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犹太人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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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现实与象征之间(4)

需要指出的是,卡夫卡不仅看到父亲是生活的代表,还看到父亲所代表的生活的性质。在由父亲所代表的如此这般的生活中,每个人生活的形式虽然不同,但在卡夫卡看来有一个共同的基本特征,那就是:恐惧:或者更准确地说:恐惧-渴望。

4·恐惧-渴望:“生活世界”的本性和卡夫卡的谜底

就在写下《致父亲》半年以后,卡夫卡向恋人密伦娜全面展示了他的恐惧,那既是两人爱情的结果,也是两人之间精神斗争和争吵的结果。不管是什么结果,关于卡夫卡的恐惧本身,我们想来已从本书导言中得到了刻骨铭心的印象。然而眼下我们要特别指明,卡夫卡虽然坦承自己“由恐惧组成”、“本质就是恐惧”,但他并不认为恐惧只是他一个人的事,相反,他明确指出,包括密伦娜在内的所有人都是恐惧的受害者。卡夫卡最初含蓄地指出,恐惧不只是他的恐惧,也是密伦娜的恐惧:

我觉得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密伦娜,我们是那么地怯懦,每封信几乎都面目全非,几乎每一封信都对上一封信或下一封回信感到惊恐。很容易看出,这不是出自您的天性,甚至可能不是出自我的天性,但几乎化成了”天性。

随着斗争和争吵的发展,卡夫卡把问题升级了:

这恐惧不断地告诉我必须承认这一点:密伦娜也是人。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使恐惧本身也变得易于理解了。……这种恐惧并不是我私人的恐惧(当然它同时也是,而且就这点而言十分可怕),这也是自古以来一切信仰的恐惧。

面对热恋的情人,冒着情感破裂的危险,在争吵中,生性怯懦的卡夫卡终于鼓足勇气偏执地说出了他所看到的真理,因而备感轻松。“给你写了这些,使我的头脑冷静下来了。”又经过半年你死我活的灵肉冲撞,一段火热的悲情黯然告终。后来,在一封结论性的信中,卡夫卡再次偏执地写道:

我不敢再说下去了,已经说得太多了,空中的申尽们贪婪地把它们呑进了那贪得无厌的咽喉。而你自己在信中说得更少。你的整个状况是好呢还是堪可对付?我无法拆解这个谜。诚然,人们对于自身的谜也是无法拆解的。没有别的,唯有“恐惧”真可谓恐惧如磐!显然,卡夫卡最终把恐惧哲学化、本体化了,它在卡夫卡眼里成了某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物,它不隶属于人,相反,人隶属于它。它凌驾于人之上,像巫术、咒语或魔法一样控制着人,支配着人,决定着人的命运。尤其在一个“上帝已死”的时代,它是生活世界的本性。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不恐惧,犹太人尤其恐惧正如他在另一封信中对密伦娜发出的自我哀叹:“你是犹太人啊,知道什么叫恐惧。”

然而,切莫以为卡夫卡所讨论的恐惧就只是死亡恐惧,要是那样’他就不是卡夫卡了。诚然,正如思想家们所言,死亡恐惧是人类最深层的心理动机。如果一个人能够穿透人类一切日常生活的纷纭景象,看破其下掩藏着的死亡恐惧,他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就达到了叔本华、威廉·詹姆斯、弗洛伊德这样一类人物的思想水平。然而,卡夫卡所讨论的恐惧,在理论上要比这个更困难,它源自死亡恐惧,跟死亡恐惧一样普遍和深刻,但并非简单地就是死亡恐惧。伟大的弗洛伊德与它失之交臂,终其一生也未能发现它,而错误地走向了“死亡本能”的概念,直到20世纪后半叶,他的后继者们才彻底绕回了正确的路线,其时卡夫卡去世己经半个世纪。

