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犹太人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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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在现实与象征之间(2)

单就文学而言,在本书第三章我们将看到,罪与神经症最终会被卡夫卡反过来用做一种巫术般的力量,帮助他走向文学,让他“成为文学”。而一旦“成为文学”,神经症所带来的超强敏感性又将成为文学创作的具体保证。人们说得好,没有神经症,就不可能有创造性的文学艺术。恰如一位作家所说:要记录最细微的运动,就需要最精密的仪器要感知存在的奥秘,就需要最敏感的灵魂。我们说过,卡夫卡是一位天才的魔术师。如果从现在开始努力铭记这一点,对我们理解“卡夫卡之谜”会有重大帮助。当然,罪与神经症问题,就像它们的本源所暗示的那样,最终会将卡夫卡引回信仰问题。

3·优柔寡断和“悬而未决”

在本书第三章,在涉及卡夫卡文学创造力的深层心理诱因时,我们还将围绕罪与神经症展开更深入的讨论。眼下我们要谈及卡夫卡面对“悬而未决”事件的深层心理反应,在本书第三章我们将看到,这一反应同样涉及卡夫卡的创造力问题,并涉及他的文学风格,如作品含义的不确定性、多义性、复调特征、象征性、魔幻性质、梦境特征,等等。我们已经说过,魔术大师卡夫卡会“魔化”自己日常意义上的心理弱点和人格弱点,这是后话,眼下让我们继续深入关于卡夫卡神经症问题的讨论,来看一看他身上一个重大的神经症特征:优柔寡断。

卡夫卡自己在《致父亲》中明确承认自己是一个惴惴不安、迟疑不决、优柔寡断的人。稍早一些,勃罗德出于朋友的责任感明确指出卡夫卡身上的确存在优柔寡断的性格问题,并坦率地提出批评。更早的时候,还在与恋人菲莉斯热恋期间,卡夫卡主动向菲莉斯承认在我认识的人中,我是最反复无常的。”·他后来的一位恋人密伦娜更是提供了给人深刻印象的回忆:

他[卡夫卡]按照格式写好电文,摇着头去找他最喜欢的一个小窗口,于是(丝毫无法理解为什么)从一个窗口到另一个窗口,直到碰到合适的·然后他数好钱,拿到找头,点一点收到的零钱,发现多给了他一个克朗,把这个克朗还给坐在窗后的小姐6然后他慢慢走开,再点一遍钱,在最后一道楼梯上他发现那一个克朗仍然应该是他的。……他两脚交替落地,考虑该怎么办。走回去是困难的,上面挤着一堆人。“让它去吧!”我说。他震惊地看着我。怎么可以算了呢?他并不是为这个克朗难过,但这样不好·这根本不是一个克朗的问题。怎么能听之任之呢?他就此说了很多,对我非常不满。而这样的事重复发生在每个饭店里、在每个女乞丐那儿,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有一次他给了一个女乞丐两个克朗,想要收回一个。她说她没钱找。我们在那里站了两分钟,考虑怎么办这件事·后来他想起来,他可以把两个克朗都给她,但刚走开几步,他就变得闷闷不乐。

的确,从心理现象上讲,卡夫卡是一个极度优柔寡断的人,而且正如后面将看到的,优柔寡断也是卡夫卡生命现象的重大特色,这是他的神经症症状之一。然而这一症状背后存在着更深层的心理原因,卡夫卡自在傲父亲》中对此作了深入的分析,其出发点正好就是罪与审判的问题:

您几乎从来没有怎么认真打过我,这也是事实,可是那叫喊声,那涨得通红的脸,那急忙解下吊裤带的动作,吊裤带放在椅背上的那情景,几乎比真的打我还令人难受·就好比一个人该处绞刑,他要真处了绞刑,那他也就死了,倒也就没事了·倘若绞架上的一切准备工作他都得身历其境,只是当活套已吊在他面前的时候才获悉他受了救免,那他可能就会受罪一辈子。·

