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河边叙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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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散文地理(7)

夜幕的星光在风中漫拂,清冷地搜寻着广场的每一个暗处,但我仍然看不清广场上那些人的脸,甚至看不清他们衣着的颜色,他们隐隐约约在夜色中的广场上远远近近地移动,就像是黑色的剪影。但这样的剪影是比夜晚的黑色更黑的东西,因此它们的移动是如此鲜明。如果他们当中不是有人说话(能够让我听见的),我很难辨清他们的性别和年龄……

这会儿,我从那个大声用手机打电话的人声音里知道了他的口音与我相同,而且他被我确定为居住在这个城市的东区、或东区偏北方向,因为这个城市口音在别处的人听来尽管相同,但对久居安庆的我,那口音的细微之处还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可我不明白的是,那个打电话的人为什么要告诉对方说自己此时已在北京?当然,他此时在不在北京与我没有关系,因为他的声音是陌生的,他肯定是我不认识的人。是的,这些进入广场的人和我一样都是经过广场,然后才能走进车站等候检票,并在某一个时刻,乘1428次列车离开这个城市,并离开属于这个城市的夜晚。他们和我,只是因为广场的存在而必须经过广场。可记忆中的人生经验却是如此:在离开我居住的城市之后——或列车上、或列车到达的那些陌生的地方,只要有人说出的是与我一样的口音,那么,那些身在异地陌生的脸孔便会在我眼里亲切起来……

有人向我走来。那个向我走来的人正是刚才用手机大声打电话的人,我在广场上已熟悉了他的嗓音。现在,那张面孔离我很近,我看清了他的脸。让我诧异的是这张面孔竟是我熟悉的面孔,它经常出现在我上下班的那条路上,我们甚至曾相互用自己的眼睛不经意地打量过对方,只是我们之间从未搭过腔罢了。他问我:“你是去北京吗?”我说:“是啊。”他掏出包烟来,然后递过来一根,说:“我打火机忘带了。我也去北京。”

听到这句话我微笑起来。他似乎有所察觉,微笑地欲言又止,又看了我一眼,便脚步匆匆向站口走去。我知道,他是因为我那个并无恶意的微笑而走开的。如果不是这个微笑,或许我与他在广场上可以熟悉。

铃声响起,广场尽头的站口开始检票。十五分钟后,同车北上的人都将远离广场。

然而,广场仍在那儿。它还在比广场更广袤的天空之下,在这一个属于河边城市的夜色之中寂静地空旷!在镇江车站5点15分的时候,晚点的列车进站。长长的站台显得空寂人稀,没想到在镇江下车的旅客这样少,连我一共才5个,在车上与我搭过话的那对夫妇走在了我前面。他们的行李有好几件,都被那位腰粗体胖的女人,揽在了自己的左右肩膀上,而那个看上去身板并不怎么太单薄的男人,却只提了个塑料袋,另一只手捏着那两张车票,一摇一晃地跟在她的脚后边。他们离我不远,我能从塑料袋薄膜的外面,看出那里兜着的是一盒方便面、两个茶叶蛋、三个苹果、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和一本书,瓶盖可能拧得不紧,书的封面已被渗出的水浸湿,因此隔着那层薄膜,书名也清晰可见——这是一本我翻阅过好几遍的散文集子,作者姓名和他们的文字都是我熟悉的,甚至有一位作者就在镇江前面不远的那个城市生活。在列车从一个城市抵达另一个城市的时候,看见有人用这样的一本书,伴随着他的旅途,并将这本书带到他们要到的那个地方,这多少让我感觉到这次向南的旅行有了点意思,也让我隐约感觉到这陌生之地的镇江,开始与我有了一丝联系。

