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位
有许多年了,我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一个习惯:上午八点多钟,当水位站将当日水位用电话报过来后,我都要记在那本《航行日志》上。那本《航行日志》很厚,16开本,硬纸版封面与封底,被天蓝色漆布蒙就装订,显得硬实,有些重量,使它记载的每一页都平整如初,难见折痕,页脚也不会卷起。事实上,长江上所有的机动船舶都有这样一本日志,它记载着每个航次当天的重要事项及天气、海况、水位。在这本日志上,时间、地点是确切的;出现在那个时间之中、地点之上的事情和人物也是确切的,一些事情或事情中的人,还有船的甲板,都在“水位”之上,摇摇晃晃地过完了每一天,并与“水位”——这一个湿漉漉的词汇有了密切联系。
其实,我居住的这个城市不可能不与“水位”没有联系,它就在江边。枯水期的冬季,岸下江水日渐矮去,并且清澈,自来水管里流出来的水,就少了许多漂白粉的味道;春暖花开,桃花汛之后,紧接着是涨水的夏天,江水在这个季节里再次浑黄、汹涌,将河床的水面抬得很高,终将漫过低洼的湿地,哗啦啦地扑向城市与乡野的堤岸,我们的呼吸里,在充满苏醒的泥土与青草的味道同时,也充满了这一条河流的腥气。
日历就这样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潮湿的四季,没有哪一天,“水位”不是在那道防洪墙外或大堤下涨涨落落的,因此,“水位”这个词不会在沿江的城与镇的词典中消失。只不过,大多数人对“水位”的漠不关心,因为平时的“水位”高度不足以对他们的居住地构成威胁。当1983年与1998年那两场浩荡的洪水,以浓重的腥气,迅速逼近这个城市时,有很多个傍晚,正在防汛闸口值班的我,都会看到有无数的市民,来到江堤或防洪墙上,看涨起来的江水、看因为禁航令而拋锚停泊在河道边缘的那些船只。那些看水的人,都知道当天报纸与电视台公布的水位是多少米,他们的面孔,是焦急,无奈,甚至惊慌的,都被河流幽暗的反光照亮。我从众多看水者的脸孔上,读到了这个城市所承受的重压。
汀边的湿地植物却不如此,它们会因为来水的丰沛,枝繁叶茂,肆尤忌惮地生长。即使芦苇这样又高又细的草本植物,它也和那些洼地上低矮的杂草一样,粗壮的根茎竟有一部分钻出了泥土,以与它们枝叶不同的颜色(是鲜艳的淡黄,间杂着紫红;也肴的是粉白色),盘根错节,匍匐在城西堤下那片广阔的江滩上,坦荡地吮吸着水中的养分;堤坝下,那些粗壮的柳树更是疯狂,原本看上去皴裂斑驳的树身,在洪水到来之后,竟生岀了细长的根须;这种根须是棕色的,很像棕丝,它们密集地包裹着树干,在涌流中起伏跌宕,一次又一次地收拢,再散开……
水位站就在沿江东路——我供职的那个单位隔壁,它是一个小到再也不能小的单位,占地面积仅二十多平方米,上下两层,就一个人上班,却不隶属于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机关或部门。每天清晨,我们这边上班铃声刚打过,如果不是洪水期(洪水期每天上午和下午报两次水位),报过当天水位后,他这天的工作应该算是巳经完成。有时我想,他的生活与工作也许是单调的,孤独的,却有可能是幸福的,一年之中的每一天,他面对的只是涨起又落下去的江水,除此之外,他不需要认出某些重要的人,并亲近或疏远一些人,一个单位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他视野中,就是这条一览无余浩瀚的大水,在准确地报出当天的“水位”之后,其他的事情,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做到视而不见,甚至被他报岀的“水位”覆没。
