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借我春秋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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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童年记忆(13)

保健院分前院、后院、产房大院和洗衣房后院四大片区域。前院是以门诊部大楼为核心的办公医疗区,后院是家属住宅区,产房大院是产妇生孩子的住院部病房区,洗衣房后院是专门洗涤病房床单被褥和手术器械高温消毒锅炉房的所在地。四个大院相互独立又紧密联系,由数不清的房屋组成。在我们看来,这就是天然的四个战区。每天晚饭后不久,全院的孩子就拿着各自的刀枪剑戟聚集在后院厕所旁边的空地上。先是将各自的“武器”上缴到我们几个“娃娃头”的跟前,由我们根据武器的优劣进行重新分配。然后分组,通常的方法是在统一的口令中一起伸出右手,那口令是一起说“手心手呕——背诶……”,伸出手心的划为一组,伸出手背的划为另一组,就此划分为势不两立的敌我两方,在四个大院展开生死搏斗。一组藏在暗处,另一组就想尽办法要消灭对方。消灭对方的办法极其简单,悄悄地接近对方藏匿的地点,在对方没有发现时举着武器瞄准他,嘴里发出“当”的一声,表示子弹射出,就解决了一个。大家都很守战场纪律,一般是没有人耍赖的。等到将对方的人马全部“消灭”之后,就从头开始再来一次。

为了指挥好战役,我曾用一张电影海报的背面把全院的地形平面图画了出来,仔细地标明了每一座房屋和通道,树木。闲来无事就将地图展开,在图上作业,调兵遣将,运筹帷幄,进行“战略”思考,想象着激烈的战斗场面在这图上发生,模仿着电影里的我军首长用红蓝铅笔画出带着一个大尾巴的箭头,直插“敌人”心脏。然而没多久,我就对这张“作战地图”感到索然无味了。后来我才明白,就在那一刻,我的儿童少年时代结束了。

龙尾山下保健院里的儿童时代充满了童年应该有的一切,在学习文化知识的同时,我们的身心在游戏中也得到了充分健康的发展。保健院的孩子们看来是一批绝顶聪明的天才,好像比这条街道上其他院子里的孩子都要聪明得多,也许就是这种环境使孩子们的天性得到了充分而健康的发展。知识分子的大人们都有一套教育孩子的方法,使得子女们都知道要下功夫学习,将来考上好中学,大多数孩子的理想是考上师大附中,然后去考北大、清华、南开、复旦。

然而,1966年的夏天来到了,一场疾风暴雨和一段苦难的岁月即将来临,我们这些孩子的命运发生了完全彻底的变化,每个人的生活道路都出现了根本性的转折。

几十年过去了,我渐近知天命之年,却无比怀念儿童时代的日子,便于2002年写下了一篇随笔,回忆童年时代的游戏,摘录在此,以备考据,这,其实就是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这篇随笔题为《童年游戏》

碰斗鸡

两军对垒,大战在即,一大群孩子面对面虎视眈眈,剑拔弩张,却都盘着一条腿独脚跳跃着蹦来蹦去,像好斗的小公鸡似的欢呼雀跃,跃跃欲试,场面甚是热闹。

这是一个具有肢体冲撞动作的对抗性游戏,一般都在冬天展开,因为冬天穿的棉衣比较厚实,进行这种具有攻击性和对抗性的游戏比较的是不容易受伤,即使摔倒了也不会摔得很疼。在冬天进行一场这样的游戏会使得浑身发热,可以抵御冬天的寒冷,在我的少年时代,这个城市的冬天真是冷得够呛。

碰斗鸡基本的战术动作或者说游戏要领就是模仿鸡的争斗,用一条腿支撑身体跳跃着寻找进攻的机会,另一条腿则盘起来,一手握着盘起来的这条腿的那只脚,可以是右脚也可以是左脚,这要看个人的习惯,一般来说,柔韧性好的那条腿是盘起来的,而这条腿的膝盖和小腿以及这只脚也就是攻击对方的有效武器。

