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犹太人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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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走向文学的自由天地(4)

今晨,我对写作的感觉是如此清新,然而此刻,下午要向马克斯[勃罗德]朗诵的念头却完全妨碍了我。这也表明我对友谊是多么不适应,假定即便如此的友谊对我甚至还有可能的话。无法想象不打乱日常生活的友谊,因此,虽然友谊可以通过未受损害的内核得到更新,但是,所有这样的更新都需要时间,而且并非什么事情都能盼到成功,因而即便不考虑情绪的变化,一个人友谊和文学的冲突导致卡夫卡倾向于把友谊限制在文学的意义上。后来,勃罗德把他的好友、盲人作家鲍姆和哲学家韦尔奇引荐给卡夫卡,他们组成的四人小组,只是一群文学同仁。卡夫卡初见盲人作家鲍姆时表现出高度的分寸感,令鲍姆也感到异常惊讶,这既是人性的深度使然,也与他的友谊哲学相关。鲍姆就此写道:“他的严格而冷淡的与人的距离在人性的深度上胜过了通常的善意。”勃罗德对也绝不可能在上次友谊出问题的地方重新开始。此外,即便是具备深厚基础的友谊,每一次重新会面都必然引起不安······

后来,在与恋人菲莉斯相互了解、磨合的过程中,卡夫卡又谈及他与勃罗德的关系:

我确信我已完全丧失社交能力·除某些例外——可怕的例外——清况,我几乎无法与任何人进行连续的、活跃的交谈例如,我与马克斯彼此相知多年,经常单独相处,有时几天,有时外出旅游则持续几周,然而我记不起我们曾有过令我完全投入的、连贯的长时间交谈。如果有的话,我不会记不起来。

卡夫卡的另一个评价也与此处的问题相关,他认为卡夫卡是一个几乎不知激情为何物的人。·这背后的原因同样既涉及人格因素,也涉及以文学为中心的生活策略,我们可以把它叫做“卡夫卡文学-生活策略”。

勃罗德早在大学时代就是学生文学活动的积极分子和中坚力量,后来又是颇有知名度的作家。他极度关心犹太复国主义事业和犹太文学事业,文学事业也成为他的社会事业。卡夫卡的定位与勃罗德不同,他更彻底,完全以文学为生命。这种区别有他独特的“他的-文学”的深层心理本质的原因,也因为勃罗德的成就所造成的“影响的焦虑”,但文学最终提供了他们的重合区。

卡夫卡以文学为中心的生活策略不仅体现于友谊,也体现于生活所有其他方面:

不难看出,我身上一切力量都在向写作集中·写作对我的存在是最具创造力的方向,当这一点在我身上一旦变清楚,一切就向写作的方向涌去,致使我失去享受其他快乐的能力,如性、吃、喝、哲学思考,尤其是音乐,这些方面我都萎缩了。这很有必要,因为我全部的力量集中起来也只有那么一点点,甚至满足不了我写作上一半的需要。·

然而卡夫卡的问题不仅是无可奈何的萎缩,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策略性的收缩,虽然这种策略性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无意识的性质。这是卡夫卡文学-生活策略中的一个秘密。我们曾经说过,卡夫卡神经症的一个特征是“放大”。在文学-生活策略的实施过程中,卡夫卡半意识半无意识地充分运用了他这个神经症特征,其表现形式是从各个方面夸大家庭生活和工作环境中的“恐惧”,从而让自己有理由进一步退回自我,退回纯粹文学的“彼岸”例如,他会向未婚妻这样论证说:“但我的力量不够,再小的阻力对我而言都太大了。”或者:“对于我来说,这个题目太大了。我只能向你讲述全部事情的千分之一,而我所能向你讲清楚的又只是这剩下的千分之一中的千分之一。”或者对于我来说,他们[父母]比事实上糟糕一百倍,而我对事实如何并不关心他们的愚蠢是一百倍,他们的荒唐是一百倍,他们的粗野是一百倍。另一方面,他们的长处却比事实上要小成千上万倍。”

无论“萎缩”还是“收缩”,从心理学或人类学的角度说,卡夫卡所运用的是一种巫术、一种魔法,它实质上就是卡夫卡自己的焦虑。借用R·D·莱恩的话说,卡夫卡利用自己的焦虑“巧妙地”对世界作了时空变换。对于他来说,“自我的孤独状态实际上是自我的一种努力:在自主性和完整性面临威胁时维护自身的存在”汽卡夫卡的存在就是文学的存在。卡夫卡把焦虑用做巫术而保证了自己的“他的-存在”。然而,我们将看到,他早晚会为自己的巫术付出代价。就像一个着名的童话所说,魔法师运用魇法唤出了魔鬼,最后却无法继续用魔法控制魔鬼,因而酿成灾难。这正是卡夫卡后来的命运。在他不幸的一生中,卡夫卡会不断遭遇到这一魔法及其限度的问题,而眼下,在他走向社会工作不久的1910年9月,问题已经初露端倪。28岁的他,年纪轻轻就遭遇到了严重的心理危机,表现为令他痛苦不堪的神经衰弱,世界和自我、自我和自我的分裂似乎就要把他撕碎。要是那样,以文学为中心的生存目的也就化为乌有。卡夫卡生平第一次面临着严峻的局面。