为理解卡夫卡在上面这封信中所讨论的恐惧,让我们暂时把注意力从“恐惧”二字稍稍偏离一点点,先来看一看信中所说的“幽灵”。在致密伦挪的情书中,卡夫卡曾不止一次谈到幽灵。他说,写信这件事乃是一种同幽灵打交道的行为,它意味着“在贪婪地等待着的幽灵面前剥光自己。写下的吻不会到达它们的目的地,而是在中途就被幽灵们吮吸得一干二净”。他承认他在信中向密伦娜说的话,实际上“当然只是说给那些贪婪地包围着我的桌子的幽灵们听的”。同时他也“偏执”地指出,无论密伦娜作为接信人还是写信人,她身边一样包围着贪三岁的卡夫卡S的幽灵,为写信是同双力的幽灵打交道,“不仅是同接信人的幽灵,而且也是同自己的幽灵”。

所谓“幽灵”,当然是情人之间一种美丽浪漫的说法。然而透过这种美丽浪漫,卡夫卡用“幽灵”二字所想要表达的其实是“渴望”,即心理学所谓的“欲望”。卡夫卡是表述欲望问题的高手,一如他对恐惧、罪愆、审判等问题的表述,令人刻骨铭心,如前面引用过的箴言4、箴言82等都是经典的例子。在卡夫卡看来,正像恐惧一样,欲望也具有凌驾于人的“恶魔”性质,一旦为人接纳,就会反过来控制人、支配人、决定人的命运,一旦自身接纳了恶魔,它就不再要求人们相信它了。”(箴言28)“你自身接纳恶魔时所怀的隐念不是你的念头,而是恶魔的念头。”(箴言29)在写给密伦娜的一封情书中,卡夫卡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象征手法描写了在无神的生活世界中人们被欲望所控制和支配的悲惨景象:

单独住一套房子……是幸福的一个前提……一切都很安静……没有那些杂居的住房所特有的那种嘈杂,那种淫乱,那种意志薄弱的早就控制不住自己身体、思想和愿望的乱伦行为·在那儿,在所有角落里,在各种家具之间发生着天理难容的关系,有碍观瞻的、偶尔发生的事情,私生的子女纷纷出现,这种事情不断发生,不像你那供星期日利用的安静、空寂的郊外,而像是在一个无穷无尽的星期六晚上,在那纵情狂欢、人山人海、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郊外。·

这就是生存之网上欲望的沸腾现象!然而,这张表现为人际关系的生存之网为何如此沸腾和热闹呢?那是因为所有的人都害怕掉离这张生存之网——那意味着死亡!这种害怕激发了疯狂的宇所有的人,无论其“握力”大小,都拼命死死抓住生存之网,并因而使网上的生活显得如此“沸腾”和“热闹”。

“沸腾”和“热闹”是生活的光明面和积极面,其反面就是“累”和“烦”,恰如诗人所说要活着,是那么痛苦,那么艰难。”正因为生活“沸腾”和“热闹”得过分,人性不堪重负,因而需要消极和阴暗的反面表达,包括现代人特别熟悉的种种人类劣迹:明争暗斗、自暴自弃、发泄、放纵、冲突、破坏、犯罪、战争、恐怖主义等“倒退”行为。哲学家和心理学家们把这样一些反面表达称为紧张、不安、焦虑、畏惧(弗洛伊德则错误地称为“死亡本能”)等等,而卡夫卡则称为恐惧,它因生之欲望而产生,与生之欲望对称,就像同一个硬币的两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为因果。它叫做宇:它就是卡夫卡在致密伦娜的信中所讨论的恐惧。

