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如你所断言,肺部的伤口[肺结核]只是一个象征,伤口的象征,F·[菲莉斯]是它的炎症,辩护是它的深处,那么医生的建议(光线、空气、太阳、休息)也就是象征了。正视这个象征吧。’,
“血并非咯自我的肺,而是咯自……一道致命暗伤。”
《乡村医生》是卡夫卡自己认可的极少几篇文字之一,事实上也是他的代表作。在这里,“伤口”这一隐喻的运用令人不寒而栗:“——此时我发现:这孩子确实有病。在他身体右侧靠近胯骨的地方,有个手掌那么大的溃烂伤口。玫瑰红色……蛆虫……从伤口深处蠕动着爬向亮处。可怜的孩子,你是无药可救的了。我己经找出了你致命的伤口。你身上这朵鲜花正在使你毁灭。”接下来发生的关于“伤口”的事情就更为恐怖而神秘了,有关的描写是卡夫卡问题中最令人关注的文字之一,它们是卡夫卡对人类和自己所下的一个克莱斯特式的诊断:
“你要救我吗?”这孩子抽喳着轻轻地说,他被伤口中蠕动着的生命弄得头眩眼花……于是这家人和村子里的长者一同来了,他们脱掉我的衣服……把我放在朝墙的一面,靠近孩子的伤口。……“你知道,”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我对你很少信任。……你不但没有帮助我,还缩小我死亡时睡床的面积。我恨不得把你的眼睛挖出来。”“你说得对,”我说,“这的确是一种耻辱·但我是个医生。那我怎么办呢?……”“你以为这几句道歉的话就会使我满足吗·哎,我也只能这样,我对一切都很满足。我带着一个美丽的伤口来到世界上,这是我的全部陪嫁。”“年轻的朋友,”我说,“你的错误在于:你对全面的情况不了解。我曾经去过远远近近的许多病房,可以告诉你:你的伤口还不算严重。只是被斧子砍了两下,有了这么一个很深的口子·许多人都自愿把半个身子呈献出来,而几乎听不到树林中斧子的声音,更不用说斧子靠近他们了。”
卡夫卡的生命和克莱斯特的生命一样,是一道不可救药的伤口,恰如他自己所说未来己经在我身上。改变只是隐蔽的伤口的外露而己。”
2·布伦坦诺与自明性:“现象世界”的自由天地
-位作者把卡夫卡的眼睛也看做他存在的“伤口”,这位作者认为卡夫卡独特的眼光与他不幸的生存之间存在着内在联系。这样的见解并非完全没有道理,然而不知这位作者是否同时看到,·在卡夫卡的眼光中却更多地珍藏着宝贵的内涵。无论就生存还是文学,卡夫卡观察世界的眼光都具有强烈的个性特征··细节上高度控制和理性、高度“客观”,毕现神经症性质的纤毫入微情节上饱含主观因素,充斥梦境般的游移、漂离整体上则含蓄表露出价值判断上一种珍贵的自明性,令读者产生异常强烈的异化印象,形成卡夫卡思想艺术的独特魅力。在这样一种眼光的形成中,奥地利哲学和心理学大师布伦坦诺的思想具有重要影响。
布伦坦诺认为,没有什么所谓“客观”的存在,存在就是每个人的“他的-存在”(sein)。这也就是后来卡夫卡在箴言46中所表达的甲才目布伦坦诺指出,在“生活世界”中,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观察世界的眼光是“客观”的眼光,因为看到了一个“客观”的世界,然而他不知道,在所谓“客观”的眼光中,早就无意识地悄悄渗透了价值、观念、思想、意向、情感和欲望,这些都是主观得不能再主观的因素,它们决定了这个人看到的世界完全不可能是什么“客观”世界,而是相反。这样,在布伦坦诺这里,一个人的“客观”世界被“还原”为这个人的“他的-存在”。而达到这种“还原’’的境界,在布伦坦诺看来则意味着进入了“现象世界”,这是一个“澄明”和“自明”的世界,日常的“生活世界”不过是它虚幻变形的倒影而已。
