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河边叙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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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散文地理(5)

我从长江下游城市安庆出发,就要抵达歌乐山。我在车上,充满水分的空气一直浸润着我的面孔,并告诉我的眼睛:这是亚细亚最漫长的河流与嘉陵江汇合之处的山城,它三面环水,流溢着公元前11世纪周代巴国建都时的愿望。愿望持续地坚持在历史的盆地中,弥漫在蜀地的雾雨里,在今天,仍然是那样潮湿。雷声轰隆隆由远及近,渐渐撵到车顶上空。正午车窗外面的天幕湿漉漉地像是在降落,灰色的云雾低矮地漂浮在江面上,穿行在或远或近那鱗次栉比的楼房与楼房之间的缝隙里,它们被暧昧的天光照亮——是那种潮湿的亮。一道炽烈的闪电发出眩晕的白光,瞬间惊落了我眼镜上的雾珠,撕开了那些更高更远更浓厚的云层。然后,从云的裂缝里,听到一声炸雷的轰响,足以使我们的耳膜发生疼痛。雨,这秋天山城里的雨啊~一一就这样飘下来,飘下来了。跟在雨后面的是风,它们扑打在车的篷顶、外壳和车窗的玻璃上,发出了沉闷而尖锐的亢奋或嘶哑之声,但仍然让我感到是那样单调得近乎枯燥。我不知道这是雨,还是雨所触碰之处那些物体发出的声音?可是我却感觉到:即使这样枯燥的声音也必定在湿潮之中。

车窗玻璃的外膜上爬满了雨水的蜿蜒,它们在驶往歌乐山的过程中轻轻地抖动着,就像那个正在哭闹的婴儿脸蛋上的泪痕;泪水在啼哭声中不断地流淌,湿亮了那个年轻母亲前襟的一大片。那些瘦细的风和雨,从关不紧的铝合金窗框的缝隙间,一丝一缕地挤迸了车厢,是那样清新地触摸着这么多沧桑或青春的脸颊,还有他们鲜艳或暗淡的衣装,传递着所有乘车人的汗液及他们所携带物品的气味。我的嗅觉不是那么敏锐,却也辨出了它们是:熟玉米、麻辣牛肉干、面包、永川豆豉、风油精、清凉油以及说不出牌子的香水的味道。还有,那个婴儿刚刚睡着了,他嘴角的乳汁已经干燥,散发着来自他母亲身体深处那温润的气息……

拐弯。车子开始严肃地爬坡,我们即将到达歌乐山风景区。这时有人开始咳嗽、喝水、涂抹风油精(涂抹风油精的人是我),那个孩子也倏忽间醒来了,这回他没有啼哭,而是在他母亲的怀抱中欢快地蹬踢着白胖的小腿,将目光投向陌生人的脸孔,在灿烂地笑着。窗外的树,在缓缓升起的坡地上渐渐地绿——那种愈来愈厚、粗略看起来有些墨黑的绿,它们摇动着枝叶,轻轻地甩落了一些有重量的雨水,浓绿得让我有了窒息的抑郁。

车子终于停稳,可窗外的雨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们就要走进雨中,带着车厢里那复杂得难以说清的气味,将自己的眼睛与心灵从很远的地方轻轻地搬到这里,去开始抚摸这被雨雾湿透了多少年的——那赤色岩石雕塑成的群像。

它正是我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

秋雨中的渣滓洞我站在了这里。

“这里”是一个故事,它门前的那块空地已被2003年9月21日的秋雨打湿,那有坑凹的地方汪着一摊摊浅浅的水——这是渗不进泥土深处的雨所积聚起来的水,它们映射着我们衣裳的暗淡与鲜艳,有了让我炫目的光亮。在我的视线里,“这里”是一座有围墙的院落,它的背后是山——那山上的植物大部分是阔叶的树和疯狂的草(也有些是灌木),它们湿漉漉地葳蕤着山的形状。这与我生活的那个地方不同,这里的树和草在蛛丝一样密集的雨雾中(这里秋天的雨像雾一样地在飘浮),没有半点秋色中的枯或黄,依然像夏天一样葱郁。现在,它们正肃穆地压矮了我将要走进去的那个院子。