然而,水位站报过来的那个“水位"我却不能视而不见。我们会将他报过来的吴淞基面为高程的当地水位,换算成航道水位。比如2008年10月3日的安庆吴淞高程水位是12.36米,经过简单换算后,长江航道安庆的水位就是8.17米,据此,我们的航标船还会以回声仪在水道上测深,找出一条航线,再以航标灯浮船,标志出船舶能够安全航行的尺度(航宽与航深)。这很像岸地上的等级公路维护.与公路维护有所区别的是,路面坏了,他们是对坑坑洼洼的地方修补,而我们却是面朝河流下游方向,对水道左右两边的浮标调整,或对隆起的浅滩疏浚,使河床相对地平坦。这样的工作,有可能孤独,却不存在单调,每个航次目的尽管基本相同,但由于时间、地点(岸线或河段)、海况(风力与浪级)、天气等诸多情况相异,几乎没有一次是重复的,因而我觉得,每一个航次中,我所看见或经历的这条河流都有可能是陌生的,因为只要仔细地观察,这条河流上仍有我从未看见的那部分。
这与前些时候我去湖北武汉、江西九江等地遇到的那几位只知道名字,不知其貌的“陌生”人正好相反,聊过一些话后,我就觉到了自己是“熟悉”他们的。也许这种感觉,于我来说,是一时的,飘忽的,断裂的,并非具有理智,有我情感不认同的成分,但我仍然感到,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比,自己与河流或山脉这样的景物更容易亲近些。
“E”字水位标杆,仍在这个城市新编27号闸口(原19号城区防洪闸)左侧堤岸下站立着。是记忆,也是现实,几十年了,我已渐渐老去,但就在这儿,我看见江水一次次地涌来,挟带着泥沙,不分昼夜,时时刻刻,用“水位”这样的方式,朗读着河流对这个城市的观察。现在已是深秋季节,水面与河床底部的垂直距离正在缩短,水位下降,流速渐缓,流向依然向东——这一点肯定永远不会变化。
斜坡
在皖西南的城市,或者城市周边的乡村,地势的起伏,常常让我想起,自己的生活是在“丘陵”这样的地貌上发生着的。走在乡野的土路上,这种感受尤其深切,那裸露着褐色或红色土壤的丘陵,总是不断地出现在路途中,它们在南方湿润的季风中,醒目地鲜艳,而且发黏,散发出泥土和植物的气味。有一些泥巴粘在鞋底上,并且越来越厚,也越走越重,走在那条路上的人,不得不停下自己的脚步,抠去鞋底上的那些泥土后,再往前走。是“丘陵”,使道路这样的线条不仅曲曲弯弯,而且还缓缓地,甚或急速地跌落,再爬起。即便城市中的那些“丘陵”,今天已是不在低凹之处,已被削平的丘陵高处的泥土填上,变得平坦多了,并且被封存在水泥或黑色的沥青下,但它们仍然会给我居住的那个城市,留下一个个的斜坡。
我没数过这个城市有多少个斜坡,但我从长辈那里知道,这个城市著名的“九头十三坡”,曾经使整个小城的地平线,在那个时间之中,激越地跌宕过跳跃过。他们就在那“跌宕”或“跳跃”之地,快乐或痛苦地走着,活着。其实,那“九头”,也是“坡”譬如墩头坡,它在老城西门外大观亭街上,“墩头”是坡的最高处。少年的我,曾去过那里玩耍,仍记得那年寒假中的一个大雪天,我和几个伙伴,逃避了父母的盘诘与追踪,在那道积雪的斜坡上,在那个寒冷的下午,一次次地爬上坡顶,再从坡顶滑到坡底。从坡顶滑下来的那个过程是快乐的,斜面冰雪的反光,映照着小伙伴脸蛋上的汗珠,迅速地冷却、凝结,落进衣领,落在热气蒸腾的脖颈上,晶莹,而且冰凉。其时,那几个走上斜坡的少年心里,肯定也在下雪,但那下到斜坡上的雪,已是我今天的记忆,它们不知飘到哪儿去了,因此,那一场纷纷扬扬的雪,不可能再下到我们今天的生活里。滑坡,是我对“斜坡”这个名词最贴近、也是最温暧的理解,它在我的经历中,只出现过那一次,但我为什么没有将它遗忘?我想,肯定是它不止一次,而是多次地在我心里发生过。上个月,我还到过西门外大观亭街。那坡下某座老房子里,住着我的一位画家朋友,我去他家,看他画花鸟,也画山水画,那些宣纸一张张地散落在桌面上、床铺上、地板上,但我没见到一张“山水画”里的“墩头坡”,更没看到一只鸟儿飞过“墩头坡”,而不远处,皖河里的水,依旧还在斜坡的那边流着……