或许他俩也不是本地人,对这座江南古城也不是十分熟悉,嘴里嘟嘟囔囔,犹疑地望着站台尽头的出口,像是等待接站的人到来。但车站出口的方向始终没有人走过来,我这时很想帮他们提一下那个最重的旅行包,可那两张面孔表情冷淡,没有了车上与我说话时的笑容,对我的一张笑脸视而不见,不给我一丝说话的机会。可是有句话不说出来^我总觉得像有只蚂蚁在我的脖子上爬上爬下,所以,我趋步向前,最终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这位师傅,你提兜里的书给水弄湿了。”说完这话,那只蚂蚁像是从我的脖颈滚落在了地上,不知去向。我迅速超过他俩身体的位置,向出口走去,之后,我的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我知道是那本书,或者那瓶矿泉水,被一只手——一只男人或女人的手,从塑料袋中拣了出来了,因为我此刻还听到那个女人的道谢声。

走出车站时,车轮辗轧钢轨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我辞谢了面的司机的相邀,从提包里拿出了一顶白色太阳帽,戴上——这是半小时之前,我在列车上与炳生之间的一部手机约定,我和他还没有见过面,因此,那个戴一顶太阳帽,站在广场台阶前等待接站的人——肯定是我。街上的树那些树站在街上——站在这个海边城市的一条大道的中央,很安静、很舒展。我有些惊铭,在我的惊诧中,正午的阳光正从树冠的顶端穿过了枝叶缝隙,将无数个金黄明亮的斑点洒在了树的阴影中。

我还看见了柔软的风正在街上走。这风,在少有灰尘的地方是没有动静的。在城市,它的形状是城市的空闲。我看到了没有形状的风使树的枝叶摇曳翻转,在树叶的翻动中,树荫里斑驳的光亮就有了快乐。

那些树——确切地说是几棵树,像一队士兵那样顶着正午的阳光站在街中央,一动也不动;动的只是树的枝叶或树的阴影,不动的是树身和树根。那些树,此时还发出了似乎不属于城市的声响,这种声音我熟悉,它是隐匿在枝叶间蝉的歌唱。蝉的声音婉转而嘹亮,听了使人恍惚地记起城市外的乡村。蝉的歌唱由于这些树而回旋在一座城市的空间,使城市具有城外的时间,这很重要。

走到街上去的那几棵树很陌生,然而也很生动。

树在远处望着我的动静,我困惑地眯细了眼睛。在我眯着眼睛的视线里,除了这几棵树外,其余的树都站在了街道的两边。这真是一件值得让人发出疑问的事情。

我走近了那些树。那些树站在街上,没有斑马线的示意,我不能走到树的面前。现在,我站在街道这边的人行道上,用最垂直也是最近的距离,打量着这些树。树的间隔有七八米,仅四棵,都是一样的高大葳蕤。它们的叶儿光润油亮、翠绿如洗,并且能够散发出一种穿透整个城市空间的气味。我识它们——樟树,一种很普通四季常青的树。我过去的乡村生活经验使我确定这种树对我并不陌生。在山村,我曾折下三两枝,点燃,用它弥漫的烟雾去驱除夏季里那些横冲直撞的蚊虫。

那些树站在街上,一动也不动,动的是街道两旁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大道上飞快滚动的车轮。车望见了路中间的树,便放慢了速度,轻轻地滑过蝉的歌唱,滑过那片树下的树荫。

我不居住在这个城市,我只是这个城市注视着那些树的旅行者。

那些树站在街上,一动也不动,我的猜测在飞翔。

那位沿街商店里的先生将一包香烟和两块钱交给我的时候,说:“你是在看那几棵树吧?”先生说:“那几棵树有一百好几十年了,原先这是一条老街,很窄,树在一家大宅院里……”

我用购买一包香烟的方式知道了那些树的历史,不仅仅是这样,我还知道置换了背景的树是有记忆的。在树的记忆中,有哪些它听见和看见的事情,这些事情,今天我们或许已经忘记。

