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犹太人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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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在现实与象征之间(3)

我们这样说,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不要忘了,写下《父亲》之际,卡夫卡已经不是过去的卡夫卡了。他一生的不幸和偏执成全了他的天才。他己不再是一位仅仅无休无止地沉湎于观察和日记的青年,而是36岁的成熟作家,已经写出大量为后世所敬重的优秀文字,其中包括《判决》、《变形记》、《审判》(又译《诉讼》)、《在流放90犹太人卡夫卡地》、《乡村医生》等天才之作(除《审判》外均己出版),尤其是面对“向死而生”的绝境,他的人生重心发生了重大的偏离。

1917年9月3日,正处于创作高峰的卡夫卡被确诊患肺结核。9月18日,他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句话:“一切粉碎了。”三天后,他梦到父亲,梦中场景罕见地显示出对父亲的崇拜和依恋之情,暗示了与父亲和解的无意识愿望。又过了一个礼拜我真欲把自己交托给死亡。一种信念的残余。回到父亲身边。伟大的和解之日。”然后就是11月10日,在这一年最后一篇日记中他写道十分重要的事情,我至今还没写进去,我的两只手臂里还流淌着血液。等着做的工作多极了。”接下来他仔细记叙了夜里所梦见的一场战斗,战斗发生在一处平原与高原交界处,在许多激动的观众眼前展开,他所属的奥地利人与意大利人处于紧张的对峙状态,就在奥地利人行将崩溃和放弃的关键时刻,出现了德国人:

那是普鲁士近卫军,都是年轻安详的人……他们好像都是军官……以短促的步伐慢慢密集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并不时地朝我们看看,这种不言而喻的死亡行走同时是感人的、令人振奋的、保证着胜利的·由于这些人插手而得救,我醒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预兆之梦,它暗示卡夫卡将从相对感性的写作退向相对理性的写作。事实的确如此,卡夫卡日记就从这里中断了一年半,要到1919年6月27日才重新开始。1921年10月,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卡夫卡将他的所有日记交托于过去的恋人密伦娜。这全是些四开笔记本,其中刚好留下了1917年11月10日至1919年6月27日的空白。

然而,卡夫卡并未中断他长期坚持的日记写作,而只是偏离了过去所习惯的写作方式。卡夫卡的偏离显然是因为死亡的阴影。正如他在八开笔记本中的一句话:“我因迷误而下了道。”意思是说自己在人生的道路上一失足成千古恨。接着他写下这样一句着名的箴言:“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与其说它是供人行走,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1论是他被死亡所追逐还是他追逐死亡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弗兰茨要死了,这是千真万确!”卡夫卡稍后的另一位恋人密伦娜的这句惊呼绝非空穴来风。死亡一定让他深感时日无多,因而有必要聚集本来就十分单薄的精力,用于穿透死亡的深刻思考,尽可能写该写的文字。卡夫卡知道,这样一些文字具有强烈的理性特征,与感性的日记完全不同。他把日记交托于密伦娜,其中的主要心理动机大概是希望留给曾经相爱的这位女性一个感性的卡夫卡。然而,另一些不同的文字需要一个更有力量、更冷峻的心智来解读。

1924年卡夫卡去世,他指定的遗嘱执行人勃罗德从他的遗物中发现了八册蓝色的八开笔记本。从时间上说,这些八开笔记本刚好填补了四开笔记本的空白,然而在内容上,它们与卡夫卡此前或此后的日记不同,基本上不涉及日常生活。第一、二、五、六、七、八册主要是一些文学写作,其中的小说《猎人格拉胡斯》、《为某科学院写的报告》等都是卡夫卡文学作品中的名篇。第三、四册包含大量箴言式的哲学思考,斟酌和锤炼的痕迹历历可见。后来,卡夫卡从这两册笔记本中抽出U4条箴言,专门另加誊清并编号,足见其重视的程度。卡夫卡去世后,勃罗德将这些箴言冠名发表,这就是卡夫卡遗产中伟大的箴言集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仅仅依据这些箴言,卡夫卡就可以当之无愧地被称为现代思想大师和箴言大师。

例如第46条‘sein’这个字在德语中有两重意思:‘存在’和‘他的’。”(我们可以把这条箴言更简明地译为:“seim他的-存在。”)单是这一条,在某种意义上已足以概括海德格尔的思想,而后者的《存在与时间》要到8年后才问世。类似的一些箴言都可以看做对生存论的高度概括,例如第35条没有拥有,只有存在,只有一种追求最后的呼吸、追求窒息的存在。”第22条你是作业,举目所见,不见学生。”第16条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第103条你可以逃避这世上的痛苦,这是你的自由,也与你的天性相符。但或许,准确地说,你唯一能逃避的,只是这逃避本身。”第25条除非逃到这个世界当中,否则怎么会对这个世界感到高兴呢?”第44条为了这个世界,你可笑地给自己套上挽具。”第78条:“精神只有不再作为支撑物时,它才会自由。”