用卡夫卡自己的话说,父亲作为法官“具有一切暴君所具有的那种种神秘莫测的特性”,这使他作为被审判者面对父亲的法庭产生了“悬而未决”之感,他认为这是比单纯受审更令人恐惧的事情。本来,被审判者并不一定是罪人,但在父亲的法庭上,被审判者就是罪人,他的罪就是“悬而未决”这种比真正定罪更令人恐惧的事情。

我们己经说过,神经症就是“卡夫卡之罪”,然而关于“卡夫卡之罪”的更深刻、也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悬而未决”。事实上,在“悬而未决”的问题上,卡夫卡的确受了一辈子的罪。“从童年时代开始,我对等待就有着巨大的神经症的恐惧。”(2)在认识后来的未婚妻菲莉斯前夕,他对自己明确作了结论,认为自己属于那种“在遇到看不到底的东西时会马上垮掉的人”

后来,写下《致父亲》后不久,他向当时的恋人密伦娜承认,他对“捉摸不定的东西”怀有一种“完全捉摸不定的恐惧”。为追查原因,他谈起童年时代一件刻骨铭心的往事。那是他上小学一年级时的事情,每天早晨家里的女厨子领他前往学校,出门的时候,女厨子总是要威胁卡夫卡,说要把他在家里如何如何调皮告诉老师,卡夫卡则苦苦央求她不要说,两个人每次都要为此在半路上白白浪费许多时间,最后:

时间晚了,雅阔布教堂的大钟敲了八点,学校的钟声也响了,其他孩子都奔跑起来,我最怕迟到,现在我也不得不跑起来。我一边跑一边想:“她会去说的,她不会去说的吧?”——后来呢,她什么也没有说,自始至终没说过什么。但这种可能性始终握在她的手里,而且在不断上升(昨天我没有说,今天我一定要说),而她永远不放手。我和这一切女厨子、威胁和那对悬而未决的恐惧)纠缠了38年之久……

38年!那正是卡夫卡当时实际年龄的大小,也是他当时整个的一生!卡夫卡想要强调的是,他从小就中了“悬而未决”的魔法或巫术,被父亲和父亲所代表的世界用可怕的咒语“固定”在一个不成熟的心理阶段,没有能力面对真实的生活,成为一个现代的哈姆雷特,永远在问“tobeornottobe”这样的问题而难以决断。也许可以这样说,卡夫卡对令他恐惧的对象、进而对“悬而未决”本身反而产生了一种“着迷”,就像青蛙对蛇的"着迷”。他既恐惧看不到底的东西,又反过来对之“着迷”。换句话说,他面对恐惧产生了“恐惧的镜像”或“恐惧的恐惧”。对此,卡夫卡作过自我心理分析:

小时候我就有焦虑,如果说不是焦虑也叫不舒服。爸爸是商人,因而常常会谈起“月终”[商业上所谓“最后通牒”]。……这个“月终”成为令我不安的神秘……特别糟糕的是,由于早就恐惧着“月终”终于来临,月终那几天就特别不好过。有时,月终没有什么特别的迹象就过去了……当月初幸运地来临,又要开始谈论下一个月终了,虽然不是特别恐惧,但也被我未经检验便放入了不可理解的事物之列,

无论是恐惧“悬而未决”还是对之“着迷”,卡夫卡的问题都是无法面对。他的神经症总是倾向于把未来的事情“放大”到自己不敢正视的地步。他甚至认为,他生来就无法面对真实的生活:“出生之前的犹豫不决。如果有一种灵魂的漫游,那么,我还不是在最低的阶段。我的生命就是出生之前的犹豫不决。的确,真实的生活是最大的“悬而未决”,并因而导致他犹豫不决、优柔寡断。这当然并非他主动的选择,他不愿意作这样的选择,正如前面指出,就主观愿望而言,他知道“必须把自己限制在绝对掌握的领域内”。然而,这只是一厢情愿。生活,这个最大的“悬而未决”粉碎了卡夫卡的一切,包括他的一厢情愿。事实上,举个极端的例子说,即便他自己的身体,当然也毫不例外地处于生活“悬而未决”的洪流之中。卡夫卡终其一生竭尽全力锻炼身体,拒绝医学文明,对疾病奉行自然疗法(亦称顺势疗法),试图以此改进他自认为羸弱不堪的体质,希望在这个问题上能有“绝对的掌握”。然而,事实上他反而终生饱受神经症的折磨,最后甚至感染并死于肺结核。可以这样说吧,凡是在现实的领域,卡夫卡都会被“悬而未决”的汪洋大海淹没,然而在象征的领域、文学的领域或存在(sein)本身,正如我们己经说过,他会摇身一变成为魔术大师,将“悬而未决”魔化为难以抗拒的魅力。