卡夫卡早就知道:就他的时代而言,或者说就20世纪而言,如果站在如此这般的“生活世界”之外,人际关系的本性就会暴露无遗。在他更是明确无误地看到,原来,父亲作为“生活的代表”就代表着这样一张网!父亲代表着网上的关系和生存法则,并以生物遗传般的明确无误表达和传递着这些法则,最终使网上所有的人与事都成为生活的代表,“可笑地给自己套上挽具”,母亲、家庭、兄弟姐妹、配偶、恋人、女人、朋友、社会关系、法庭、医院、工作或别的什么都无法例外。就在他的第五本八开笔记本中,卡夫卡以大师般的简洁和冷峻表达了这样的结论:

如果说,我父亲以前在野蛮而空虚的威胁中习惯于这么说:“我把你像一条鱼一样撕成碎片·”(实际上他一根手指都没动我。)那么现在这个威胁在与他毫不相干的情况下实现了。世界(F·[卡夫卡当时的未婚妻菲莉斯]是它的代表)和我的自我在难分难解的争执中撕碎我的躯体。·

我们刚才说过,婚姻综合症最初只是父亲压抑的后果,反映了卡夫卡的生存处境,然而,随着生活的进展,它会逐渐内化为卡夫卡的心理实体,呈现为他生命中深及骨髓、无可救药的致命伤口。现在我们看到,卡夫卡自己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当卡夫卡离开父亲走近婚恋,他就会发现,婚恋或婚姻就是伦理人际关系髙度浓缩的象征,恋人本身就是生活的代表,她将代表世界把他撕成碎片,这与父亲代表生活而造成的结果完全一致,然而与自己的父亲己经没有任何关系。这就是卡夫卡八开笔记本中如下一条箴言的含义:

女人,或者说得更尖锐些,婚姻是你应该与之争执不休的生活的代理人。

在后来的生活中,卡夫卡越来越清楚,不仅恋人,凡是他在此岸世界试图走近之物,无一不代表着生活:

设想某人这样说:“我对生活有什么牵挂呢?只是由于我的家庭的缘故,我才不想死·”然而,这个家庭正是生活的代表……

按这样的逻辑,甚至他终生居留的故乡布拉格,最终也不过是生活的代表。卡夫卡一生都想挣脱布拉格这“带爪子的小母亲”,他早慧的天才甚至还在青春时代就己直觉到生存之网上的真理,大学时代的他曾在致友人波拉克的信中哀叹:

布拉格没有放开我们俩,这个老太婆有钓爪,我们只得顺从。

在生命弥留之际,卡夫卡还将明白一个最惨淡、也最伟大的真理:他自己也是生活的一员代表,如此而已。也许他早就明白了,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己。无论如何,这是后话。就眼下的讨论而言,我们终于能透彻地明白,为什么卡夫卡要说“一切障碍在摧毁我”,这就是他为什么要让他作品中的人物说“在每一幢住宅的楼顶上都有法庭的办事机构”!这就是为什么他终生都在谈论“罪”,谈论无处不在、无可逃避的“审判”。卡夫卡在这里所达到的是生存论的最终结论。对于这-结论,不同的生存论思想家按自己的方式纷纷作出自己的表述:克尔恺郭尔的“实利主义人格的牢狱”、尼采的“善的骗局”、弗洛伊德的“常态神经症”和“生活的更大的不幸”、海德格尔的“牵挂结构”、萨特的“他人即地狱”、莱恩的“他们”、拉康的“他者的话语”、后现代批判的“超级成瘾系统”、佛教的“六道轮回”、基督教的“原罪”,等等,不一而足。而卡夫卡则更极端地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为“杀人犯的行列”,他说:

写作就是跳出杀人犯的行列,这是写作中存在着的值得注意的、神秘的、危险的、也许像是得救的安慰写作是对事件行为的观察。这样一种写作所凭借的,是一种较高级别的观察,较高而不是较尖锐,而且级别越高,就越是远离“杀人犯的行列”。