另一类箴言则深深浸透了犹太教关于原罪与死亡、信仰与救赎的思考,属于宗教神学的内容。如第82条我们为什么要为原罪而抱怨?不是由于它的缘故我们被逐出了天堂,而是由于我们没有吃到生命之树的果子所致。”第4条:“许多逝者的影子成天只忙于舔死人河的水流,因为它是从我们这儿流去的,仍然含有我们的海洋的咸味。出于厌恶,这条河流将水翻腾倒流,把死者们冲回到生命中去。但他们欣喜万分,唱起感恩歌,抚摩着这愤怒的死人河。”第96条此生的快乐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我们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惧;此生的痛苦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那种恐惧引起我们的自我折磨。”第38条有人感到惊讶,他在永恒之路上走得和气轻松,其实他是在往下飞奔。”第49条:“A·是个演奏能手,而天空是他的见证。”第87条:“一种信仰好比一把砍头斧,这样重,这样轻。”第39条:“对恶魔不能分期付款——但人们却在不停地试着这样做。”

还有一类则涉及精神分析,如第1条“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与其说它是供人行走,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第9条:“A·是目空一切的,他以为他在‘善’方面远远超出了他人,因为他作为一个始终有诱惑力的物体,感到自己面临着日益增多的、来自至今不明的各方面的诱惑。”第30条善在某种意义上是绝望的表现。”第27条“做消极的事,正成为我们的义务;而积极的事己经交给我们了。”第33条:“殉道者们并不低估肉体,他们让肉体在十字架上升华。在这一点上,他们与他们的敌人是一致的。”第79条性欲的爱模糊了圣洁的爱它单独地做不到这一点,但由于它自身无意识地含有圣洁的爱的因素,它便能做到。”第88条死亡在我们面前,就像挂在教室墙壁上一幅描绘亚历山大战役的画。这一生都要通过我们的行动来使之暗淡或干脆磨灭它。”上述简单的分类其实并不足以显示卡夫卡箴言的珍贵价值,一方面,生存论、精神分析和宗教神学三者的界面本来就相互交汇;另一方面,它们的象征含义超越了生存论、宗教神学或精神分析。这一点并不值得奇怪,因为上述诸种含义之外,它们往往还包含着难以言喻的神秘意象。事实上,这些箴言深邃无比,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卡夫卡内心的理想,能够“在人们脑门上猛击一掌”,或者“劈开人们心中的冰海”,令人猛省或警觉。

八册蓝色的八开笔记本表明,卡夫卡的确堪称克尔恺郭尔的“精神邻居”,无论就生存论、精神分析还是宗教神学而言,他都已经达到了克尔恺郭尔的深度。在他自己看来,他甚至超越了克尔恺郭尔。他说要与父亲平起平坐,然而在精神上,他已经站到了克尔恺郭尔、弗洛伊德、马丁·布伯这样一些“人类精神之父”的高度。就此而言,我们说卡夫卡己经在精神上“成为父亲”,而《致父亲》则是他自我精神分析的结果,是他生命的自我总结,也是他自己写给自己的信。所有这一切就是我们所谓的“自明性”,用他自己的话说则是“自我表白”——绝非偶然的是,这正是卡夫卡评价克尔恺郭尔的用语。

当然,八册蓝色的八开笔记本中还有大量其他内容,包括珍贵的文学描写,卡夫卡的许多短篇珍品就来自这里。总而言之,回头比较他托付给密伦娜的四开本日记和留给勃罗德的八开本笔记,两者都是卡夫卡生命的主要片断,跟他的其他文学作品一样,都以不同的方式储存着卡夫卡丰富的生命密码,都具有同样的重要性。

可以肯定地说,1919年年底的卡夫卡,或者说正要动笔写作《致父亲》的卡夫卡,已经具有了注定要被历史所铭记的大师功力,早已洞察了自身处境中深刻而无情的生存论逻辑。1919年,弗洛伊德快要写出他的名着《群体心理学与精神分析》。在这部里程碑式的精神分析文献中,就像近二十年后拉康的重要论文《个人形成中的家庭情结》一样,弗洛伊德将证明,家庭是人类一切精神暴政与实际暴政的心理学根源。虽然卡夫卡不无道理地指出,这样的观点很像一种“倒写体”但它却不幸十分符合卡夫卡自己。卡夫卡经常批评精神分析,恐怕正好表明他对精神分析的“抗拒”心理,而在精神分析看来,这种“抗拒”正好是因为精神分析说出了真理。其实,卡夫卡自己己经说出了真理。在1919年年底,通过终生的体验和思考,特别是两年来的深入总结,他已经无师自通地抵达了精神分析的终点,包括犹太天才奥托·兰克日后所达到的高度。他实际上已经超越了精神分析。对于这一点,事实上他自视甚髙。正像他在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中的第93条箴言中所说,这是“最后一次心理学”!总而言之,他在《父亲》中所写下的一切绝非单纯的就事论事,而是具有着丰富而深刻的心理学象征含义。对他而言,父亲首先就是一个最大的心理学象征,这个象征不仅暗示了他婚姻的命运,而且隐藏着生活的全部奥秘。

3·父亲究竟是谁?