然而悬而未决的心理特征,还将在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上对卡夫卡产生致命的影响,那就是信仰问题。

信仰是什么?按照卡夫卡的“精神邻居”克尔恺郭尔的说法,信仰就是“绝望的一跃”。克尔恺郭尔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表述说,信仰首先需要“挖出理性的眼睛”,以便能作出“非理性”的决断,以“或此或彼”取代“tobeornottobe”。信仰要求放弃任何试图控制的心理动机绝对的掌握”更属放弃之列。信仰是把自己交出去,是向绝对彼岸的“最高存在”放弃自己。

显然,对所有这样一些要求,卡夫卡的主要心理特征和性格特征都表现为致命的弱点。他是中了“悬而未决”魔法的人,他是深受“理性梦魇”折磨的人,是永远在问“tobeornottobe”的现代哈姆雷特。他无法放弃“绝对掌握”的心理需要,无法没有焦虑而生活,因而也无法通过“绝望的一跃”而交出自己,因为那肯定会让他恐惧不已。关于这一点,我们看到他在《父亲》中己经作出痛苦的检讨和批评。

不过,正如我们已经指出,《父亲》中有关信仰问题的检讨批评也体现了事情的另一面,那就是卡夫卡身上犹太信仰根芽的复苏和萌现。我们反复说过,在《父亲》问世的1919年年底,卡夫卡已经深入研究过他的“精神邻居”、“信仰骑士”克尔恺郭尔,他正处于“向死而生”的绝境,在他的这一绝境与克尔恺郭尔的“绝望的一跃”之间,本质上己经存在着内在的联系。就此而言,正如我们将看到的,他迟早将走向信仰之路。把自己交出去,现在对于他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且我们可以说,一个被“悬而未决”的咒语所控制的人,一旦冲破其束缚,可能就会变得异常果断。事实上,这正是卡夫卡性格的另一面。日常生活中,他努力把自己保持在谨慎、小心、含蓄、“绝对掌握”的范围内,但在重大问题上却不止一次采取义无反顾、铤而走险、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数次于关键时刻解除婚约就是最好的证明。卡夫卡性格的这一面在日常生活中往往给自己和亲友带来伤害,然而在信仰问题上却使最终的皈依成为可能。

这都是后话。回到眼下的问题上来,正如我们说过,卡夫卡,他就像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悲剧之蛇。就肉身以及日常现实生活的悲哀而言,他内心完全清楚自己什么都无法掌握,更谈不上什么绝对的掌握,他知道自己“一份遗产也没有”,本质上是一个“历史的孤儿”。然而正是在这样一种绝境中,“卡夫卡问题”将展现出一种透彻的自明性。

(第二节)“成为父亲”

1·“婚姻综合症”

倾《父亲》洋洋洒洒近四万言,探讨父亲与他的关系,最后落实于婚姻问题。围绕着婚姻问题,我们将遭遇“卡夫卡之谜”中最大的奥秘。关于这一点,卡夫卡自己在信中“坦诚己见”,为我们作了绝妙的总结。在这个问题上,他似乎表现得十分体谅人,很懂生活,理解父辈的艰辛:

据我看来,结婚,建立一个家庭,生儿育女,在这动荡不宁的世界上赡养他们,甚至带领他们走一段路,这是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极限了。

