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第二年春天去白银演出,江紫练功翻跟头时没掌握好要领,把一颗门牙给磕断了,血丝呼啦的嘴唇都肿了,没了门牙跑风漏气自然无法登台演出。可是演出日程早就排好了,票都卖了出去,临时取消演出场次那就是重大事故,责任谁都担不起。于是,领导上就决定钟平顶上去扮演主角陆长海,我就接替钟平扮演“海根”。可是,平时我没有好好下功夫学过这个角色,戏路子半生不熟地没有排练过几回,打鸭子上架不免抓瞎。下午紧急排练了一遍,稀里糊涂地这就上了场。在舞台上云里雾里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勉强应付完了一场演出就招来同学们的嘘声一片,给我提了一大堆意见足足有13条,我一条条写在笔记本上记录在案深刻反思,才知道要演好一个主要角色并不简单,主角虽然风光无限却要比别人动更多的脑筋流更多的汗。“海根”这个角色我演了大概有五六场吧,一场比一场演得好,后来才算是有了点模样。这次经历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光学不练不顶用,演员不上场真刀实枪地演出是没有用的,私底下学得再好,不上舞台演出那是瞎耽误工夫。孔夫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那个“习”字的涵义不是温习、复习、练习,而是实习、实践、真刀实枪地干。
我这个B角“乙组”演“海根”是一个偶然事故造成的。而据说老戏班子里就有故意陷害主角的嗓子,从而谋得自己登台亮相机会的阴谋诡计,龌龊事情。
果然,有一天,女主角“铁梅”的嗓子忽然哑了。就有人说是乙组的春岚把耳屎放进了铁梅的水杯子,铁梅喝了这杯水,嗓子就哑了。据说旧社会的戏班子常有这种事情发生,想不到革命样板戏学习班也会出现这种事情。革委会政工组的赵干事还神秘兮兮郑重其事地向我交代任务,让我明察暗访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没几天,铁梅的嗓子又好了,这件事结果也就不了了之了。我现在才明白了,所谓耳屎害嗓子事件是那几位戏曲教员和老师放出的风,要不然,我们这些学生怎么可能想到什么耳屎与嗓子的关系呢。一定是铁梅的老师放出的风。想不到温文尔雅的铁梅的老师居然会有这么一手。她想打压春岚的老师,就造出了这种谣言。三十年之后,在此刻的写作中,我发现了这件事情的破绽,我想我从逻辑上证实了当年这个哥德巴赫猜想,我猜想福尔摩斯和狄仁杰断案子,大概也不过如此。
当年我不便在日记本上如实地记录这件事情,却以小说笔法描写了一番。下面就是这篇类似小说性质文稿的梗概。
二
那几年市革委会的贺副主任分管文教工作,贺主任虽然是个军人,却把主要的精力放在抓样板戏的普及上。这座城市里有一个样板戏学习班,唱李铁梅的小娟子嗓音好,扮相俊,活脱脱一个小铁梅。贺副主任每次来学习班都要问问“小娟子呢?”
这天晚上招待一个重要会议的全体代表,小娟子光彩照人表演得很到位,却没料到她嗓子忽然哑了,唱腔唱的劈劈拉拉。贺主任着急了,演出一结束就跑到后台来,找过小娟子问:“怎么了,你这嗓子是怎么了?”
大家都围上去问长问短,贺主任挥挥手,大家就散了。
小娟子不说话,光是流眼泪。
贺主任最后也没问出个结果来,就叫来学习班的负责人军代表老杨,指示他一定要关心好小娟子的嗓子,带小娟子到军区文工团去检查一下,小娟子却死活不去。
军代表老杨过去在军区大院里当俱乐部主任,是个营级干部,多少知道点文艺界的事情。知道演员嗓子忽然哑了必有原因,便翻来覆去询问小娟子那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小娟子无奈之下便说,好像那天喝了一杯水以后,嗓子就哑了。老杨就问是谁倒的水。小娟子就说是章老师倒的。那时候不许称呼师傅,只准叫老师。老章头是旧戏班里过来的人。在演出中,经常很负责任地为小娟子端水杯子。老杨这就断定一定是有人在水里做了手脚。便问小娟子是否发现水里头有什么东西。小娟子无奈,就说好像有一些黄色的东西,自己并没有在意,不能断定是什么。
老杨审问小娟子的时候,政工组长戈老师在场,就断定那一定是耳屎。戈老师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但是她是以进步青年学生的身份进入剧团改造旧剧团的积极分子,也就知道了文艺界的一些内幕。据说,过去想要陷害名角儿的办法之一,就是在角儿的茶杯里放耳屎。所以,角儿的茶壶都由专人保管伺候,一般人不许动角儿的茶壶。
老杨听了戈老师的一番解释,就分析,很可能是章老头下的料。
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就不能把老章头怎么样。这就布置几个青年骨干,暗中监视老章头的一举一动。
老章头对此一无所知,仍然恪尽职守地为小娟子端着茶杯。
小娟子却再也不敢喝老章头倒的茶水,对老章头不冷不热爱搭不理。
老章头听说有人怀疑他,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老杨忽然明白过来,“倒仓”是每个演员从艺的必经之路,这小娟子虽说是女生,可也有这一天呐。
贺主任听说并没有发现什么之后,长叹一声说,他妈的什么耳屎,狗屎!
