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阳光不很暧和,不能使街两旁房顶上的积雪全部融化,让那一支接一支吹奏下去的陕北民歌《走西口》《信天游》《蓝花花》《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在这个城市的街头热烈起来。
其实,在我听到唢呐声,向那个汉子望去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他——这应该是我第三次见到他了。第一次是在2002年的腊月,具体到哪一天,甚至是正午还是下午,我也记不清了,我仅记得那个日子大雪纷纷扬扬下着,快过年了,街上的人不多,只有几个人立在那块空地前,看着他不遗余力吹着那杆唢呐。第二次是2003年的腊月十八——我之所以能够准确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在那个正午,茶庄老板以热情的笑脸欢迎了这杆回肠荡气的唢呐(茶庄老板后来对我说,他一听到吹奏陕北民歌的唢呐声,就打心底“真真个爱死个人了”一一这句走腔走调的话,显然不是他那个村庄的口音),并且我与这个吹唢呐的汉子有过一次短暂的交谈,并从交谈中知道了他是“横山边上”的人——“横山边上”到底是指什么地方,我至今不知道。第三次即是这个正午了,并且仍然是在街对面茶庄门前的空地上,或许还仍然是同一杆唢呐,在这城市的空地上又一次高亢吹响。
这会儿他停止了吹奏,接过听唢呐听得“真真个爱死个人了”的那位老板递过去的一杯热茶时,他的目光与我相遇。
我走过去——从街的这边,走到了那边。他再次拿起唢呐,让唢呐仰天发出长长的一声呼喊,再骤然停住。我站在了他面前……
现在,我不想将街边的事情再继续叙述下去,使它成为一个故事。我总觉得,将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都能演绎成故事是匠人的行为。生活中很多人事并不因为他们从“别处”来到自己的眼前,我就有理由与权利让他们在我这里成为一个个故事。这包括我居住之地的这条街道——街的这边,或那边的事情;还包括茶庄门前空地,和空地上的那杆唢呐。它们,似乎永远在我这儿之外的那个“别处”发生着——就与我一样,我即使走在“别处”,但在本质上也不可能是“那儿”的事情。
尽管我意识到了——这样说,或许有些宿命的意思。
可那个陕北唢呐手却必须在这个正午之后,又一次离开这里远行。然而,西北风还在刮着,街边的店铺、店铺里和店铺外的人,还有我,仍在这里……
目光
1
强劲的西北风突兀而至。我看到难以计数的树叶纷纷离枝而去,在村庄的上空、在我的头顶上,沿着风翻滚,飘荡,滑翔;然后,悠扬落下,再层层叠叠地覆盖在江北鲟鱼镇最南边这个村庄的坡地上。
那些风中的树叶,在阳光中,闪耀着抖颤的斑斓。我觉得,它们飞舞与着地时的样子就像下雪,很松软,踩在上面尽管不会留下脚印,但也会发出亲切的声响。风停住,那只顶着火红的头冠、亮着艳丽的羽毛的公鸡,领着一大群伙伴赶到了这落满了树叶的坡地上,用锐利的爪和坚硬的喙,漫不经心地搜寻着它们的食物,它们好像并不在乎我在不在这里,它们寻找的是落叶中的绵软的虫茧或树木的种粒;这两种食物是风送给它们的,与我无关,我不在它们的目光中是有道理的。那条栗色的狗也慌慌张张蹿上了坡地,疯疯癫癫地一趟又一趟地来回奔跑,它没有向我狂吠,但我从它的目光中感到了敌意;我不知道这条狗到坡地上来干什么?这条狗的尾巴油光滑亮,蓬松地高高卷竖在身体的后方,我知道这条竖起的尾巴的意义这里是它或它们的地方,是它们村庄的地方,我只是走过这个村庄的陌生人……