然而,就在此时,卡夫卡生活中出现了一件事情,至少从日记来看,它不仅让卡夫卡走出了一场心理危机,而且在他的文学生命中引入了一种意义,它具有里程碑性质,其重要性无论怎样强调也不会过1911年10月5日,卡夫卡在日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情,它正是“他的-文学”生命所等待的重大机遇:

昨夜,萨伏伊咖啡馆·依地语剧团。

3·文学与乡愁:东欧犹太人依地语剧团

依地语是德语、希伯来语、斯拉夫语等不同语言的混合体,它是犹太人传统的国际通用语言,也是中欧和东欧犹太人的主要口语。就其混合形态而言,依地语只能算作一种年轻的语言,然而其根源可追溯到犹太民族古老深厚的历史文化。依地语戏剧起源于拿破仑时代之后的欧洲19世纪中叶,短时期内即形成辉煌的表演艺术风格和深刻的感染力。本书第一章已经谈到,在近代依地语表演艺术这一现象后面,是欧洲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宏大背景。

1911年秋,东欧犹太人依地语剧团巡回至布拉格,一直演出至翌年年初离去。在此期间,卡夫卡的文学人生发生了重大转变。

1911年10月4日,卡夫卡在布拉格萨伏伊咖啡馆第一次观看了东欧犹太人依地语剧团的演出。两天过后,S卩10月6日,他写下这样一段曰记:

想见识大型的依地语戏剧班子,因为班底小和排练不充分会使演出遭受损失。还想了解依地语文学,显然,一场绵延不断的民族斗争传统为这一文学打上了烙印,这场斗争决定了每一部作品。这样一种传统与别的文学无关,哪怕最受压迫的民族,其文学也不具备这样一种传统。或许,别的民族在战争期间通过好斗的民族文学取胜或许,别的民族文学艺术作品站的地位较高、距离较远,从观众的热情中也赢得了某种民族性,例如财皮出卖的新娘》。然而现在看来只有第一类作品才会最终取胜,而且事实上始终会是如此。

让我们先来关注一下他所提及的作品《被出卖的新娘》。卡夫卡并非随便列举了一部无关紧要的作品。《被出卖的新娘》是西方音乐大师斯美塔那的歌剧代表作。斯美塔那是卡夫卡的同胞,跟卡夫卡一样的“布拉格之子”,19世纪着名的捷克爱国主义音乐家、歌剧和交响诗作曲家,第一位真正重要的波希米亚民族主义作曲家,其大部分作品极有成效地采用了民族和爱国的主题。1866年,斯美塔那写成《被出卖的新娘》,虽然适逢奥地利-普鲁士战争,仍一鸣惊人,成为最受欢迎的捷克歌剧,为一代又一代的音乐爱好者们所珍爱,直到今天,还在他们的首选曲目之列。

卡夫卡不喜欢音乐,当然包括歌剧。他知道自己缺乏音乐细胞:“我不能整体地去享受音乐,只是有时候在我心中产生一种效果,而这种效果很少是一种音乐上的效果。”这段自白正好作为上面那段日记的注脚:他对依地语戏剧的热爱、对斯美塔那含沙射影的攻击,都不是出于作品本身,而是另有原因,那就是他的“犹太情结”,而且是生活于捷克首都布拉格的“犹太情结”。这一情结的深刻内涵,本书第一章已有简要说明。

就在观看那场演出的当天,卡夫卡写道:

我遭遇了一种犹太教,我可以在其中追溯自己的生命之源。这种犹太教朝着我的方向发展,它将指导我离开我原来属于的那种拙劣的犹太教。

卡夫卡所谓“原来属于的那种拙劣的犹太教”,意指他童年时代的宗教体验,也即他在颂C父亲》中的指控。卡夫卡认为,父亲在经商奋斗中逐渐远离了犹太信仰的真精神,“一年里头您有四天到教堂去,您在那里不像是个虔诚的犹太教信徒,倒更像是个漫不经心的局外人”。父亲虽然并未完全丧失信仰,“但是要将它继续传递给孩子,

这点犹太教就显得太少了,在您传递的过程中,它就枯竭衰萎了。这……是您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性格所致。而且也不可能使一个终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孩子去理解,您以犹太教的名义并用与之相应的漫不经心的态度所阐述的那些空空洞洞的教义,会有什么崇高的意义”。