一大群孩子用猜手心手背的方法分成两部分,便分成了两个集团或者说两个阵营,模仿的是古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战阵。首先是“来将通名”的那一套,先派出一个实力和战术都不高不低的战将,独腿跳跃着向对方发起攻击,对方也派出一个旗鼓相当的战将出场,两人先是跳跃着用臂膀相撞,接着就使出各自的绝招,一会儿便斗得难解难分。这游戏讲究斗智斗勇斗体力,闪展腾挪撞,抬顶砸挑踹都可以,唯独不许踢,谁盘起的那只脚若是落地,或者被撞翻在地,就输了游戏,斗败了的回归本阵,斗赢了的则继续挑战。对方又上来一个实力更强的,这实力强的一般就会得到胜利。孩子们无师自通地就懂得了田忌赛马的规律和计策,如此一轮一轮地斗下去,终于大家都上场斗了一阵,最后便是主将出马,主将一般都是这伙孩子的领头人,大人们称之为娃娃头。两个主将斗得如火如荼,不分上下的时候,双方战将士卒便一哄而上,展开一场混战,直杀得精疲力竭,人仰马翻,个个气喘吁吁,人人大汗淋漓,操场上一片尘土飞扬,最后往往人压人,横七竖八地摞成一个“人堆”,这战场则似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了。

有的孩子技术高超,腿部柔韧性很好,手握着脚一踹腿可以直捣对方胸部,这招式叫做“大刀”,不留神挨上一“刀”,那是必败无疑。也有身高体重占优势的,便用自己的膝盖对着对方的膝盖从上往下砸,或者从下往上挑,所谓上挑下砸,出击的时机掌握好,一下子就将对方撞得人仰马翻。有的个头虽小却十分灵活,身体平衡性很好,这便相当于古代罗成、“金弹子”之类年轻小将,死缠滥打的时候会让大个子防不胜防。

读懂了《说唐》和《隋唐演义》就自封为李元霸,裴元庆之类的第几条好汉,把《说唐》和《演义》故事当作游戏框架,每人都有一个封号,排好了名单,依次上场争斗或者混战一回。冲入敌阵时就觉得自己是长坂坡七进七出的白袍小将赵子龙,嘴里还常常念叨着“休走”“看招”之类的台词,踹倒一个对手后的愉悦感决不亚于万马军中取上将之首级。

这是比较正规的斗法,相当于集团军作战。也有在课间休息的时候随时斗起来的,那是散兵游勇,单打独斗,权当练习战术,叫做单挑。

这种游戏一般在小学和初中学生中间展开。幼儿园的孩子太小,两腿都站立不稳,何论斗鸡。高中学生已经长大,骨骼太硬,力道过强,已经不适于肢体的冲撞,斗得不好会引发斗殴,就不多见了。

现在的孩子似乎已经不大玩儿这个了。想想也是,眼镜领带白衬衣,西装革履洋灰地,头发梳得油光瓦亮的一帮少爷坯子在塑胶操场上玩儿碰斗鸡,也的确没了那意思。

弹蛋儿

蛋儿就是玻璃弹球,一般来自玻璃弹子跳棋,一幅跳棋的弹子丢失了一些,剩下的就成了弹蛋儿的弹球。双城门疙瘩老汉的小铺子里也有卖的,带猫眼花心儿的五分钱一个,红黄蓝绿黑白紫,花花绿绿的绝对比钻石吸引人。不带花心儿的叫做糖蛋儿,三分钱一个,那也买不起,就靠弹蛋儿的游戏赢取。几乎每一个男孩子都有一把玻璃蛋儿,也都有自己使得顺手的一枚弹球,叫做“宝”,宝一般是糖蛋儿,个头稍微大一点,具有打击力。

在地上画一个长方形的框,叫做锅,每人拿出一枚蛋儿,将蛋儿间隔距离一字排开摆在锅里,相当于下赌注。离锅大约七八米远画一条线,叫做杠,先争头也叫做争杠,从锅边将宝弹出,宝滚动着接近那条线,距离线最近的宝取得优先射击的资格。弹宝的力度掌握不好越过了线,叫做烧了,烧了的只能排在最后射击。七八个孩子的宝都弹出接近线,按照距离线的远近确定弹出宝的先后顺序。从线开始弹出,瞄准锅里的蛋儿射击,宝将锅里的蛋儿击出锅外,被击出的这枚蛋儿就被赢得了。宝如果定在锅里,也叫做烧了,烧在锅里的宝就死了,这枚宝的主人就被淘汰出局,不但失去继续射击的资格,就连他在这一局已经赢得的蛋儿也得全部放回锅里,他出的那枚蛋儿也就肯定输掉了,只能等下一轮再想办法挽回败局。定在锅里的宝叫做定子儿,没有比打出一个定子儿更倒霉的事情了,那叫一个臭,所以弹宝的手法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技巧,力度角度都十分讲究,全靠自己揣摩。

