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河边叙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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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散文地理(3)

雾气犹豫地退却。车窗外,池塘方方、湖泊不规则地圆,寒风中,它们的水面已经缩减,但依然波动着清亮的皱纹,像绸缎一样轻快地撞击着素朴的坡岸。它们的面积都足够大,甚或辽阔,但一闪而过地急促,使我难以看清它们的形状,我只是感到了它们反射阳光时的亮度是不同的:池塘的墨绿或灰黄、湖泊的白亮而淡蓝,呈现着它们各自的深度或水质的清浊,它们居住在冬天的田野上,活泼而明朗。

绵亘不断的是田野。我看到了地里的棉花将要收完,阳光下它们正竭尽最后的气力,挣扎着将花蕾炸裂,给刮着微微寒风的田野带来了一些曖意,可是我并没有听见它们炸裂的声音,甚至也没有看见任何一个花蕾在我的视野中正在开放,我听见的只是车轮触及平原公路时那种微弱得可以被忽视的响声,我看到的只是平原田野上这种叫棉花的庄稼绽开后的结果,并且还知道它们每一株都从秋天一直坚定地开放到冬季,渴望着再有几天阳光,把自己最后几个花蕾的水分晒去,绽裂地开放出温暧。

最后一点雾气已经消融,阳光不放弃每一个地方地照耀着田野,却很薄,也很轻。那些不怕冷的白鹅和鸭子们,欢快地扑腾着翅膀,一群一群地嬉戏在这田地里,它们的叫喊无视一切,包括这田野上的冬天,它们不在乎自己的嗓门是否嘹亮、语调是否抑扬,走走停停中,热烈地与同伴讨论它们自己的问题——我不可能知道它们的问题是什么,但我不会怀疑,在它们生活中——这些鹅或鸭子们也会和我一样是有问题要跟别人讨论的。我没有理由知道它们的事情,就像它们从未问过我的事情一样。实际上,世界上没有多少事情是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东西都被别人证实过了,我只是在充满了论据和理由的生活中相信或怀疑着什么,即使怀疑本身也是由我相信什么来决定的。不过我注意到了鹅的脚步要比鸭子的跨度大,不像鸭子那样迈着碎步地紧追慢赶,并且,鹅和鸭子的叫声是可以区别的,我甚至能辨别出鹅或鸭子们中的这一只与那一只叫喊时调门(值)的坡度。

一条毛色黑白相间的花狗也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小田迅捷地放慢车速,让那条花狗慌张地穿过公路。我听见了小田轻松地吐气,在后视镜中看见了他的神情很严肃。这是一个值得赞赏的举动:下意识中,让一个生命不因为一次穿过公路的行为而丧失,这是人类所必须具有的本能,它是没有被修饰的发自内心深处的善良。尽管我们不知道那条狗到路那边去干什么?

不过我奇怪自己怎么竟没有看到一只另外的家禽(畜),比如鸡或猫。记得我常常在田地里看见它们,现在它们都窝在村庄里不出来了吗?

冬日田野上的村庄正在做早饭.那没有树叶的枝丫、枝条的上空,柱柱青烟充满着热量,使我闻到一锅米粥沸腾时的香气。我明白一个村庄的日子与城市是不一样的,它们白天的日子要比城里人长一些,因而早餐迟上两小时也就顺理成章。我盯住那个安静地正做着早饭的村庄,是想发现一点我看不见的东西,它们在村庄中躲藏着,如果我不进入村庄,它们也不走出村庄,那就永远是那个村庄的事情。但我看到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跑出了那个村庄,他们向我们手舞足蹈大声喊叫着,每张脸上都挂满了天真无邪的笑容。这个走出来的事情是不是一个村庄的秘密?

一片又一片的棉花地、一群又一群的鹅或鸭子们,还有独自行动的狗和背着书包的孩子们,在车窗之外的田野上与我背道而驰,并远去。现在,这个村庄也急促地向后流淌,即将消逝,我总是与我看见的物事保持着距离。它们是那个距离之外的秘密。

现在我和一督张警官、三督鲁参谋、县局的王副科长,还有小田来到了目的地——望江县漳湖镇(乡)位于江边公路118-119号界碑处的王家墩过河标旁,与当地派出所长徐福功及他的部属,现场讨论这座岸标的保护问题。

这是一座过往航船不能忽视的标志,它恪守在亚细亚这条最漫长的河流的北痒——中国皖西南那个叫王家墩的坡地上,呼唤并校正着航行者的目光,给出了自对岸驶往本岸或由本岸驶往对岸的通道。在夜晚,闪烁的灯光,照亮着长江的流淌,揭露着来自河床底部的秘密。

河面上的风冰凉地扑在高高标杆之下我们的脸上,凛冽地使我想起了深秋的夜晚,总有一些虫子聚集在这一只吸收了白天温度的光源周围的情景……吃过中饭,已是正午,阳光厚厚地铺在大地上,在王家墩的坡地上,我们又看到了堤岸之下田野上的棉花,它们正在温暧之中迸发出温暖。