我站在了这里。这里已被2003年9月21日的秋雨打湿。那两扇院子的门已经吱吱作响地被拉开,排队的人开始剪票进去。“这里”对我前言,是一个相对于“那里”的地方,但也是一个指示性代词,它指明了我现在的位置,就如我从一个地方走到了另一个地方,歇住脚,想在那个地方做一件事情的时候。那个地方就是这了。

在我来到这里之前,这里一直是一个故事。此刻,我站在这里,正是为了走进那个有故事的院子。可是,我能走进那个红色故事中去吗?我又能在故事中做些什么事情?

来到这里的人很多,且越来越多。有好些人与我一样没带伞,他们使有些雨不能落在地上,而落在了他们身上,让一个人的旅途也具有了这里的湿度。那些急切或诧异的目光先于自己的脚步走进院内。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像翻开小说《红岩》那样,跟在他们后面去仔细读完这个沸腾过我童年血液的院子?但我仍然可以确定是一本书的力量让我记住这里,并来到了这里!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这里发生过的故事让我慢慢地变得坚硬。我童年的心里,那种坚硬就是一种岩石——红颜色的石头,它们给了我童年和少年时对英雄的憧憬:要是我早生多少年那该有多好啊!后来我的坚强在母亲的棍棒下得到了证实——那年暑期我刚学会游泳,便胆大地和几个同学结伴去长江大水中玩耍。上岸的时候我的一只凉鞋找不着了,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也没找到,母亲因此知道了我那个假期中去同学家做作业后面的秘密。她抄起一根劈柴,愤怒地要我说出是谁带我去的。我没说,一直不说——母亲手上的那根劈柴打折了,我的手臂在噼里啪啦声中血都渗出来了,又红肿起来了,也没说。我甚至向母亲笑着。其实我心里一直在说话的:我是石头。妈妈,你打的是不会说话的石头呀。后来我吊着绷带去上学,在伙伴们感激的目光中我有了做英雄的矜持……

雨还在下着,我从院子的故事中走出。

下一个故事就在白公馆那里。

在这个夏日的正午,湘西的王村仍然站在酉水北岸。其实王村一直是站在那儿的,在这里,我用“仍然”这个副词强调它所处的地理位置,是因为在我没有见到这个王村之前,它已站在那儿有两千年了。并且,我的这种修饰也包含了这样的意思:两千年之后的这个夏日的正午,当我从绿得发青的酉水支流——那惊心动魄的猛洞河漂流到王村水码头的时候,浑身上下水淋淋的我,还不知道几十级石阶之上那个山腰间的“芙蓉镇”——就是我想象了好些年的王村!

王村。正午的王村。夏日正午的王村。公元2004年这个夏日正午——酉水北岸的王村!我来到了王村。

在我的记忆里,“芙蓉镇”是古华写下的一部小说,后来它又被谢晋执导成了电影版本的《芙蓉镇》。可我对发生在“芙蓉镇”里的人物、故事早已没有了清晰的记忆,这么多年了,即使置放了那些人物和情节的“场景”,我也想不起来了,模糊地只剩下“芙蓉镇”这个没有具体内容的地名。但我还是记住了那电影画面上反复出现的一种食物——那是一碗碗撒着很多葱花、香气弥漫在芙蓉镇上空的米豆腐……

当我走进这个由一卷小说、一部电影所演绎的故事而著名了的镇子时,我才倏然惊醒地意识到:它就是我那本蓝色封面地图册上的湘西王村!在这次旅行之前,我曾经看到湘西景区游览安排时间表上有芙蓉镇这个地名,但不知道它就是我在不同比例地图上多次瞩目的那个王村。

那个王村肯定不在这个正午,它在这个正午之前的历史深处,在遥远的地平线的那一边,在我视线不能触及的那个秦汉之时——这样,我走进夏日正午的王村的只是这个夏日正午的王村,而不是那个过去时间之中的王村。