江北的初冬,空气幵始变得干燥,落叶在风中飘扬是一种平常的事情,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也不止一次地看到,但一个村庄的树叶在一刹那间几乎同时飞起而落下——这个过程,却不在我以往的目光中。
站在坡地落叶之上的目光生动而清朗,它记下了一个村庄在落叶前后的两种面孔,但我感到了进入视野中的景物有些陌生,刚才那个印象里的村庄仅因为树叶的飘落而让我发出这样的疑问:这是我刚刚走进的那个村庄吗?我只是这个坡地上的过客,正像我要走进或走出许多地方一样,我的目光总是比我的身体先到达或先离开那个空间。
2
目光闪烁,一路轻快地在夜的城市中飞奔,到达它想要去的地方。夜晚的目光舒畅而幽亮,在窗口和路边的灯光指引下,忽略了建筑具体的方位,随意辨识着开始静寂起来的街道,有人深深呼吸,空气里的灰尘已落地;夜晚的目光蒙昽而大胆:裸露的浅胸、低矮的裤腰、有曲线的腰肢,在垂肩的发丝下款款地位移,是我注目的城市夜景之一;夜晚的目光安静而朴素:月色之下楼群的轮廓,不拘谨地鱗次栉比,散发着水墨写意的气息,是你诗意生活的理由之一;夜晚的目光激情而坦荡,来自内部的爱抚或厌恶,不弯曲地,坦荡地射击着日光里的物体,这是他心情温和的因素之一。
夜晚的目光是虚拟的叙述,它走在与白天不一样的情节中。在城市的外边——海口镇的培文村,我的目光被星空下上百人头上扎着的白布所震撼,那些人都是我妻子的亲戚,也是与我没有直系血缘的亲族,这是他(她)们在为我去世的岳母回到村庄安葬而举行的盛典。有一位白发苍苍的大娘拉住我的手说:53年前的那个春天,我是她的伴娘,是我把她送到安庆城的。在乡村的那个夜晚,我知道了夺目的事情不仅可以从红色开始,甚至也能以鲜明的白色结束;——目光中的白色,同53年前的喜事一样,没有忧伤,它以夜色的黑,省略了我不知道的事物的缺损与完整,显示了乡间事情的干净和真诚。
3
在这个城市里,我认识一对盲人夫妇,他和她有一个习惯一一在每一天的晚餐后,都要去离家不远的街上散步。当然,他或她的手上必定拄着根拐杖,为此,我有些迷惑,有一次我扶他过街时,问道:“这么晚了,还出来散步?”他笑着说:“谢谢你,我们一直生活在这条街道上,可我还是害怕它陌生,所以我们喜欢这样每天走走,心里会踏实些。”过了一会,他又说道:“在我们心里,白天和晚上没有两样。”他的话很朴实,但我仍然感到了心灵上的触动,并且明白了盲者的眼睛是长在心里的,拐杖是他们的目光。
而白天,有足够多熟悉和陌生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撞,并同时聚焦在相同的事物或事件上。那些被光线照耀的线条,切割着城市建筑的立体与平面,强制着我们视角的规矩方正,使我们的目光变得与水泥、钢筋一样坚定和沉重。白天,城市之中的目光常常遭到抵挡,只能沿着建筑之间的缝隙或光泽的表面滑行,不能辽阔坦荡,难以贯穿一件事物的始终。
比如,那座23层高的大厦主管者我认识,他是我童年时代的同学,并且和我做过快乐的伙伴。那天他在大厦门前宽大的台阶上看见了我,响亮地喊着我的名字,我朝着声音的方向找到了那只举过头顶、缓缓挥动的手掌,向他走了过去,可是他说他现在有事情,哪天我有时间的话,到上面(他指了指他身后的大厦)他那间房子里坐一坐;说话之间他的目光已移到阶下那辆黑色的奥迪轿车上,我没有说话,我的目光已经先于我的脚步离开了他,我不想占用他的时间,并且我同样要急着去办一件事情。我觉得,他的目光已在他的记忆之外,在那里,我没有看见他童年时代的机敏和真诚,因而我没有再次与他深入地交换目光。