然而,卡夫卡的着眼点最终还是在自己身上:正因为结婚是人的极限,所以也是他的极限,是他“最明显的自我解放和自立的保证”。

而且,这也正是您所已达到的最高峰。这样,我就会与您平起平坐,所有的耻辱与凌虐,不管旧的还是新的,统统只不过是往事一桩罢了。

卡夫卡的直觉和自我认识不会错。随着本书的进展,我们会跟他一样明白:婚姻问题是他生命难题的核心。卡夫卡认定,一旦结婚,他就是一个“无罪的儿子”,就成功地“成为父亲”,他的一生就有了一个交代。

然而,卡夫卡同时也深知,一切谈何容易!“结婚虽然最重要,它虽然可以带来光荣的独立,但是它同时也与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挣脱这种联系的愿望便带有某种癫狂的色彩,在这方面的每次尝试几乎都会受到这种惩罚。”因此,卡夫卡相信,“按我们(两人关系)的情形来说,结婚这粧事是我所不可企及的”。卡夫卡的逻辑十分清楚,他难以摆脱父亲的阴影,在婚姻问题上尤其如此。在父亲的“法庭”上,他除了被审判的位置,没有任何立锥之地,“一份遗产也没有”。没有“遗产”,婚姻就只是一个美丽动人的童话。

因为那恰好是您所特有的领域。有时我想象一张展开的世界地图,您伸直四肢横卧在上面。我觉得,仿佛只有在您瘦盖不着的地方,或者在您达不到的地方,我才有考虑自己生存的余地。根据我想象中的您那庞大的身躯,这样的地方并不多,仅有的那些地方也并不令人感到多少欣慰,而婚姻尤其不在此列。

正是在结婚这一人生极限问题上,我们又一次目睹了卡夫卡的生存怪圈:一方面,他必须“成为父亲”,为自己洗清罪名,为此目的就必须结婚然而另一方面,正是因为父亲的存在,他又无法结婚,因而也就无法“成为父亲”。在这里,我们又一次遭遇了那咬住自己尾巴的蛇,或者说两条相互咬住对方尾巴的蛇。用卡夫卡自己的话说在结婚尝试这个问题上,同时发生了在我对您的关系上的两种表面上互相对立的东西,其程度之激烈,任何其他问题都是无法与之比拟的。”换句话说,围绕着婚姻问题,卡夫卡与父亲的关系成为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一个标准的情结,我们把它叫做卡夫卡的“婚姻综合症”。从29岁正式谈恋爱到41岁辞世,卡夫卡一直未能解开这个情结,最终怀着结婚的至深渴望,作为一名终生的单身汉悲凉死去。

卡夫卡身上的婚姻综合症不仅至为重要,而且十分复杂,因为它是一个伴随卡夫卡的生命进程而不断发展和深化的症结,堪称一道致命的伤口,在一步一步恶化的过程中,终将深及生命的骨髓。最初,婚姻综合症只是因遭受父亲的压抑而形成的后果,主要反映了卡夫卡的生存处境,然而随着卡夫卡生命的展开,它将内化为卡夫卡的心理实体。到那时候,它将不再需要与父亲有什么必然的直接联系,而是独立地呈现为卡夫卡心理分裂的现象。当然,这一心理现象中已然包含了卡夫卡生命的全部不幸,既包含着父亲的存在,也意味着绝对的矛盾、冲突和分裂。就此而言,可以说,卡夫卡自身就是伤口,一道表现为婚姻综合症的伤口。恋人或婚姻将代替父亲将他撕成碎片,除非他彻底改变自己的心理结构,否则将没有幸免的可能。我们很快就会看到这一点。

为什么这个问题如此重要?它是人类的普遍问题还是卡夫卡个人的特殊问题?正是在这里,无论作为本书的作者还是读者,我们应该感谢卡夫卡,他用他特有的明澈目光,穿透遮蔽着他生存的迷雾和枝蔓,迎接我们渴望了解的目光。从现在开始,他将逐渐摆脱我们的描述和分析,反过来向我们呈现他自己,把我们引入他的迷宫深处,并因而消解所谓的“卡夫卡问题”,进入生存论所谓的“敞开”和“澄明”的境界。从现在开始,我们将追随卡夫卡,逐渐进入他历经磨难而在精神上所达到的自由天地。

2·插曲:大师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