这样一种比喻令人想起中国作家鲁迅的说法:翻开历史的每一页,满篇都是“吃人”二字,以至谁也不敢声称自己没有吃过亲妹子身上的肉。只不过在鲁迅看来是中国封建时代特征的“吃人”现象,在卡夫卡看来却是人类生存之网上的普遍特征。如此这般的生存之网,让所有未曾参透的人如此这般生活着,无意识地履行着“生活的代表”的职责,身不由己地成为拉康所谓的“他者的话语”,成为勒维纳斯所谓的“他人的人质”在真实的意义上成为“生活世界”大舞台上的演员,让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无一不受到伤害。

5·绝望

很难想象,对于卡夫卡这样一个人,觉悟到这一切会有什么“积极”的意义。更准确的说法恐怕应该是,觉悟到这一切的人,在日常意义上多半是一个“消极”的人。不管怎样,卡夫卡与这一切之间存在着血肉模糊的关系,这样一个人不大可能具有什么“积极”的生之欲望,他的生之欲望多半表现为某种“消极”的形式。对此,他作了如下极端的表述:

[我]多么愤怒地反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啊。

我将使自己同所有的人隔离,直至麻木。把所有的人当做敌人,不同任何人说话我的一生就是在抗拒结束生命的欲望中度过的。

这颇有点像佛教所说:茫茫苦海,唯觉能渡。只是,卡夫卡的“觉”还只停留在认知水平上。他血肉模糊的心还无处安顿。如果找不到一条独特的路,他就只能面临两难:或者杀人,或者跳出“杀人犯的行列”而自杀。在认知水平上,这显然是卡夫卡所感受到的又一形式的“活着还是死去”的问题,或又一形式的“或此或彼”。检阅卡夫卡的曰记和书信,“自杀”一词或有关自杀和死亡的意象出现频率之高,令人震惊。

1909年4月:“我记得很清楚,有人自杀未遂,落得终生残废。一个人只一瞬间就完了,又必须立即开始,在这种学习中掌握这可悲世界的中心。”

1911年12月25日对准窗户冲过去,在窗棂和玻璃的破碎中冲出窗外,在耗尽全部力量之后软绵绵地落到窗下的墙边。”

1912年3月8日:“前天因为工厂之事受指责。然后整整一个小时都躺在沙发上想怎样跳窗。”

1912年3月18日我时刻准备赴死。”

1912年10月:“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种可能性:像平时上床之后从窗口跳出去,或者在未来的14天中每天到工厂和妹夫的办公室去。”

1912年10月:“我在窗边伫立许久,贴着玻璃,很多次我有那么一阵冲动,用我的纵身一跳来叫桥上的关税征收员们吓一跳。”

1912年10月8日:“……我恨他们所有的人……但是这种恨——矛头又冲着我来了——更多将在窗外了结,而不是躺在床上。”

1912年12月29日小时候,我不只一次在夜晚站在窗前,玩弄窗把手,我觉得打开窗子把自己扔出去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1913年5月4日不停地想象着一把宽阔的熏肉切刀,它极迅速地以机械的均匀从一边切入我体内,切着很薄的片,它们在迅速的切削动作中几乎呈卷状一片片飞出去。”

1913年7月21日[想象]脖子套上绞索,被某人毫不在乎地从底楼窗口往上拉,血肉模糊,穿过所有的天花板、家具、墙壁和顶楼,冲破屋瓦时,我身体的残余部分也散落了,只剩下空空的绳套。”

1913年8月13日昨天傍晚在望楼上,在星空下。”

1913年8月15日:“一夜痛苦直至早晨,眼前只有跳窗一条路。”

1913年10月15日:“绝望。今天下午处于半睡眠状态:最后疼痛真的要炸裂我的脑袋。在太阳穴。我在想象中真的看到一处枪伤,而洞口边缘往里翻,就像被猛烈撕开的罐头盒。”

1913年9月2日:“我真正的血亲是……克莱斯特[等人]……然而,只有当克莱斯特出于内外两方面的必然性而在万斯湖畔开枪自杀时,他可能才成为唯一找到正确出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