显然,布伦坦诺的思想从根本上颠覆了传统的“生活世界”以及围绕这一世界构筑起来的古典思想和文化,因而成为现代欧洲思想的源泉。在他的学生中有两位赫赫有名的犹太人,那就是精神分析的创始人弗洛伊德和现象学创始人胡塞尔。布伦坦诺的思想通过他们代代相传,最终形成欧洲思想三大主流:精神分析、现象学和生存论。
布伦坦诺也影响了卡夫卡。本书第二章反复谈及卡夫卡在精神分析和生存论方面的大师境界,这既是他独特生命本质的结晶,也是布伦坦诺思想影响的结果。从某种意义上说,布伦坦诺的思想源于中欧和奥地利破碎土地上破碎的生存,因而对于这块土地上弱势而痛苦的知识分子(尤其是犹太知识分子)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弱势的生存者被排挤到“生活世界”的边缘,因而特别容易感知和发现它的本性,也容易进一步走向布伦坦诺的“现象世界”,那也可以称为象征的世界。这样,走投无路的犹太人尤其容易在那里发现“自明”的意义:那就是通过设身处地认识他人或自己,从而得以认清自己所处的“生活世界”,并因而有可能像卡夫卡所说的“跳出杀人犯的行列”,顺理成章地进入“现象世界”——那就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胡塞尔的现象学或卡夫卡的文学天地。从这种意义上说,布伦坦诺哲学实际上为“生活世界”的弱势人群准备了一种存在精神、一种生存思想、一种心理眼光。在这些弱势人群中,就有卡夫卡那样破碎的人、“最瘦的人”、永远不安和永远流浪的犹太人。
这就是为什么布伦坦诺思想如此抽象和“悖谬”,远离日常的“生活世界”,却为布拉格这座不幸之城的大学生们情有独钟。他们在校园中成立了“布伦坦诺沙龙”。据当年的沙龙成员回忆,那个圈子里的人个个都很高傲,令常人难以接近。“他们经常在晚上聚会,进行无休止的讨论。弗朗兹·布伦坦诺当然不在场,但是他那强有力的影子笼罩着所有的谈话。”卡夫卡不善抽象思维,又不善接近高傲的人,却难得地对这个圈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定期参加沙龙活动,并按照布伦坦诺思想的要求“像检查鼹鼠一样检查自己”,尽可能发现自己身上那些来自日常“生活世界”的尘肩和污垢。此后15年,即1917年,他因“婚姻综合症”和肺结核退回内心向死而生”,重新思考世界,再一次拾起布伦坦诺哲学检查自己的心理。在他看来,这种自我检查本身也像鼹鼠。在1922年的小说《地洞》中,卡夫卡在全部3万字的篇幅中,用惊人的细腻笔触刻画了一只至为弱小又本能地渴望活下去的鼹鼠,在危机四伏的“生活世界”,为了生存,无休无止地对自我和他人进行不厌其烦的心理分析和检讨,并根据其结果采取相应的“装饰”和补救行动。实际上,所有这些“装饰”和补救就构成了它几乎全部的生活。而这篇小说本身则成为布伦坦诺“现象世界”中一个“他的-存在”、“他的-文学”,卡夫卡文学象征世界中一份血肉生命。
按照布伦坦诺的思想,离开“生活世界”而进入“现象世界”,人就获得了自明性的眼光,也就是足以理解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芸芸众生深层心理动机的眼光,本质上也是某种“跳出三界之外”从而得以“设身处地”、“同体大悲”的眼光。在佛教和基督教文化中,在老子思想中,在现代精神分析思想中,我们常常能发现这种眼光。对于一位决心要以文学为生命的人,这种眼光对于其艺术深度和艺术风格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我”又出现在这故事中的故事中,“我”把“田野中的杨树”和似乎毫不相干的“通天塔”、“挪亚”等等联系起来。