见到了,9月15日他在日记中写道独特的自传性作家的预感。”9月22日爆发写成的《判决》以及日后的其他写作,明显遵循着卡夫卡自己的预见,由此形成卡夫卡作品复调艺术中的一道主旋律。又如关于自身创作与犹太信仰或犹太文化的关系,卡夫卡在日记中有重要交代,本书后面有关部分将对此展开深入讨论。

让我们回到卡夫卡日记所展示的卡夫卡生命历程中来。

从1910年5月到1911年9月底,卡夫卡日记的内容相对特殊,因为其中主要传达出关于文学的焦虑。固然,卡夫卡终生都在为文学而焦虑,但从来没有像这段时期表现得压倒一切:

“5个月了,令我自己满意的文字一点也没写出来,这是无法补偿的事情。”

“不知多少天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今天己是5月28日。难道我甚至没有决心每天拿起这支笔?我真的认为我没有这个决心。我划船、骑马、游泳、晒日光浴,因而我的小腿还可以,大腿也不错,腹部经得起检验,但胸部却有些糟糕,而且头部……”

“睡觉,醒来,睡觉,醒来,可怜的生活。”

“我不会再丢下日记。我必须坚持,这是我唯一的归属。”

“我划掉这么多文字,搁到一边,因为它们成为我进一步写作的大障碍。事实上,它们几乎是我今年写下的一切。它们堆得像一座山,是我迄今所写全部文字的五倍,凭着庞大的数量,它们卷走我新写下的一切。”

“现在是晚上11点半。如果我不能从公司的工作中解放出来,我就完了……这从下面的事情就能看出来:今天,我未能遵守我给自己规定的新作息时间……而且居然并不觉得这是很大的不幸……”

“读了一点歌德的日记。远方静静地矗立着这样的生活,而这些日记点燃了这生活的火炬。一切所发生的事情都那么清晰,因而让这生活神秘起来。就像隔着公园的栅栏望着宽阔的草坪,眼睛感到愉悦,然而内心却激起多少暴露了一些问题的敬畏。”

“今天什么也没写,我怎样原谅自己?无法原谅。”

“今天我甚至不敢谴责自己。向这个虚度的曰子大喊一声,得到的不过是讨厌的回音。”

“今天我更仔细地检查了我的书桌,在它上面什么好东西也写不出来。桌上堆满了东西,杂乱无序……”

“可怜,可怜,不过心情还不坏。现在是午夜,由于我睡了一个好觉,所以才有可能原谅自己白天什么也没写。燃烧的白炽灯,安静的屋子,屋外的黑暗,醒来后持续的清醒状态,这一切给我写作的机会,哪怕写下最糟糕的文字。赶紧抓住这个机会《这才是我。”

“我的力量连再写一个句子也不够。是啊,如果仅仅是词的问题就好办了,如果有足够的能力写下一个词就好了,那我就能怀着安详的心情离开,因为我终于且自己组成了这个词。”

从这些日记看得出来,卡夫卡的焦虑不是空洞的焦虑,而是深入了文字的质地。后人知道他是个惜字如金的人,据勃罗德回忆,平时在朋友圈子中,卡夫卡总是十分含蓄,多数时候都在倾听,然而语出必惊人。他所说的几乎每一句话,无论关于日常生活还是关于文学本身,都可以当做形象表达和悖论表达的精彩典范,更不用说他千锤百炼而成的文学作品。最初的卡夫卡曰记则透露了一点他千锤百炼的痛苦过程我写下的词,彼此几乎都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令人痛苦不堪。我听见辅音彼此摩擦,发出沉闷的噪音,而元音就像黑人化妆乐队中的黑人在伴唱。每个词周围都布满我的疑虑,我只有先看到这些疑虑,然后才能看到那个词,但结果,我完全看不到那个词!我杜撰了那个词!当然,这还不算最糟糕的事情,但愿今后我能杜撰这样的词,它们能把死尸的气味吹向别处,而不是我和读者的脸上!”在两天后的一封信中他又写道:“我的整个身子都在警告我注意每一个字,每一个字在让我写下之前,都要向四面八方张望一番;句子在我面前裂成碎片,我看到了它们的内部,但却必须马上停笔。”文学首先是语词。这是他的情结。文学的“后店”因而一片狼藉,“他的文学”生活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如果留心这些日记的写作时辰多半在午夜前后,就有理由为卡夫卡的健康担忧。果然,半年后的一天早晨,卡夫卡起床时一下子晕倒了。“原因很简单,我工作过度了,不是办公室里的工作,是我自己的其他工作。”其实,卡夫卡办公室的工作并不繁重,下班时间不会超过午后两点半,这在当时的布拉格并不容易。卡夫卡之所以选择这家公司,根本上也是因为看中了这一点。然而对于一位立志以文学为生命的人,即便这样轻松的工作也会令他深感焦虑,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剧烈,这充分说明他在文学上所消耗的生命和精力。

