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河边叙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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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散文地理(2)

勾勒在那些面孔上的油彩是强烈的,而且厚重,一眼看去,台下观众就能够记住那张色彩绚丽的脸。有很多年,我没有坐在剧院里看戏了,记忆也许可靠,那时的剧场灯光是幽暗的,铃声响过之后,—盏一盏地被熄灭;大幕拉开,有人将追光灯打觉,戏里的人物品质一目了然:其间的“正义”、“忠勇”、“鲁莽”,或者“阴险”、“残忍”、“狡诈”等——就明明白白地写在那张脸上。现在想到,在诸多中国剧种程式化的表演中,如果演出的是同一本戏,脸谱的画法即使风格迥异,但色彩的应用含义却大致相同。比如红色,象征着正直、忠义,是个血气方刚的汉子;黄色,大多寓意这个人的骁勇、凶暴,或剽悍;而蓝色与白色,在整个故事的演绎中,则与暴躁、耿直或者阴险、奸佞的人物性格或心理紧密相关。如果有谁将脸谱的色彩勾勒张冠李戴,不是导演的别出心裁,就是剧作家,借一出新编历史剧,表达了他和导演还有演员,首先从一个人的脸上开始,对剧中人物既有的历史定论——共同实施的颠覆!

我居住的城市安庆,尽管是京剧鼻祖程长庚的出生地(今安庆市潜山县黄泥镇程家井人),而且也是“咿呀咿子喂”委婉动听的黄梅戏家乡,但时下的几个剧团,已没有经济能力将一台大戏整个搬进剧院。那几位曾经繁忙的化装师,如今已是老迈、清闲,几无机会进入后台,将追求了一生“脸”的造型谱式,勾画在演员的脸上。人们喜欢说往事如烟,往事如烟,是的,曾经的“脸谱"千人千面,那么就会有一千张脸,于他们闭目养神之时到来,和他们亲切地畅谈英雄当年。

红、紫、黑、白、黄、绿、蓝——那只是他们年轻时,画在别人的脸上的璀燦;揉、勾、抹、破、描、敷、点——那只是20世纪,他们在另一个空间中所用过的手段。今天,那样的脸谱,即便仍然五彩纷呈,但大都作为商品包装,闯进人们的日常生活中。那些美丽的脸谱,在工厂中,经过印刷、编织、刺绣、雕刻、烧制——以流水线的作业方式,出现在它要出现的那些纸盒、绸缎、工艺品、瓷器上,也出现在我和你的面前。我想,这自然是商品经济社会规律使然,没有人会有足够的理由,对此横加责难,去阻止一张张脸谱,以与它们以往不同的方式,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

我的书桌上,就摆着面有脸谱的一个酒瓶,瓶里的洒,味道甘美醇厚,被我作三次喝掉了,那酒瓶没有扔掉,被我留下放在了桌上,以作观赏。其实戏里的面孔,并非都是色彩斑斓,它们在很多时候,仅被简单地勾画,是以“俊扮”或“素面”的方式出场的,比如旦角的小乔,再比如须生的诸葛亮,不信,你且听孔明先生如此唱道:

西城的街道打扫清/准备着司马妤屯兵/你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你为的是何因?//我只有琴童人两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來來來——/请上城楼听我抚琴。

戏台上的诸葛亮,其实和现实中的那个诸葛亮是不太一样的,脸上虽然也不着油彩,但已不年轻,胡子也很长。我还记得诸葛亮镇静自若的面部表情中,仍不免将那一丝丝的惊慌流露出来,可司马懿注定不是诸葛亮的知音,在虚拟的场景中,他勒缰驻马犹疑的位置离城楼远了一点,又怎能够看清楚城楼上诸葛亮的那张脸?