小田催促我们上车,长江上游方向的宿松县打来电话,那边的王警官她们约我们在某一个岸标处会合。

对岸、本岸,均为航道专业术语。

硅太阳能电池航标灯具有由天充电、夜间放电发光的控制功能。

清晨:出发地

5点20分发车,起身去井冈山时是4时50分,天色还在夜的黑暗中,沿江大道上的路灯在雾气中闪烁,可它们的亮光像是减弱了,暗红颜色。城市用电高峰不在早晨,这时的灯光光线应比深夜更加强烈,毫无疑问,这是我的错觉,因为耀眼的灯光肯定是发生在最黑暗的子夜,它在照亮夜晚的黑暗之外,不会照亮白天。

街上的行人稀疏可数。走在我前头的那个人,穿着件肥大的白汗衫,他脚步匆匆,像有要紧的事要他这么早去做?我自然没有理由要知道一个我不熟悉的人在这个早晨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他去做,我只是觉得他鞋底敲打路面的声音有些焦急罢了。远处有两把竹扫帚正在清扫路面,那两个扫街人的身影模糊,可奇怪的是,这两把扫帚扫地的声音尽管微弱,可它仍然能够非常清晰地传过来。我还听见了更远处——与沿江大道比邻的另外一条街道有家店铺的卷闸门这时被人倏地拉起……

这几种声音都在8月9日的清晨出现,只是卷闸门突然弹起的那一下哐当声,不仅沉重,并且让整条街道都充满了金属撞击的回响——刺耳的声响,即使只有一声,也使街道的空旷愈发地突出与浓重了,而竹扫帚和鞋底触及地面的声音,则使街道于空旷中有了寂静。这是正在晨雾里进行的寂静,他们是这个城市起来最早的人,扫完这条大道需要多少时间,我不知道,但无论他们手中的那把扫帚采取的是怎样一个速度,在我的感觉中,都有了那种不紧不慢的节奏。

不过,这种空旷或寂静中的节奏,肯定在我乘车驶离安庆之后——去井冈山的路途之中消失,那时,天已大亮,街道上往来的车辆、行人,忙忙碌碌和无所事事的人,会再次把喧闹带到白天沿江大道……

我想,在这个城市居住了这么多年,如果我不从这个时间出发,是听不见这些声音的,更觉察不到沿江大道也有时间使自己身置于空旷与寂静之中,在这个时间里,我多多少少地感到我生活了几十年的这个城市的陌生……

上午到下午:旅途中

旅途启程时的兴奋渐渐消退。有些入拉上座位侧边的窗帘,不断变换的景物只在车窗玻璃外的时间中进行。在窗帘的遮蔽下、在发动机的轰鸣中,另一些人有了困倦,他们合上眼皮,我看不出他们当中哪个是闭目养神,哪个睡着了,他们的脸孔迅速地暗下去,但强烈的阳光仍能穿透丝绒蓝色窗帘,他们脸就有了阴凉的光打在上面,也是蓝色的。一次旅行对于有的人只是目的地,其过程可以减去,途经何地,地在何时,都是可以被他们忽略的东西……

今天是8月9日,立秋第三天,天气丝毫没有秋天来到后的凉爽,还那么热。车窗外不断到来、又不断迅速后退的房屋、树木、池塘、庄稼,与4个小时前我在安徽、湖北地界上见到的那些景物形状、种类大致相同,可我总有这样的慼觉,同一种事物出现在不同的地点,是有差别的,也许这种差别细微到我不能辨识,但仍然存在着。比如,这儿水田里的早稻也已割去,接替生长的是晚稻,虽然青青的晚稻正在发棵,还不会在这个节气里抽出穗子,但仍比我们那儿要茁壮或高一些,这或许是,南方的江西在地理位置上,要比同是南方的安徽更南一点的缘故。

……刚才我视野里的那棵树,它又粗又高,树冠的葳蕤,使它周围的棉花地,有很大一部分处于它的明影下,如果不是几个孩子,正在树下用土坷垃相互砸着玩耍,那棵树会在我的视野中一闪而过,不再记住。现在我用“一闪而过”这个概念定格了这样一个画面:

树(距离远,只能感觉到它枝叶密集、叶片细小,我不能判断是哪种树),树的阴影。同样是植物的棉花——草本植物的棉花,正在那大片阴影下,开出了白色或紫红的花。划过阴凉地上空的土坷垃。扔土坷垃的孩子——是他们共同使这个画面生动起来。

车在行驶,这些大喊大叫的孩子们的说话声我是听不见的,即便能够走到他们面前,我也疑心自己不能完全听懂他们说些什么。因为我不是这个地方的人。上午经过的同一个行政区宿松县,我的那个朋友如果不放慢语速,有些话我用力听,也未必能全部听明白。