真可谓“人间蒸发”。直到1911年10月,卡夫卡就以这样一种“纯艺术”的方式往文学中转移着自己的生命。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在操练自己,并等待着突破的机遇。生命能量的转换需要对象和载体,无论由于什么原因,“纯艺术”无法容纳卡夫卡的生命,这大概也是他焦虑的原因之一。即便他的“老师”福楼拜,虽然终生幻想“纯艺术”的境界,但也只是一种精神气质的标识,最终也需要不那么“纯粹”的题材来承载自己的文学,表达内心的能量,更何况卡夫卡——这位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都遭受巨大压抑的人,这位深层心理中郁积着巨大能量需要爆发或转移的人。

我头脑中有着庞大的世界,但如何解放我自己并解放它,而又不撕成碎片呢?宁愿上千次地撕成碎片,也不能将它阻拦或埋葬在我体内,这是我在这世上生存的目的,我完全清楚这一点。

1911年9月底,卡夫卡的生命状态进入了一个可怕的时期,他夜复一夜严重失眠、多梦、焦虑,“严格地说,我是睡在我自己旁边”。白天则对人充满敌意,甚至“企盼一个小小的机会来(向妹妹)发泄愤怒”。卡夫卡对自己这种近乎心理分裂的状态高度警惕,在日记中作了深入分析,他相信这场严重的心理失调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写作。他渴望写作上的突破,然而从眼下“大杂烩”式的阅读和写作状态中又看不到任何明显的希望。他十分担心自己没有足够的心理能量去承受目前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因为那会加剧目前的症状,最终导致分裂的悲剧。来这的确是一场由写作问题引发的心理危机,卡夫卡此前的“纯文学”活动一时走到了尽头,他需要从某种更大的存在中汲取能量,然而他自己又茫然不知所以,很难设想事情就此发展下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局面。

2·生活策略:以文学为中心

卡夫卡所遭遇到的问题既属于文学,也属于生活。在他的人际关系中暗藏着这场心理危机的根源。卡夫卡属于文学,而人际关系对于他,只不过是保持与世界联系的“绳索”或“窗口”。卡夫卡最初与波拉克的友谊正是这一人际关系模式的典型,因为他在这场友谊中作过一次颇有自知之明的理论总结:

假如相互写信,就像有根绳子连接着;一旦停止写信,绳子就断了。哪怕只是一根细线,我也要迅速地、应急地把它连接起来。

这幅图画是昨天晚上抓住我的心灵的。人只有调动浑身的力量,友爱地互相帮助,十能在申啤地平平渊时,自己保他们互相间都有绳去连接着,如果哪个人上绳子松了,他就会悬吊在空中,比别人要低一段,那就够糟了;如果哪个人身上的绳索全断了,他跌落下去,那就可怕极了。所以必须与其他人捆在一起。

请注意加着重号的文字,所谓的“深渊”就是卡夫卡的文学。卡夫卡完全清楚,他属于文学,然而为了文学,他不得不首先抓住一根友谊的绳索,“使自己保持在勉强的高度”。这样的友谊,一位日常意义上的正常人恐怕难以承受,波拉克正是如此,加之他不像后来的勃罗德那样着迷于文学,于是终止了与卡夫卡的友谊。为此,卡夫卡在一篇早期作品中悲哀地感慨:“如果一个孤苦伶仃的人还想到处找朋友……而且还想理所当然地找到一只可爱的手,想从中得到慰藉和帮助的话,那么,这个人就会失去通向胡同的窗口,他的好景不会长。”1907年,卡夫卡单相思地爱上一位名叫海德维希·魏勒的姑娘,在颇有些热度的情书中,居然也会发出悲哀的感慨:“你该看见了,我是一个可笑的人如果你有点喜欢我,那无非是怜悯,