弹蛋儿的孩子中有高手,当然也有天才,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瞄准锅里的蛋儿,一枪一个,打得别人心惊肉跳,眼看着锅里的蛋儿越来越少,也无可奈何。小林就是天才,天生深得此中奥妙,最多的时候可以一口气连续从锅里打出三四个蛋儿。有时候场地凹凸不平,影响宝的射击滚动路线,便站立着凌空射击,叫做高吊。宝夹在食指和拇指之间,接着放在口边对着宝哈一口气,眯着一只眼睛目测宝与锅的距离,手臂在胸前划出一个怀中抱月的太极弧,全身的力道和精气神都惯注在宝上了,那姿势优美得无法用文字描述,漂亮的简直说不成。后来我练了京剧武功,发现凡是与身体有关的运动,最准确的姿势都是最优美的姿势,这是一个定律。一瞬间,宝被小林的拇指弹出,一条优雅的弧线在空中划过,清脆的一响,宝击中了锅里的一枚蛋儿,锅里的蛋儿被击出边框,出锅了,宝滴溜溜地旋转着也神通般地停在锅边,离锅很近的位置是宝取得胜利的有利地形,不够结实的蛋儿在如此近的距离会被宝打成两瓣或者打开了花。小林长大后扛着一挺重机枪上了老山前线,后来举着一面优秀射手的锦旗和一枚二等功的奖章得胜回朝,说,其实用重机枪瞄准山下的人影子的感觉与小时候用宝打锅里的玻璃蛋儿的感觉差不多,只不过重机枪的子弹好像更听使唤。

嘎三就不行,嘎三的拇指不大灵活,缺乏弹力,宝不是拇指弹出去而是被食指往上一勾挤出去的,这手法叫做掐子儿,挤出宝的时候还常常将手臂往前一送,有点耍赖的意思,这姿势就被称为“送将”,用兰州话的读音读出是“耸江”,就像“沈处长说好,人家不说好,而是说蒿,蒿,您听听,特别地有个洋味儿。”熟悉老舍话剧《茶馆》台词的读者都知道这句话的出处。但嘎三常常是输家,宝不是烧在锅里,就是冒了顶,大家也就原谅了他的掐子儿,“送将”嘛,就是送蛋儿给大家的将军嘛。

翻翻那时候男孩子的衣兜,一定会翻出几枚玻璃蛋儿来,其中一个必是宁可丢了性命也不能舍弃的命根子,那就是宝。犯了纪律被老师没收了蛋儿和宝,那简直就如丧考妣,皇帝丢了江山也不如丢了宝更沮丧。其他的玩意儿如香烟盒子洋画片更是不可或缺,唯独翻不出一枚硬币钢蹦儿,因为即使“我在马路边拣到一分钱”,也要“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倘若凑巧卖了一个牙膏皮子,有了三分钱的钢蹦儿,早就把它交给疙瘩老汉的小铺子换了玻璃蛋儿了,或者买一根红糖冰棍米西米西了,五分钱的白糖冰棍轻易是舍不得吃的。

弹蛋儿还有另一种玩法,在土地上挖三个小土洞,大小深浅像是小孩子吃饭的碗,成等边三角形排列,间隔距离大约两米。依然在远处划一条线作为出发地,也是先争杠,确定出手的先后,每人出一枚蛋儿,叫做子儿,放在杠上,用宝将子儿从杠上弹出,瞄准第一个小土洞,掌握好力度,将子儿打进土洞,就取得继续弹射的资格,一旦射偏了,子儿滚动着停留在土洞边上,就大呼小叫地煽风点火,企图用意念指挥子儿滚进土洞,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别人就取得弹射的资格。将子儿打进土洞,然后用宝弹击洞里的这枚子儿,再把它从洞里打出来,那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绝妙技巧,力度角度全凭感觉,接着再弹向下一个土洞。他一旦射偏了,你就又一次取得弹射的资格,再将子儿打进下一个土洞,如此不断地前进,当子儿被打进最后一个土洞,你就赢得了这枚子儿。这种玩法讲究的是用宝将子儿打进洞,但是宝绝不可跟着子儿滚进洞,宝要是滚进了洞,就烧了,一旦你的宝也跟着子儿落入了土洞,那你就得从杠上从新寻找弹射的位置。这很像打高尔夫球,或者像是打台球的规则。然而在我小的时候从来也没有听说过高尔夫和台球,那是洋人的玩意儿。改革开放初期有一段时间满大街的台球案子,曾经是城市的一道风景,现在也见不到了,现在改高尔夫了。

现在见不到小孩子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弹蛋儿了,城市几乎已经没有了裸露的土地,遍地都是草坪花坛水泥地面和沥青马路彩色行道砖,想挖一个土洞也办不到了。

打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