返回

返回安庆之后,已是小雪节气,11月就要过去,再过一个多月时间就是明年了。今年的天气一直干燥,不像去年那样雨水充足、湿润,到了小雪节气,没有雪的踪影,却有了一场久违的雨---场断断续续下了七八天,至今还没有停下来的雨。尽管雨声里的天幕是晦暗的灰,进入夜晚,天空即如墨黑,但我仍然觉到了,由于一场冷雨,而带给这个城市的那种静谧,使我能够静静地想着一些事情。

上个星期,有这样的一件事情在我身上出现:那天早晨我起来的晚,急匆匆赶时间到单位,车骑到半路上,却突然发现手机不在衣兜里。手机没带并非是一件什么要紧的事情,可正好那天上午我要出差,而且去的是长江沿岸的几个乡镇,得好几天才能返回.不带上手机,总是不方便的。出门之前,我总觉得有一件事情还没做,但想不起是什么事情。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当我看到有个人停住脚步,对着手机喂喂喂的大声喊叫时,我这才想起是自己手机没带。

手机平时是放在书桌上的。下班回来,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手机掏出来,放到桌上。是书房的那张桌子,不是另外房间的桌子。我从报刊上看到这样的警告:手机的辐射危害身体健康,它传送的无线电波,会对人的中枢神经系统造成机能性的障碍。因而到了单位,我的手机就放到办公桌的抽屉里;回到家里,就放到书桌上——我习惯这样做了。可那天早上起床洗漱完,收拾东西时,我是注意过那张桌子的——那儿除了我昨夜读过的一本杂志外,不见有任何东西摆在上面。如果手机放在桌上,我怎么会想不起来我要做的那件事情,就是把手机带上呢?

可是走到半路上的我,在想起手机的时候,却想不起来自己的手机放在什么地方去了。即使拼命回忆,也想不起来了;即使时间允许我当时返回家去找,怕也难找到的,因为我根本想不起來它到底放哪里去了。

几天之后,当我从乡村返回自己住处时,一进门,就想起手机是放在抽屉里广。我奇怪自己记性竟如此闪失、错位,其实出门在外的那几天里,我曾一再努力回忆手机的去处,但那个叫手机的东西始终在我居住的那个城市,躲避着我的“回忆”。现在想起了,是那天晚上的一个电话让我变动了手机的位置,而书桌的抽屉那时正好被我拉开了,因为出门在外,我得携带身份证,得用“身份证”来证明自己就是自己。身份证夹在另一个证件的硬塑封套里,它被我掏出来装在上衣口袋里了。我和那个朋友通话时间很短,电话打完,“手机被我顺手搁到抽屉去”——这一情节居然在我返回自己住所、用钥匙拧开门锁的那一刻,竟完全清晰起来。

也许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类似经历,在一个生疏的地方,遇到的那个亲热叫你名字的熟人,可你就是尴尬地想不起他是谁了,但你们在相互结识的那个地方又一次遇见时,你却能迅速地认出他是谁来。场合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出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它有时复杂得难以言喻,使考场外、训练场上那些经过充分准备、胜券在握的人,在进入考场、比赛场内,生出了胆怯与慌乱,获得一个与自己平时努力不相吻合的结果。

我曾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体验,走到书橱面前,可那只找书的手,却不知道要抽出哪一本书,一因为在我还没走到书橱前,就把那本书的名字忘记了。我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原因,导致了这种记忆或行为上的偏离?但我仍然能够理解一个人,在离开故乡多年之后,记忆已是淡漠、甚至遗忘,可当他重返的脚步,踏上故乡的大地时,那些尘封的往事,会一下子鲜亮地向他扑来——潮水般地扑来。这也同样让我原谅了众多影视剧都有过的那个场景:久违战场的老兵,在他返回自己战斗过的地方或军营时,泪水满脸地流淌……