三
《磐石湾》是一出很精彩的现代京剧,描写蒋帮特务偷渡大陆,被我沿海军民一举捕获的故事,戏剧情节曲折生动,导演和表演处理方面充分调动了京剧表演程式和技巧,在样板戏的基础上有了很大突破。剧中故事发生在东南沿海,因此,布景服装道具和表演氛围极具南海地域特色,艺术方面也更上一层楼,令人耳目一新,确实值得一看。经过了三年多的刻苦磨练,我们这批青年演员也都有了一定的基础。男孩子成长得英姿勃勃,女孩子发育得俏丽可人,十八九岁的一批年轻人上演这出充满海洋气象的大戏,让兰州观众兴奋不已。
剧院附近牛肉面馆里有一位大师傅是个年轻人,平常没事情就到团里来玩,也跟着我们打打拳击踢踢腿练练功,看到剧中使用的海军穿的海魂衫军装和飘带无沿帽,羡慕得不得了,居然怂恿大家把服装借出来,打扮得整整齐齐到照相馆每人照了一张相,留作纪念。但是想在照相馆里多洗印几张照片,我们都花不起那钱,有位同学就琢磨着自己洗照片,记得他叫富寿增,是个满族人,过去可能玩过几天照相,就设计着要搞个暗室。他怂恿我向领导上说说,把楼梯间那间小屋子清理出来,充作暗室。我跟剧团领导当然能说上话,我说理论小组评法批儒搞大批判专栏要弄点照片上去,我们可以自己照相洗片子。领导上一听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同意了。
我这就带着几个人,撬了锈成一团的门锁,打开了那间小屋子,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处都是灰尘,足有三百年没有动过的样子。那些旧戏箱烂 布景破桌子倒也不足为奇,令人惊讶的是当我们打开一个褐色的木头箱子时,让人大吃一惊。
那箱子里装着一件色彩艳丽的大红色锦缎棉袄,上面绣着龙凤图案,结着那种丝绸编织的中式纽扣,抖开一看,是一件对襟女式棉袄。再翻翻,就找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和一个相册,翻开看看,里面大部分照片是一位女子。说实在的,那女子的照片是我这一生当中见过的最令人怦然心动的女人。那女子的美丽是难以用漂亮来说的。看上去很年轻,说是个大姑娘吧,说得小了点,你看她眉宇间透着一丝淡淡的哀愁。说是个少妇吧,又说得大了一些,你瞧她确实风华正茂,沉鱼落雁。我当时真是说不出那种感觉,我现在也难以形容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用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这些成语来描述,依然会落入俗套。那还是不要找词儿勉强去形容了,将那种感觉保留在心底吧。
看到这是私人物品,就不敢擅自做主随便处理,就向领导上作了汇报。领导上却说,拿到后院烧了吧。知道内情的老同志告诉我,这是“文革”快开始的时候从中央戏剧学院分配到兰州市文工团来的一个学导演的毕业生。她带着个人一点不多的行李物品来到兰州,刚刚住了一个多月就得了肺病,便回北京去看病,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据说后来在北京去世了。兰州方面等着她家里人来处理留在兰州的这些东西,大概是值不了几个钱,于是也就一直没有人来。“文革”一爆发就更成了没有人管的事情了,这些东西一直无人认领,与她的家人也无法取得联系,就稀里糊涂地搬来搬去,没想到却扔在了这里。好多年过去了,估计也没办法找到她的亲人了。人已经死了,这些衣裳物品似乎成了不祥之物。那就烧了吧。于是搬到后院,一把火烧了。
火焰很温柔地舔着棉袄,棉袄着火了,相册也被丢进火堆,相片也熔化了,很奇怪地流出了一些液体,我想像那是眼泪,黑色的眼泪。火焰熄灭之后,一切终于化成了一堆灰烬。
楼梯间翻腾出来的东西无非一些破烂垃圾,但这个箱子里却无疑隐藏着一个凄婉哀愁动人心魄催人泪下的悲剧故事。那件色彩艳丽的绸缎丝织棉袄,一定是这个女子的嫁衣,也许是她自己千针万线做成的,做衣裳时该有多少甜蜜的想象无限的憧憬。但是她,却没有机会穿这件衣裳了。那就烧给她吧。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这女子从仙界飘落,向我深鞠一躬。美丽惊人的神仙姐姐下了凡尘,却无言不语。我忽然惊醒,怅惘不已。床头上贴的《红灯记》海报,李铁梅高举红灯瞪着大眼睛,炯炯有神,爹爹给我留下无价宝。——哎呀呀,我开始写小说编故事了。
其实并没有这样一个梦,但我真是很想做一个这样的梦。那就写下这个故事做一个白日梦吧,白日梦也是一种梦境,美梦春梦噩梦都是梦,青春的梦想早已远去,徒留惋惜,仅剩回忆,不免怅惘万分。
神仙姐姐,愿你在天国安详。