最初的精神分析理论认为,儿子身上会有一种“仇父恋母”的心理倾向,被称为“俄狄浦斯情结”。随着精神分析的进展,人们逐渐修正了最初的看法,而将俄狄浦斯情结阐释为儿童(而不仅仅是儿子)成长过程中对“生活代表”的逆反。简略地说,在一个家庭内部的父母双方之间,谁代表生活要求儿童,儿童就倾向于逆反谁,而余下的一方则是儿童倾向于依恋的对象。由于人类的遗传规定性,至少在现代社会以前,人类家庭内部的“生活代表”一般都由父亲担任,所以儿童就表现出传统的“仇父恋母”倾向。

父亲是“生活的代表”!这是世界精神分析的最新进展,但也是卡夫卡在近一个世纪前已经得出的结论。

1911年12月25日,28岁的卡夫卡写下了一篇极为重要的曰记,对犹太民族文学作了若干重大思考,以马丁·布伯式的思路谈及犹太民族文学的各项意义,其中一项意义就是“赋予父亲们与儿子们之间的对立以崇高意义,并使关于这一点的讨论成为可能”。

卡夫卡在这里谈到两代人的对立,用了复数“父亲们”和“)L子们”,这说明他当时已将父子冲突视为普遍问题,而并非仅仅局限于他与父亲之间的个别现象。值得指出的是,卡夫卡在这里涉及了两个层次,第一个是人类的普遍规定性,第二个是犹太民族的特殊规定性。第二个层次中包含了第-个层次,它更具体,按卡夫卡第46条箴言的逻辑,它是“犹太人的存在”。近十年后,卡夫卡再次谈及第二个层次的问题:

比心理分析学[精神分析]更令我折服的是,与有些人引以为精神食粮的那种恋父情结相关联的不是那无辜的父亲,而是父亲的犹太属性。

什么是“父亲的犹太属性”?卡夫卡在《父亲》中有着明确无误的表达。他在与父亲探讨两人之间的悲剧冲突时这样写道:

整个这件事当然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这跟大部分这一代过渡时期中的犹太人的情形颇有相似之处,他们从相对而言还比较虔诚的乡下移居到城市。这本来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这却给我们本来就不乏尖锐冲突的关系增添了一层痛苦的色彩虽然在这一点上,您也应该跟我一样,相信您是无辜的,但是您应该用您的性格和时代的变迁来解释您的无辜,而不应一味地强调那些表面现象……

卡夫卡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父亲恰好在一个“上帝已死”的时代代表着生活,代表着犹太人的生活,而犹太人的生活就是如此这般不幸和悲惨。这不是谁的错,也不是父亲的错。父亲生为犹太人并不是他自己的错,父亲错在他未能清醒地意识到他在这个不幸的世界上充当了“生活的代表”!卡夫卡的意思是说,如果父亲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的父亲,他们父子之间的悲剧就不会上演,他的一生也就不会如此不幸!

这是卡夫卡的是“他的-存在”,这是一种自明性,不存在对与不对的区‘Zmi,另外有一个问题却必须搞清楚:在生存论的意义上,父亲所代表的生活究竟是什么?

诗人说得好:生活是一张网。不仅如此,生活还是一张动荡不息、广袤无垠、深邃无比的网。生活之所以具有这样的性质,是因为它是一张广义的伦理人际关系之网。这张网不仅具有空间上的广袤,而且具有时间上的深邃,它是一张过去-现实-未来三位一体的网,一张由历史长入现实的网,包含了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关系。首先是家庭内部关系:父子关系、母子关系、父-母-子三边关系、夫妻关系、兄弟姐妹关系、包括所有父母兄弟姐妹关系在内的家庭内部总体关系,等等;在此之外,它又包含着家庭外部关系:亲戚关系、朋友关系、社区关系、工作关系、个人与社会关系,等等。而家庭内部关系与家庭外部关系之间又存在着关系,所有这些关系又随着社会历史的演变而发生嬗变,在代代相袭之间又存在着关系的关系……这是一张几乎无法描述的关系之网,每个人不过是这张网上的一个网结,他的本质就是他所从属的一切关系的总和——这就是人的生活,用卡夫卡的话说,这就是人的“他的-存在”(见箴言46)。

卡夫卡深知生活的本性。他知道,对于生活这张网,“没有拥有,只有存在”,这是人在神学意义上的“原罪”。为此他写下一系列精辟论断,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70/71这两条合二为一的箴言:

不可摧毁性是一体的;每一个人都是它,同时它又为全体所共有,因此人p存在着无与伦比的、密不可分的联系。

父亲是谁?他是“生活的代表”!父亲代表着生存之网,代表着这张网上如此这般的“人际”的生活。父亲代表着母亲,代表着家庭。“我要逃避你,那我也得逃避家庭,甚至还得逃避母亲。”反过来说,“家庭正是生活的代表”,父亲作为“生活的代表”就这样依次代表着与之相关联的一切,由此而及整个生存之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