4
久远的目光难以忘记,它们出现在我有生命之前,古老地隐蔽在历史的书页中,不曾与我对视,但是我仍然找到了它们的踪迹。
1.“卫风”中的那位女子,用无数个想念的日子,泪涟涟站在残破的墙头上举目遥望,可是淇水那边复关的方向始终没有出现那个男人的身影,她绝望的目光终于断然而止。(《诗经·氓》)2.楚汉相争的帷幕,在项庄优雅的剑舞中飘起,那一刻谁都听到了空气中金属加速时的声音,看出那锋利的寒光直指着沛公刘邦;这个著名的宴请在壮士樊哙“头发上指,目眦尽裂”的目光中得到了修正,使血的猩红不在一场宴席上飞溅,刺激着他们(其时)或我们(现在)的目光,并成为中国历史长卷最瞩目的一章。(《史记·项羽本纪》)3.泪水在琵琶女的那半张面孔上流淌;而他,在“急雨”和“私语”的旋律中悲抑哽塞,他最后看到的是放下琵琶的另外半张面孔:泪水冲洗着脂粉,泪痕满面;唐宪宗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浔阳江边的秋风很凛冽,它掀起了江州司马白乐天的青衫,但那件官袍已被他的泪水浸透,因此不是那件青衫显得沉重,而是一件九品官职的青色衣装沉重。(《琵琶行》)4.今天,我们不知道古希腊的歌唱是怎样的一种歌唱?甚至担心那宏大剧场中的观众是否噤若寒蝉——安静地将目光始终聚集在台上?2500年前希腊的索福克勒斯有这样的力量,他以神的预言,使俄狄浦斯的目光辨识不了自己的妻子伊俄卡斯或就是自己的母亲!这个悲剧难以言喻。这样的目光应该失去——俄狄浦斯刺瞎了自己的眼睛!(《俄狄浦斯》)
5
嵌入墙壁内的书橱,被灯光或阳光照亮着,让我仔细思忖着让哪一部书挺身而出?现在,我的目光是在一本书的文字上,是在有秩序的词与词的造句队伍中,它们载负着我的目光,走向事物的深处,愉悦而痛苦……
目光从出生那一天开始,在走完人生历程的那一天终止。目光是身体的一部分,人类的经历是目光的经历,活着一天,就看见了一天,这一天之外的光明和黑暗不在你的目光中,因此它不会发生。
睁开双眼,我从梦中睡醒,今天的目光要去哪个地方?
安庆的两场大雪
今年冬天格外冷。在安庆,有好多年,都没遇见如此寒冷的冬天了。过了1月中旬,原本晴朗了好多日子的天空,在某个午后,骤然间变成瓦灰色。我注意到,路边的樟树,失去了常绿乔木在任何季节中原本也应具有的郁郁葱葱,它们瑟瑟抖颤的枝叶,或许因为天色过于阴暗,像是变得枯黄了。在我感觉到将有一场雪落下时,雪却没有落下,落下来的是雨。雨不大,断断续续的,一连下了好几天,还不见停住。在雨的持续中,空气湿度加大,气温明显下降,这后来的雨水,日渐冰凉,先是有了冻住的意思,打在脸上生疼,在那天深夜,经北风一刮,竟成了纷纷扬扬的雪片。
纷纷扬扬的雪,既是已经发生的事实,也是我的想象。因为那场雪,不同于两个星期后——1月26日落下的这一场雪,它是下在夜里的。那时我睡着了,熄灯置身于午夜黑暗,睡梦中,我也许可以隐约地听到雨的声音、风的声音,甚至别的声音,却听不见雪片飘起来的声音。