其实,酉水河边最初的那个王村不叫王村,而叫酉阳。酉阳——温暖、灿烂、炫目,让人感到了灼烫的名字一一是第十个太阳升起又落下去的地方,那是土王庄严的古都,到了五代十围时,它又有了另外的名字:溪州。——这一点,或许与我居住的那个城市相似,在《现代汉语词典》中那张历史纪元表所指向的年代里,安庆也曾有过“宜城”或其他的名字,不同的是,历史中的安庆从未作过“王”或“天子”的都城。而湘西的王村,却是彭氏土司王朝的诞生和昂首挺胸之地,几百年间湘西的政治、经济、文化,就疯狂地集结在那里,征服并烕慑着酉水两岸大大小小的苗疆部落。然而,公元940年那一个日子的溪州充满了悲愤,鲜血奔涌时的腥气让人感到了死亡的气息,溯水而上的楚王凌厉的攻势是那样地难以抵抗,当那柄青铜短剑刺入那个不愿应诏停止抵抗的士兵胸腔时,我听到了一千年前老土司王彭士愁的那声长长叹气……

事实上这只是我的想象,那个历史中“叹气”即使真实地发生了,也会因为湘西的土家族由于没有自己的文字而被载入我们汉话的史书,因此它只能被我想象。甚至那个说土家话的彭士愁叹气时的嗓音调值有多高也只能被我想象。没有被想象的是城下那条不舍昼夜流淌的酉水,它还在那儿冷冷地流着,流到了我今天的视野中……

在这个夏日的正午,视野中不能想象的是那座“罢兵盟约”的“溪州铜柱”。它高有4米,重2500公斤,用秀丽的楷书铭刻着3000字的《复溪州铜柱记》。这是那场战争77年之后,人们为了让那个被称之为“罢兵”而“盟约”的日子留在后人记忆之中而铸造的。这是不是历史纵深之处的那个“永志不忘”的刻骨铭心?然而,溪州铜柱仍旧是“溪州铜柱”。在我眼里,它在今日王村中的意义只是为了一种纪念,一种具有象征什么意义在今天是什么意义的纪念。因为纪念的意义从来就不是过去的,它只是我们未曾居住过的那个“村庄”的愿望,它只能在今天或今后的日子里越来越淡漠地发生。

而真正不是想象的还是王村。在土王签订了那纸具有“臣服”性质的缔约后,都城的溪州便消失了,就没有了溪州这个地名,但溪州作为一个王朝都城曾经在那个地址上存在过,只是那位彭氏土司王朝的“王”根据战后的缔约,不得不将都府迁到了深山老林之处的老司城。那时,酉水北岸的溪州便自然地成了一个村庄,曾经是“王”居住过的村庄——王村。

这是我理解的这个地名之上的王村。它隐含了我对王村不熟悉的那种平静的认识。但我还这样想,在那个土司王朝都城溪州的名字死去的时候,其实王村这个地名就被那里的人们在心底喊了出来,并活下来了……王村因此成为了今天或这个夏日正午的王村。

我知道,走在这个季节王村中的旅人有很多,但不知道“王村”是王村的人也有很多。是的,即使从当地的导游嘴里,我也很少听到她们说出“王村”这个地名!王村这个名字在王村——正被“芙蓉镇”这个日渐声名远扬的地名所替代,而历史的王村及土王的那声叹气却谦虚地闪在了芙蓉花盛开的后面——这也许是小说家的古华和导演的谢晋没有料想到的。但我诧异的是,那家写有“正宗‘胡记’米豆腐”店铺门前的招牌竟是电影《芙蓉镇》的那张海报(海报显然是重新印制,精心地被偌大的镜框装饰,上面书写着这样一句话:当年电影《芙蓉镇》中胡观音扮演者刘晓庆在此拍摄!)——在这个正午的芙蓉镇,玻璃板后面铜板纸上的那个湘西少妇栩栩如生,她美丽的脸孔依旧年轻,是如此亲切地用那一碗碗米豆腐在召唤着纷至沓来的我们……