……过安徽宿松、湖北黄梅,江西的九江、永修、南昌、樟树、吉安、永新之后,行程已大约700公里,离我上小学时就读到过的那个井冈山不远了。而被我“定格”画面中的这棵树,尽管也在永新县境内,但它不是著名的永新“三湾改编”中的那棵树。

那棵树在三湾村的枫树坪,因此必定是枫树。

在山上:想起井冈山

在山上,想起了井冈山。

如果我没去井闪山,井冈山只是我小学课本上就出现过的一个地名。即使我一再“想起”,那也是远在井冈山700余公里之外江边安庆城里的一个眺望。眺望是一种向远方注视的姿势,这种由此及彼的眺望,由于山重水复的阻隔,在我没有上井冈山之前,它仅是人们在“想起”时,一个并未真正出现的姿势——比如,童年时代的我,就不止一次用想象的方式“眺望”过井冈山,想起老师讲过的“朱德的扁担”。

我在井冈山看到了那根扁担。现在它不在朱德的肩膀上,平静地躺在陈列柜中,已失去了作为常绿植物的竹曾有过的纹理与光亮,历经将近80年,它已不是故事,是历史了。隔着那层玻璃,我在它面前站了好久,也自然再次想起了小学课堂上的我,一字一句地朗读过的那篇课文。

山上气温凉爽,它比我居住的城市现在的温度要低10度。在茨坪、茅坪,在大井、小井……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游人,他们操着与我不同的口音,兴奋地涌进红军造币厂,毛泽东旧居,红军医院……那些建筑都不高大,而且简陋得难以想象,那间毛泽东住过的屋子,没有窗户,门开在堂轩右边狭窄的走廊上。我踏进门去,想努力将房间里的东西看得更清楚些,可门外走廊那点微偶的光线几乎不能抵达房内,那些家具——也就是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仅向我呈现着它们的轮廓,稍微细致的部分被隐藏……

其时,我这样想,这些房屋在过去的地址上,保持荇往昔的模样,有了沧桑。但今天走进又走出的那些人,已是我们了,闪此,它们是旧址!旧址总是沧桑的,它只保留了我们现在可以看见的那部分,另外的那一部分不会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

在黄洋界,1928年秋天的那门迫击炮还架在青色岩石上,那里是黄洋界哨口最高处,这曾经的武器,在比岩石更高的地方,以45度角,指向2006年8月10日正午的天空。我仰面天空,这个正午的天空晴朗,那里只有白色,或浅青色的云,自南向北,一片片,一片片,缓缓地飘过去,飘过去……

——这让我瞬间有了身体脱离时间,或在另一个时间中飘忽起来的感觉。

物理定律却不允许我的身体在另一个时间中旅行,即使瞬间的飘忽也不可能。现在,我走到了“黄洋界哨口营房旧址”门前空地上,在那里,我看到井冈山上的风吹动着游人漂亮的衣裙和美丽的头发。其间,显然也有人工染过的金头发或别种颜色的头发。

再去北京

几年前夏天的一个夜晚,我去过北京。那是金属的翅鞘掠过城市与乡野天空的飞奔,是我的身体借助现代化交通工具在天空高速的飞奔。我记得,那架飞机飞完两个城市之间的距离,只花了1小时又10分钟,对我来说,这算是一个相当短暂的时间——在飞机客舱某一个座椅上,吃过一些免费的小点心,喝下一杯烫热的咖啡,看了一会儿美丽的空姐具有职业性质的笑脸后,迷迷糊糊地没一会儿就到了北京。其时的北京机场仍然没有进入夜色,远远的西天边还微露着最后一抹云彩,是絢丽的橘红色,映亮了旅人的面孔。而此时,南方冬季大地上的钢轨正默然地反射着夜的星光。站台即将开出的1428次列车的车门已经拉开,我被一张248元票值的客票指向硬卧第13车厢3号下铺。

这是我的再一次北京之旅。北京在我居住的小城安庆北边的北方——华北平原等待着我。

“在”是我对处所名词——北京和安庆地理位置的确定,它意味着“在”那里的北京因为距离上的遥远而不能被“在”这里的我随时进入。而距离总像是点与点之间那根看得见或看不见的线条,它将我的目光从这里锐利地引向因为没有到达一一而在想象之中的彼处。真正能够进入的是那条连接此彼两个城市之间的钢轨,甚至钢轨之上的火车也必须按照一个规定的时间才会开出,而不能在任意一个时间内到达另一个地方。我知道,自安庆开出的1428次列车,将会用20个小时的时间——在翌日午后,才能将我送到干燥且寒冷的北京。相对于第一次北京之旅,这是一个慢的速度,它像是加大了两个城市之间的距离,让我感到更大速度的事物在完成同样旅程之时,有可能忽略它本身之外的事物。因为我现在,除了记住上次北京之旅飞机上的那几块点心、一杯热咖啡,和几张模糊得没有印象的空姐脸孔外,像是什么事情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