兰州剧院这后台里,不知道藏有多少千奇百怪的悲喜剧和惊心动魄、缠绵悱恻的幕后故事。老演员们在台上装龙扮虎,出将入相,神采飞扬。在台下却只能扮演自己。命运好点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一种看上去有所追求,实际上却没有任何意义的毫无价值的平庸生活。命运不好的,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挨批被斗、噤若寒蝉、伤病缠身、一生坎坷。
这后台的故事之精彩曲折匪夷所思,一点也不比舞台上逊色。
十 后皇嘉树
一
1974年,文革已经进行到了第八个年头,人们无法忍耐天天看一样的戏剧的折磨,开始琢磨着搞一点突破和创新了,八个样板戏统治舞台的局面终于有所松动。样板戏要普及要提高的最高指示被巧妙地利用了。虽然“三突出”的原则不可违背,但是也开始出现一些新的创作剧目和文艺作品了。首都的文艺团体和各地的文艺团体利用1972年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30周年这个契机,都推出了一些新作品。兰州军区战斗文工团的京剧队推出了一部新戏,叫做《铁流战士》。这戏是根据文革前战斗文工团创作的歌剧《红鹰》改编的,描写红军长征途中路过甘南藏族草原时所发生的故事。歌剧《红鹰》在文革前拍成了电影故事片,其中的歌剧艺术因素依然保留着,但是场景完全是在藏族地区选取的,是一部黑白电影,当然,“文革”期间同样是被禁止放映的。军区文工团也不敢随意地拿出歌剧来演出,认为搞成一部京剧似乎安全一点,就将剧本改编成了京剧。军区文工团从宁夏京剧团青年队特招了一批演员,搞出了这部京剧现代戏,倒也不错。他们演过这个题材的歌剧,改编起来得心应手,搞得像模像样,不比样板戏差到哪里去。
当时也出现了一些问题。这一年,山西的一个剧团搞了一部戏叫做《三上桃峰》,没演几场就被打成大毒草,说是为刘少奇翻案。说剧中女主角是王光美的化身,报纸上批得一塌糊涂。因此,各地上演什么剧目都必须事前得到审批,我们剧团自然不敢随便找一个什么剧本来排练。请示来请示去觉得向解放军学习剧目怕是没有什么问题,就决定向军区文工团学习这部《铁流战士》。
这部戏说的是红军的一支小分队当中有个女指导员,叫做向华,又是个医生,带着两个战士到了藏区,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感化了一个鲁莽的藏族青年,得到藏族群众的支持,粉碎了反动管家和国民党反动派围剿红军的阴谋,教育了封建头人“大千户”,红军消灭了国民党军队的骑兵部队,顺利北上抗日。用今天的观点来看,这部戏的故事情节其实并不合乎逻辑,似乎是仿照着电影《金沙江畔》克隆下来的一个改编了的故事,与电影《红鹰》也不是一码事情了。电影是男主角做主人公,而这《铁流战士》却给换成了女主角。红军在甘南藏族地区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和故事姑且不论,一个红军女医生又担任连队指导员就不合逻辑,说瞎编乱造是说得严重了一点,但是,在长征路上,女指导员在没有任何医疗设备的条件下,钻进帐篷里给藏族老阿妈输了几百毫升血,这就令人匪夷所思。但那时候的故事大多数都是主题先行,先确定了一个主题,然后围绕主题编故事,这是当时普遍实行的创作方法和原则,叫做领导出思想,编剧编故事,没有谁能够违背。人们也不敢从生活中选择故事,那叫自然主义,高于生活比来自生活重要得多。比如说上海京剧团的现代戏《海港》,就是瞎编乱造的杰作。破坏分子钱守维在解放前不过是个账房先生,却对新社会怀有刻骨仇恨,匪夷所思地往万吨巨轮运送的堆成山的小麦里混进去一团玻璃纤维,居然被夸张地认为“人吃了就会有那生命危险”。女主角党支部书记方海珍一惊一乍地小题大做,连夜组织翻仓,倒腾仓库寻找这团玻璃纤维,搞得整个码头鸡犬不宁如临大敌。就在这个极其不可信的戏剧矛盾的基础上,居然编演了一出鸡飞狗跳热热闹闹的戏剧,居然也成了所谓样板戏。文革结束后有人评论这部戏说,别说一小撮玻璃纤维,就是一麻袋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说远了,还是回到《铁流战士》。
二
其实我们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艺术创作问题,只知道自己的角色有些什么台词和身段动作,只知道要把这些身段动作和台词唱腔学会了,学像了就行。在此之前,就是老师口传心授,照猫画虎,模仿是唯一的办法。排练《铁流战士》使得我们的艺术创作活动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这是我们学习的第四部戏剧,前三部都是模仿样板戏,当然不敢有任何的改动与创新,这一次学的不是样板戏,周导演就要大显身手了,因此创作方法就有些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