王村这个正午的阳光是如此无力,它一直退缩在云雾的后面,使空气中充满了水分,让我有了一些恍惚,像是走在了不是今日的王村里,这使我感到雨将来到之前的那种压抑。事实上,雨——那微细若丝的雨,已经从正午的王村天空飘下来了,飘下来了,飘在了我身上,飘在了王村的每一个角落里,我看到:

青石板铺砌的五里街路是水湿的(它们微弱地映亮了行人衣装的颜色久路两旁鳞次榨比的吊胸褛的木质壁墙是水湿的(它们散发着年代久远的森林气息),悬挂在店铺门檐上的牌匾是水湿的(它们明晰地显现出那个书法家或权力者们的底气),甚至放在柜台上那几匹色彩斑斓的希兰卡普也像是湿的……

我走在雨水洗亮的王村里。这个正午的王村渐渐离我远去……

街对面的唢呐

街的一边,有时是左边,有时是右边——这条街名叫建设路,不长,如果我以每分钟60米的行进速度,走完它,大约只要5分钟时间。但我却很少用步行的方式认真地走完它,因为我的居住之处在它的中段,每天清早,骑着那辆多年也不擦拭一次的自行车从“这边”去上班,回来时便是从“那边”了。我在这条街上走了好多年,只要我没离开这个城市,就得一天在这条街上往返好几趟。

街的这边,是挤满了铺面,不给城市留有一丝缝隙的地方。从人民路与建设路相交的路口开始数起,街这边的店铺名号依次是:岳西绿茶行、大别山茶叶行、新绿绿茶庄、皖江旅社、供电局宿舍区进出巷道口,接着是:高山茶叶行、山地岳西茶叶行、云雾山地绿茶庄、皖南精品茶叶专卖店(其中有两家茶叶店兼有零售香烟柜台)、振风游戏室、城中第一锅、银星干果土特产铺、桂林米粉七分店、西部人家——兰州拉面馆、市府拆迁办公室(这个政府职能机构已在上个月迁址到房地产管理局那座24层的大厦里办公了)、建设路96号——荣仁里居民楼大院……这大院的某一幢楼房的一居室即是我的住所。

街这边的店铺,或许和我一样,都是街这边的事情,日复一日地在这一个夜晚睡去,并再在那一个早晨醒来。在我看来,它们与我的区别在于:它们是只能在这儿,而不能在那儿的事情。它们不能像我那样——可以在一个又一个地点出现。街这边的店铺,与我日常生活发生直接联系的并不多,我除了经常要光顾那两家茶叶行的香烟柜台、偶尔到那家“七分店”吃上一份大碗的米粉外,我喝的茶叶都是在街对面那家茶庄买来的——那家老板我熟悉,这河边的城市不是他的生身之地,他来自于我经常要填写的履历表中的那个“别处”——天柱山下的某个村庄。他的绿茶在滚沸的水中本色不变,植物的绿即使在酷热的夏天,也仍然保持着山地的青翠,慢慢地洇染了那杯城市的水,清香四溢地迸入我的腹腔,使我记起自己曾有过的那3年农民经历。

现在,西北风在这条街上轻轻地刮着,正午的太阳白得耀眼,照在能够照到的那些地方,照亮了店铺的玻璃门窗、店铺里和店铺外那些人的脸,照亮了街对面那家茶庄前的空地,甚至照亮了空地上那个扎着白羊肚头巾的汉子手上的唢呐。呵,唢呐——系着红绸的唢呐,红木杆儿、黄铜碗儿的唢呐,正被来自黄土高原那足够强劲的力量吹响,它反射着这南方城市的阳光,然后再折向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使那张年轻朴素的脸有了金属质地的亮。那是一张鼓圆了腮帮子、眯细了眼,几乎让我看不出有什么表情的脸,他全神贯注在自己吹奏的旋律里,与驻足在空地周围的路人目光视而不见。我没像往常那样,立即走进建设路96号——荣仁里居民楼大院,而是在街的这边停住脚步,有些惊讶地向那个汉子仔细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