雨还没停,只是小了一些。离开桌子。因为我只想写到这里。

在河边

这个早晨的太阳很不明亮,它暧昧的光犹疑地钻过云的缝隙,将稀薄的光斑泼洒在河面上,渗透进流水中,其实,这些光斑与云的阴影的面积在河面上已足够大,那些白色的鸟掠过它们时也有一个持续暗淡或明朗的过程。我在河的北岸——一座城市可以算是开端或结局的地方——河边,看见有一只鸟惊叫着倏然从紧贴水面飞翔的鸟群中飞起,一动不动地悬浮在空中,然后,翻滚着向河面迅急地坠落,扰乱了那些穿过云缝间的光。这是一只找到了可以维持它生命食物的鸟,现在它已在高空完成了吞咽,快乐地回到了鸟群中。在它们之中我分不清它是哪一只,然而,那些鸟儿们是知道的,它们甚至知道刚刚落进那只鸟嘴中的鱼或虾有多大……

在早晨的河边,与我相遇的当然不仅仅是一群鸟和那一只鸟,我还望到两个蹦蹦跳跳背负着沉重书包的男孩,碰见了一个与我擦肩而过跟我年龄相仿的中年人,他的神态有点奇怪,望着河面的眼睛有些恍惚,嘴里不知道在咕_着什么,当我眼光与他相碰的那一瞵间,他挺直了腰板,我觉得他有些面熟,可是他说出的话肯定了我记忆上的错误——我和他并不认识。他向我借了个火,毫无表情地点燃了叼在他嘴唇上的烟,也没说一声谢谢便离去。

河边的空气总在淡淡地散发着水的气味,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城市工业所不能合成的物质气味。河边的色彩朴素、单调,艰难地接受或拒绝着我身后城市对它矢志不移的改变,那褐色的堤岸、土黄色的河流和对岸柳林后面白墙青瓦的村庄依稀闪现,在我的视野中,它们平静得近乎走向遥远。但河边的季节像军号一样嘹亮,春天,有植物的地方,绿大片大片地闪亮,意味着它是我们人类最可靠、最离不开的颜色;夏天来到的时候,河浪白花花地扑向堤岸,是以引起河边的每一个村庄或每一个城市由这个季节的汛水如带来的紧张河边秋风里的红蜻蜓漫天飞舞,抖动着透明的翅翼,耐心地在劝说着每一片绿叶变黄(那些常青的树是个例外,因为它们与季节无关,也不在河边),不要把绿的欲望托付给只有人类才能适应的寒冷……

现在,我视野中刚刚出现过的那群鸟和那个找我借火的人已经消失,他们与我的相週就像是一件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而我面前的河流却是实质的,它从古至今,每时每刻都在蜿蜒地涤荡着河床,冲淡着我们血液里的咸度。

河流将村庄或城市放在自己的身旁,它知道人类文明应该从河边开始。河流注视着走在河边的每一个人,因此它把那个站在沂水河边孔子的面孔洗亮了2500年,把那个想象瑰奇、鼓翼奋飞在“秋水”之上庄子的翅膀常常溅湿。但那个生在中亚西亚安西都护府地的李白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傲岸不羁的性格浸透着失意者的酒意,他做出一个孩子想做但不敢做的事情:他竟从河边那个采石矶的地方一跃而下,去捕捞漂浮于河面的月亮;河面上的月亮他当然捉不到,他被月光照亮的河水覆没了。这只是历史--个诗意的玩笑,有月光的河边是诗意的,没有一丝的恶意,62岁的李白客死于当涂他的族叔李阳冰家中;当涂离采石矶不远,也在河边的南岸……

河边是一个诞生战争与枭雄的地方,奔跑的河流到今日也没洗净浸透在它身体深处的血渍,它把“十面埋伏”中项羽那杆勇武的戟悲怆地拋落在河床上,把趟过易水去的荆轲的短剑隐藏在历史的折痕中,成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壮……

河默然地望着发生在它身边的事情,它不知道人类的文明是否应该以肉的搏击来演绎?

这些酝酿着故事的河边,对我而言,仅是一种进入个人生活之中有秩序的词,它们与我的河边没有根本的关系。我的河边给了我苦涩和快乐,从童年到今日,它一直平和地站立在我的面前。

两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已从水中游向岸边,穿好衣裳,一前一后翻过河堤,渐渐变成两个黑点,隐去。

那个找我借过火的中年人再一次与我相遇,这一次我看到了自己的疏漏:他手上拎着一条鳞光闪亮的鲩鱼和一根可以伸缩的鱼竿。他向我微笑着点头致意。在河边,我已经和一个陌生人认识。

这是不是我对河边眷顾的理由之一?