两场大雪,一场下在夜晚的黑暗中,其降落过程在我的视线之外,因此它的纷纷扬扬,只是第二天清晨我起床之后,走在路上,通过所看见的积雪想象而来的。而这一场雪,是落在上午的,这场下在1月26日的雪更大。从8:20开始,不到1小时,城市的道路就已在雪的覆盖中,能够看见的,只是积雪的大地。雪的反光强烈,它将视野中的城市伸延、开阔了许多,也简单了许多。此刻是1月27日10:20,雪依然在下,它们漫天飞舞在室外,在可以落下的地方落下,像是要将天空与大地连接在一起。走在街上的人,仅凭着记忆,穿过那条实际上已不存在——却又的确存在的斑马线。自1月26日的晌午,这个城市所有的人行横道,都在雪的下面。斑马线上的那一片雪地,经过众多行人的踩踏,在寒冷的空气中,变得坚硬,平整,光滑。
也有例外,因为街上行驶的车辆极少,偶尔才见一辆公交车或出租车慢腾腾地驶过,便会有人从人行横道之外的路面雪地上,走到街的那边去。没人走过的雪地不是很滑,那些大大咧咧的脚印,即是这些人留下的。在人民中路,我听见一只小狗在狂吠,如果不是那条系在它脖颈上的红绸子,这条有着雪白皮毛的小狗,几乎可以被我忽略,即使我听到了它的吠叫声,也难很快看见它。这是一只恪守交通规则的狗,它拒绝主人——那个牵着它正准备过街的妇人,带它去走斑马线之外的路面。它挣扎着,以不断的吠叫声,想去纠正主人脚步迈去的方向,它甚至倔犟地面向那位妇人坐在雪地上了。狗是有原则的,这只狗坚持着自己的记忆,并不因为大雪暂时抹去了道路的标志,就忘记了人给人制定的交通规则,而去依从它主人的意愿。后来,我看见那只小狗与那位妇人,小心翼翼走在了人行横道的雪地上了。这时有人在笑,我也在笑,但没出声。无须怀疑,这时的笑声少有讥讽,多是善意的。
仍然不时有人在雪地上摔倒。我看见那个骑摩托车的人,尽管行驶速度很慢,却因为一个刹车动作,竟跌倒在雪地里,半天爬不起身来;他站起来后,一边用力地在原处跳跃、一边用力地咳嗽着,这使我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教我的方法,如果摔得不重,没有伤着筋骨,只是闪了气的话,就会被这样的方法治好。拐弯折向吴越街,在吴越书社买了两份报,一份是《江淮晨报》,另一份是《安庆日报》,上面都载有安徽和安庆新一轮强降雪的报道,为此,省政府已将救灾预案响应从IV级提升到III级。其中安庆受灾较重,报道说,到1月26日,受灾人口有152.9万;房屋倒塌2288间,农作物受灾面积37207公顷,其中绝收2100公顷——这是大雪给安庆带来的创伤与疼痛,因此今年的雪,在有些人眼里即使无论如何美丽,我也认定它们与美丽无关,有理由对它们抱有敌意。我不会赞美今年的雪!
走在雪地上的人,没有谁敢将脚抬高,他们的脚步局促、细碎,紧张,安庆的这场大雪,使很多人在腊月的时间里,又一次走在了咯吱咯吱作响的雪地上。
夜色中的站前广场
广场不在街市,它在站前,在距河边十里地之外的那个火车站前。足够大的空地上不栽一棵树木,也没有长草,在那里,我甚至没有看到除了广场以外的其他建筑物,有了走在旷野上的感觉。这样说,是因为所有的广场在我眼里,都是属于城市的,并且是事实上的城市建筑物。
——这不是我说的,这是那部《现代汉语词典》第415页上说的。
广场——它被我们用“空地”这样的建筑方式等待着某种集中。在这里,有一点必须说明:这个句子中的“我们”当然不包括我。
但我必须在这一个夜晚进入广场。
或许今晚乘1428次列车的人不是很多,走动在广场上的人群显得稀稀拉拉的,使脚下那看起来非常平整、由无数块正方形水泥地砖铺设的路面更加空旷。其实广场并没有路,它的路即是广场本身,在广场内的每一个地方。
现在,我正经过广场。并且经过比广场更广袤的广场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