属于我的份下的是畏惧。”这样的哈姆雷特式的单相思(tobeornottobe)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根据现有的资料,1910年前后的卡夫卡也会偶尔进妓院,而且显然希望在妓女身上找到正常情爱关系的替代品,也就是所谓的“绳索”或“窗口”。他甚至在想象中把妓院当成了情感家园:“我路过妓院就像路过所爱者的家门。”·他当然最终会失望。对此,

他1908年致勃罗德的一封信中作了绝妙的说明:

我回到布拉格已经4天了,我是这样地孤单·任何人都受不了我,我也受不了任何人,但第二点只是第一点的结果,只有你的书使我感到舒服……我读着这本书时,就紧紧抓住它不放,尽管它本身也根本没有帮助不幸者之意。就这样我无可奈何地要去找一个只是友善地抚摸我的人,所以昨天我同一个妓女在旅馆里。她太老了,已经不会产生忧郁之情,她只是感到遗憾(虽然她并不为此惊讶),因为人们对妓女不像对一种情爱关系那样亲切。我没有安慰她,因为她也没安慰我。

第一点和第二点究竟谁是原因谁是结果?这个问题很难说清楚。然而不管怎样,类似的人生经历一定给卡夫卡留下了痛苦的印记和深刻的教训,并内化为对人际关系的焦虑和恐惧:

我身上从来都存在这种对人的恐惧,令我恐惧的实际上并不是人,而是他们对我虚弱本性的入侵;因为,哪怕最亲密的朋友把一只脚踏进我的屋子,都会让我充满恐惧,也就是说,我对人的恐惧并不仅仅是一种外部象征。

凡此种种与他后来关于“生活世界”的生存论思想完全一致。正如上一章中我们看到的,根据卡夫卡的哲学,在文学和人群之间没有调和的余地,文学与友谊、爱情、家庭、性生活等的关系亦然。生活在别处,生活不在此处。只有在遥远的地方,在度假地或疗养地,才可能有真正令他尝到爱情滋味的艳遇。事实上,卡夫卡两次令他终生难忘的艳情都发生在远方的度假疗养地。在一次度假过程中他致信勃罗德,反驳后者批评他不合群的意见:

别说任何[我]反对合群的话!我就是为了寻找人群而来到这里的,并为我至少没有在这一点上自欺欺人而感到满意。我在布拉格是怎样生活的!这样向往人群的要求我是有的,但它变成了恐惧如果这种要求得到满足,只有在度假期间才会给我以舒适感。我这个人肯定是发生了一定的变化。

后面还将看到,卡夫卡所说的“人群”也包括自己父母的家庭。生活对于他的确不在布拉格,不在身边。而大地上远方的“艳情”本质上也不在身边,它至多只能算作偶尔闪现的提示,告知卡夫卡一个冷峻的事实:真正的远方只能是文学的象征世界,真正的远方之爱只能是文学之爱,那是近乎“绝对彼岸”的存在,它只存在于近乎纯粹的内心世界。

而他的情况却是这样的:他根本什么也不寻求,不过是感到厌倦的人,让自己的目光在民众和天空之间上下地移动。他走到自己窗子的栏杆旁边,但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是把头微微向后仰,所以下面的马匹得以把他拉下去,拉进马匹身后的车子和喧哗之中,从而也把他拉进人世间的和睦之中··

至少从后来的情况看,就内心的意义而言,卡夫卡的友谊圈子就是文学圈子。终生知己勃罗德其实只是文学知己,勃罗德和卡夫卡都清楚这一点。勃罗德指出过卡夫卡身上的这一倾向他想要脱离一切,最终也包括放弃与我的交往。”事实上,这一倾向从最初一直持续到卡夫卡生命的终结。早在年,卡夫卡就写下这样一篇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