10月14日,卡夫卡日记中出现了依地语剧团一位主要演员的姓氏,这个姓氏与他母亲家族的姓氏相同:洛维。从这一天起,两个人开始建立友谊。这种友谊在卡夫卡这里很快发展到“常常思念”的地步,甚至为了洛维而有勇气前所未有地顶撞父亲,后来某一天甚至明确承认自己“喜欢上了洛维”。很久以后,洛维在一封来信中也承认“卡夫卡博士是一切人中最爱的人’。这段时期,卡夫卡的日记几乎全部被有关洛维和剧团同事们的描述和讨论所占据,大篇大篇的文字源源不断地涌来,把此前日记中笼罩一切的焦虑和种种负面情绪一扫而空,相反,诸如描述同情、善解人意、男子气、热情、正义感、民族精神、抱负与雄心等明亮心态的语句随处可见。所有这一切,对于悲观、理性、犹豫、含蓄、观望、消极、冷淡、“完全不知激情为何物”的卡夫卡十分难得,尤其在他的日记中更是极为罕见的事情。对此,卡夫卡在10月22日的日记中提供了一种解释:

多好的演员,却几乎一无所有,他们甚至得不到应有的感谢和声誉我们对他们的同情的确[不是出于肤浅的感情]只是同情众多高尚奋斗者的悲哀命运,最终是同情我们自己。因而,这一同情也就表现得如此强烈,甚至有些过度,因为它表面上是对陌生人的爱慕,但实质上是在怜惜我们自己。

在这篇日记中,卡夫卡甚至还担心:这种感情与演员们的联系是如此密切,以至于他感到不仅无法脱身,反而变得身不由己。后来的事实表明,他的确不幸言中。就在那天,卡夫卡与妹妹一道陪同洛维散步整整三个小时。第二天,他在日记中进一步深入讨论自己对演员的描写之所以不成功的原因:

演员们的存在让我意识到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迄今我描写他们的文字大都不正确。因为,我本着坚定的爱来描写他们,然而我的描写能力却不稳定,这种不稳定使我无法鲜明而正确地再现演员们的本色·与我对演员们的感情相比,我的写作能力黯然失色,它无法表达我的感情。

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卡夫卡还详细地记叙了演员们之间的争论、洛维和其他几位演员的简介。接下来一天,日记主题突然一转,落到母亲身上,然而其内容却泄露了他内心一个至深的“情结”。他少有地表达了对母亲的深情和对家中温暖的迷恋,并带出了一个重大的主题,这个主题和“母亲”的含义本质上正是一体:

母亲整日操劳,毫不顾惜自己,她的心情视境况时而高兴、时而不快。母亲嗓音清脆,平时说话很响,但要是你心情不好,或是一段时间没听她说话,就会很舒服。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抱怨自己身体欠佳,但又并非真有什么必须卧床休养的病·这种意欲当然要追溯到这样一件事实我知道母亲会带给我多少温暖。例如,当她从外边亮着灯的房间走进我躺着休息的昏暗屋子,或者在黄昏,当白昼单调地渐渐化入夜色,母亲从商店赶回家,用一道道关切的吩咐让迟暮的一天在家中又从头开始,而且把我这躺在床上的非法病人赶起来帮她做点小事儿。我想回到那样的日子,因为那时我身体不好,因而能从母亲所做的一切中享受到温暖,能享受到孩子的快乐。在那样的年纪,人特别具有享受快乐的能力。然而昨天我发现,我不能始终有能力回报给母亲她应得的爱,因为德语使我无法做到这一点。在犹太语中,母亲不像德语这样叫“母亲(Mutter)”,叫她“母亲”让她变得有点儿可笑(并非对她自己而言,因为我们家讲德语)我们把一种德语的叫法加给一位犹太女性,然而却忘了情感深处巨大而沉重的冲突·对于犹太人,“母亲”是一个有点古怪的德语称呼,它无意识地包含着基督教的光辉,同时也无意识地包含着基督教的冷漠,被叫做“母亲”的犹太女性因而变得不仅可笑,而且陌生。叫“妈妈(Maraa)”或许好一些,但是除非我们没有想象它背后“母亲”的含义。同样,对于犹太语中父亲的含义而言,德语的叫法“父亲(Vater)”也相去甚远。我相信,这仅仅是因为,早年犹太居住区的回忆仍然维系着犹太家庭。

如此纤毫入微而又如此明澈,这就是卡夫卡令人叹为观止的魅力。然而这篇日记真正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它那骨子里的温柔,这在卡夫卡的文字中堪称绝无仅有。后来,只有在死亡的阴影下,卡夫卡才对母亲表达过类似的温柔,但也不及此处所见纯粹和彻底,而掺入了他“理性的梦魇”。

这彻骨的温柔来自何处?

它来自卡夫卡骨子里的乡愁。

我们早就说过,跟所有的人一样,卡夫卡也有他的怀乡病。他的家乡,按照古老《圣经》的说法,是在迦南,那是一块“流着奶和蜜”的土地,是上帝应许给犹太人的家园。我们姑且把迦南看做一个象征,它代表着犹太民族心灵深处那永恒的渴望,这渴望由于永世的漂泊、流浪和受难而一天比天强烈:那就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