正在这时,恳谈者说:“我很高兴,你所说的话我都没有听懂。”通过这种令人如堕五里雾中的描写,卡夫卡大概是想表明,每个人都有自己观察世界、理解世界、体认世界的方式,因而每个人都是~个全然自我的“他的-世界”,不同世界之间的相互理解,从根本上说没有可能,只是对它们的“现象学还原”却有可能。《一场战斗纪实》正是这样一个还原。这是一种对不可描写之物的描写,它也许正好表明了卡夫卡为了生存而“拥抱”和理解世界的心理倾向。也许卡夫卡从布伦塔坦哲学中找到了一种健全而合理的两面性,使他得以用一种一无所是而又无所不是的世界观去认同世界,从而肯定自己的生存。当然,一种深刻的方式往往也是一种危险的方式。至少在最初阶段,卡夫卡这样一种理解世界的方式,很容易作为一个重要的因素导致自我的困惑。有人正确地指出,在卡夫卡的早期作品中,许多人物具有犹豫不决的特点,对周围环境表现出引人注目的疏离感,行动没有目的,甚至无所适从,往往被非内在的作用力所支配。在同期作品《观察》中,在1908年的《乡间的婚礼筹备》和1912年的《判决》等作品中,这些特征有着较为突出的表现。
另一个例子是《变形记》,卡夫卡深刻而细腻的心理穿透力含蓄地内蕴在梦境般的氛围中,逼真再现了“生活世界”的真相。加缪注意到这一点,他认为《变形记》是“一部明察秋毫的伦理学的惊人的画卷”。这正是布伦坦诺明察秋毫的心理学使然,是“现象世界”的自明性使然。就此而言,布伦坦诺心理学明察秋毫的现代性成就了卡夫卡。天才的文化和艺术批评家瓦尔特·本雅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在尚未得到第一手资料时,本雅明便作出了精彩的评论,可见这种自明性给他留下的印象之深。他说卡夫卡不知疲倦地分析、回想一个人的仪态,他总是十分惊奇地回想那些事情。从一个人的仪态中,他找到了自己思想的依据,那些依据是前世遗传下来的,他还从中得到了无穷无尽的思考对象。”据卡夫卡后来的终生朋友马克斯·勃罗德回忆,卡夫卡曾经跟他谈到“真实、简单的事情”。卡夫卡只喜欢真实、简单的事情,他认为其中充满了魅力,并为此而赞叹。相反,他对一切人为的、杜撰的东西都不肩一顾,无论其手法有多么高明,表面有多么漂亮。“为了证明他的观点是正确的,他还引用了霍夫曼斯塔尔的一句话:‘屋里面,走廊上的湿石块散发出阵阵气味。’卡夫卡说完这句话,沉默了好久,没有作任何解释和补充,好像这个句子中的深奥含义是不言而喻的,用不上作任何解释。”
卡夫卡这样一种自明的眼光,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所谓“纯诗”的眼光。这样一种“艺术之眼”决定了卡夫卡之所见,这绝不仅是一个风格问题,也是卡夫卡艺术的血肉之躯,是风格与生命的高度内在统-是象征。在这种意义上,布伦坦诺的思想是卡夫卡作为现代象征大师的源泉。
由于现象世界的自明性,卡夫卡的创作极为难能可贵地接近了存在本身。这使得他成为人类文学和精神史上如此令人关注的现象。到后期,卡夫卡在生活和创作中更是成熟地体现出不少引人注目的特征,令人想到布伦坦诺可能对他产生的影响。在人生问题上,他明确表达出这样-些观点一切取决于自愿和欢乐。”“人终生奋斗,锲而不舍,所执着的只是一种态度,一种对自己以及对世界的态度……这是人自由的条件。”而他的艺术意象更是令人想到一种布伦坦诺式的精神之眼及其投射。例如,在着名的《城堡》中,人们读到这样-些平易然而不朽的描写:
城堡还像往常那样静静地屹立着,它的轮廓已经开始消失了;K还从未见到那儿有一丝生命的迹象,也许从那么远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看出什么东西来,可是眼睛总希望看到点什么,它受不了这种寂静。每当K凝视城堡的时候,有时他觉得仿佛在观察一个人,此人静静地坐着,眼睛愣愣地出神,但并不是因为陷入沉思而对一切不闻不问,而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仿佛他是独自一人,并没有人在观察他。可是他肯定知道,有人在观察他,但他依然安静如故,纹丝不动·果然,观察者的目光无法一直盯着他,随后就移开了,不知这是安静的原因还是安静的结果。今天,在刚刚降临的夜色中,他的这种印象更加强了,他看得越久,就越看不出,周围的一切就更深地沉入暮色之中。
在此有必要提及布伦坦诺的学生弗洛伊德对卡夫卡的影响。1900年,弗洛伊德出版了里程碑性质的,此书成为精神分析正式诞生的标志。从这一年开始,弗洛伊德的声名逐渐如日中天,尤其是对文学艺术家产生了巨大影响。正值大学时代的卡夫卡对弗洛伊德思想相当关注。检阅卡夫卡的日记和书信,可以发现大量讥讽精神分析的文字,这种情况在精神分析看来意味着“抗拒”,正是他内心对精神分析格外注重的无意识流露。在《释梦》中有一句经典名言梦是通向无意识的黄金大道。”绝非偶然的是,卡夫卡在日记中记述了自己的大量梦境。事实表明,卡夫卡创作的主要特征之一即是他自己所谓的“梦境般的写作方式”,这正是卡夫卡艺术无尽魅力的一个重要因素。今天我们进入卡夫卡的艺术天地,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像是进入了神秘而不祥的梦境,那是一个“卡夫卡黑洞”,把我们吸进人类意识难以接近的幽暗深处。对于这种情况,荣格的一段着名论述正好作出了经典的概括:“梦是心灵最深远、最秘密处的一扇隐蔽的小门,它通往无边的黑暗,这是任何自我意识存在之前就有的精神之夜。无论我们的自我意识发展到什么地步,这幽暗处将依然存在。……所有的意识都是分析了的,但在梦中,我们就扮做生活在原始之夜的黑暗中的更普通、更真实、更不朽的人的样子。整体(thewhole)依然存在,它在做梦者的心里,与自然难以区分,完全没有独立的自我。这种从浑然一体的心灵深处升起的梦,再幼稚不过,再怪诞不过,再邪恶不过。”
布拉格旧城广场,大学生卡夫卡常常出入于在右侧的“独角兽”大楼里举办的沙龙。
(第二节)文学情结与犹太复国主义
1·生活、文学和日记的“前厂后店”
1906年,卡夫卡通过博士论文答辩,结束了大学生涯。此后他一边找工作,一边写作,完成日后的名篇《乡间的婚礼筹备》,并在勃罗德的敦促和强制下发表了少量作品。1910年5月1日,27岁的卡夫卡成为布拉格工人事故保险公司的正式职员,几乎与此同时,他开始记日记。这种日期上的重叠并非巧合,它反映了卡夫卡淸醒的“文学生活”策略,一切都为了“他的-文学存在”(sein)。他要献身文学,为此必须首先安顿好曰常生活。
卡夫卡日记是卡夫卡创作中的重要成分。从最初的日记里,人们就能嗅出压倒一切的文学气息。这些日记反映了他的生活:文学、工作、体育锻炼。但无论工作还是体育锻炼,最终都以文学为中心,而文学则包含文学描写、文学活动、自身生活与文学的关系以及相关思考,其中文学活动又包括个人阅读、相互朗读、朋友讨论交流、投稿、出版等事务。一句话,这些日记就是文学,其中完全没有不是文学的东西!这当然不值得奇怪,因为正如卡夫卡所说,他本身就由文学组成,而卡夫卡日记正是组成这样一个卡夫卡的文学部件,跟其他部件如书信、作品、日常生活、爱情婚姻等没有本质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