2001年10月2日正午的阳光正灿烂,我望见了那些树站在了一个城市的大道上。对于那些树,我还知道它必然与这个城市有着彼此之间的联系,但我不必刻意地再去了解它们。

那些站在街上的树一动也不动,是那个城市给它留住了这个位置。

家在河边

家住河边,我们兄弟姐妹七个人的家都在河边,是因为父亲他先把我们的那个家落在这河边城市。可那一个家实际上已经不在了,它只是父母曾经的住处,爸爸和妈妈不再在那个家中喊我们的名字,也不在那个房子里和我们说话,现在小妹住在那里,那是妹妹的家。

那个家就挨着河边,下楼后,步行三分钟就能走到河堤,因而推开南窗,河水的腥气即会扑鼻而来。现在是三月,桃花讯水如期而至,风掠过涨水的河面,可走上岸的风即使强劲,却吹不响我童年里的那些枝叶;堤下那片河滩上不长青草,也没有了芦苇,它们的绿茵摇曳在过去的太阳下;滩上曾经是土堤的位置,现在已是钢筋混凝土的防洪墙……

在春天里,我们各自从自己的家出发,乘车驶向城西边的陵园,给父母扫完墓后,返回时,会聚集在妹妹那里,站到父母遗像下,想着曾给过我们欢乐与忧伤的那个家,轻轻地唤一声:爸爸,妈妈,我们给你俩扫墓回来了。依然不记得家中有谁问过父亲,当年他转业时,为什么要把那个家落在这个河边城市?好像父亲自己说过,他是可以留在部队驻地上海的,或者到南昌、黄石、合肥等地安家落户。显然是父亲的意志,使我们成为这个河边城市中的人,让我们的视线里,从此有了这条漫长的河流——长江,甚至我们的每一口呼吸里,都充满了河水的气息。母亲说:“当初能让你爹挑选的地方就那么几个,也就属这里离老家最近。”其实河边的“这里”,距老家至少也有一千里,而且空气一年四季湿润,似乎能挤得出水来,一点也不像我去过的故乡冀南平原村庄一样——要多干燥,就多干燥。我这样想:如果当年父亲不把我们带到这个城市,我们今天又在哪里?说这话的母亲也已于前年去世,河边的这个家,她比我们的父亲后离开十年。

南边那间房间几乎保持着原样。父母亲去川:之前睡过的床仍在原处,桌椅搁置的位置基本没有变动,那架绿漆剥落的闹钟还在走着——一分一秒,“滴答滴答”地走着,甚至我们以前喝水的杯盏与水瓶,也被小妹摆在那张桌子上,等待着我们的到来。阳台上的几盆菊花不在这个季节绽放,却隐约可见茎干的根端在回黄转绿。我看见那两盆石榴树的枝条间已萌动着点点青色,它们将在两个月后开出花朵——红艳艳的花朵,并且会在秋季结出许多个头不大的果实来,我曾经掐下一颗,那些琥珀般的籽粒——涩,却也微甜——它们是父母生前培植了好多年的植物……这些原本如此熟悉的物事,如今却因为父亲与母亲的相继离开,竟让我感到了如此陌生。

也许我返回的这个家,在我“返回”之时,就已变得陌生。这样的话,我只能借助回忆,才能返回我熟悉的那个家了……

向下的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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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如此逼视着唐古拉山主峰——冰雪的各拉丹东的西南,这晶莹剔透的雪冰,悲怆而快乐地崩裂着,冲撞着,发出了一声声沉闷而又响亮的呼喊,渐渐消融了凝固与坚挺,风驰电掣冲刷在青藏高原那纵横逼仄的沟壑中。这孤寂高原上喧嚣的冰水,挥舞着不再凯旋的旗帜,集聚再集聚,轰隆隆地奔腾,奔腾而下,穿过连绵不断的横断山脉,劈开重峦叠嶂的云贵高原,流经丘陵起伏的四川盆地,左冲右突,终于一泻千里地驰骋在广阔坦荡的平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