在河边,我的思考总是模仿着河流,不仅鲜艳活泼,而且像流水一样起伏连贯,有了一个不会腐朽的意义。

过东流老街

……公元953年设东流县。

1958年东流、至德两县合并为东至县,并迁址25公里外的尧渡。

——据《东流县志》《东至县志》

晌午的东流,濒临长江左岸的东流,在岸边漠然望水一一望了一千又五十年的那个东流。当我又一次踏上皖西南边陲的这个小镇时,我总记得十几年前它的客轮码头曾有过的熙熙攘攘,也还能想起是那一声古老的叹息:“大江曲折来,到此如东流”使它有了这个地名。

诗人的叹息已不在这个晌午的江边抑扬顿挫地响起,可江水流到了这儿,便突兀地辽阔起来,一如当年那样没有半点改变,那古老的“叹息”也因此有理由在今天的流水里猶涌!东流,漠然望水的东流!县治所在地的“东流”已经从它的版图上“流”走,流不走的乃是那一江的流水,一江的流水还从那个地址上经过,还在它的岸下向东流着……

在东流,那条南北、东西走向的十字老街已经被我多次走过,似乎再也不能给我身在别处的兴奋。明清年间铺砌的麻石条路面,宽度的窄狭几乎让人局促,此时正在返潮,浸透着石材纹理那褐红色的湿亮,倒映着我踽踽移行的身影。街两边官宅、民第与店铺,鱗次栉比,却门前冷落,进出的人也不多,他们和我穿着相同样式的衣裳、操着与我相差无几的口音,在和街上的那些人有一句没--句地说着话。那些走在街上的官吏、车夫、马贩、掮客和茶商的身影,还有渔家、屠夫、菜农、摊贩的叫卖声都早已远离我而去,挤进了历史的缝隙里——在今天的这儿,我又怎能听见他们说的话、望见他们的脸?

街的天空狭长而明亮,云朵飘过去的时候,看上去也比别处的白,也有几朵是朴素的青,就像被水刚洗过的那种青,当它们飘在街的天空时,街上的光线便会暗淡下来。在暗淡之中的还有青苔。墙壁上的青苔——马头墙根赴的青苔格外肥厚,而且碧绿,它们也许是东流镇上最不显眼的植物,但我知道青苔不像地上的那些草,能将自己的根须扎进土里,它们的根没有土壤可扎,是生在自己的茎秆与叶片间——与茎、叶一起,紧贴在这古老的壁墙上,吮吸着岁月深处那最是细微的汁液……

在这个江南的晌午,老街的内部已传来蔬菜下锅时沸油激烈的声响。有一位红衣的女儿从那边的街口与我相向而来。两分钟后,我将走出这条街,她将走到我现在的这个位置。倏忽间,一片青瓦被风吹落在珠檐下的那家宅门前,并瞬间开裂。或许这一声清脆的瓦裂之响,不足以惊动那位耳背的老婆婆,她依然如故地坐在宅门前的石狮子旁,捧着一把黄铜水烟袋,“咕噜咕噜”地在吸烟。她脸上皱纹犹如核桃壳上的那些沟沟壑壑,已纵横逼仄地没有了一丝水的湿痕……

街口之外即是新街的水泥路面,它宽阔,陡然向上,再向南,右转,那儿——农贸市场的喧闹会骤然涌向你的耳鼓。这是我多次经过东流老街之后的内容之一。

冬天的流淌

越野吉普紧闭车窗,急切地穿过灰红色的烟雾,逃出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段——那高高烟囱之下——充满了狰狞气味的城西边缘,驶过皖河大桥,在桥的那边——长江与皖河冲积的乡村平原上,朝着雾气蒸腾中的望江县漳湖乡的方向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