在我的视野里,如果不是视而不见,我每天都可以看见这样的街景:那些依次排列在街边的树木、店铺,还有路上正在行驶的车辆、走动的人群,都会随着斜坡地势的起伏而起伏。在斜坡上,不仅正在移动的车辆和路人,有着向上或向下的节奏,而且那一棵棵树,由于它们的间隔、轮廓、质感基本相同,并不断地重复出现,也像是有了“向上”或“向下”移动的节奏。阳光下,斜坡上的那些房子和树,总是站在各自又相互制造的阴影中,在我的上坡或下坡过程中,它们像是向我呈现或掩藏着什么……
今天是立春,前些日子下了一场大雪,却很快融化了,融化在紧接而来的一场春天的雨水里,路面变得干干净净的。江边的城市总是起雾,9点钟的时候,还没散去,弥漫着,只是薄了一些,那些树木、店铺、车辆、行人,看上去,不再是清晨浓雾之中那么隐隐约约的,非得仔细打量,才能看清动静。也许感觉到了天气依然寒冷,高井头(现在的建设路)的街上,有一家店铺的门还没拉开,但我听到了那个懒惰者将卷闸门拉起的声音。也许这声音来得过于突兀、尖锐,招来街边一只狗的吠叫。这时的雾气,在金属的撞击余音中、在那条狗的吠叫声中,微微地涌动起来,一丝一缕地呼入我的鼻腔。我就在这样的斜坡上走着。上坡时,身体必须前倾,与脚底下的路面,保持着便于行走的角度;而下坡时,身体则向后微仰,脚跟先于脚尖着地。去单位上下班、去商场购物、去朋友那里走动,穿街过巷,我都得经过几个这样的斜坡——常年迆往返在斜坡上在斜坡上,我和这个城市的车辆、行人,有时会保持着一致的姿势,朝着相向,布吋却朝右相反的方向走灰;冇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是暴雨、大雪天气,路滑,我和他们,都会小心翼翼地走枉那斜坡上……
从我站住的这个地方望去,这条名叫邓家坡的旧址上,已不见了10年前元宁巷内那麻石条铺砌的石板路,也不见了那方小小的杨家塘,那些老房子拆迁时,池塘里的水,已被1996年的水泵抽干再被1996那个时间的泥土、碎砖、残瓦填平了,但我还是记起了一生著小说120余部——达3000万字的张恨水曾在这里住过,尽管他住过的那座房子已经不在,轰然倒塌在城市的建设中没入这邓家坡的地下,不会再说一句话,并在多少年后,终将化为沉默的泥土,但走在这泥土上的人当中一定还会有人想起他。想起,自然就是没有遗忘。即使我居住的这个城市有些人,可以记不住这样的一些事情,但我仍会从这个城市中,找到曾国藩、李鸿章、陈玉成、陈独秀、郁达夫等——那些走在斜坡上人的身影……
这一天,我在司下坡、高井头、邓家坡徜徉许久,此时天色已晚,夕阳的光,打在了斜坡上,我得回家了。眯眼再看一眼身后逆光中的那个斜坡,它在最后--抹光线中,显得斑斑驳驳,而我脚下的影子,却支离破碎、又痩又长……
面具
面具,一种让人看不到你真面貌的工具,我和你的喜怒哀乐、我和你的表情,在那张面具之上的同时,也在那张面具之下……
脸子
那么多张脸,藏匿于“面具”这样的古老工具后面,我看不见跳傩者的脸。
是的,我看不见跳傩者的脸!我能看到的,只是那一张张面具,它们戴在了人们脸上。这些面具,造型粗犷、狞厉,或者凶煞、威猛,少有的几张是慈眉善目。如果不是大过年的,这些面具只是锁在村庄长辈箱柜里的物件。一年到头,其实,这些面具一直在等待着正月初六夜晚的到来,等待着那位拿出钥匙、能够开锁的长者,在黑暗中,虔诚地沐浴更衣、净手焚香,然后,再于翌日清晨,带领众人,用生布将它们一具一具地擦亮,请进祠堂……
启用这些面具的仪式是庄重的,其间的繁文縟节,使我感到了乡间有些事情的进行,必须是如此郑重其事的那种慢。在长江下游流域南岸的山村,驱邪逐疫的傩事,从远古走来,一代一代地相传,始终是最重大的集体行动,年年得在正月里进行。即便时至今日,有资格加入傩戏演员阵容、能够分配到一张面具戴在脸上的,常常是年前日夜兼程的那些返乡者希望得到的一份殊荣。所有的面具,都是悄无声息的,它们的表情.已被刀锋定格,不会发生任何、哪怕是微弱的改变,在傩戏演出中,这些面具是诸神缺席的在场,又有锥不为自己能够胜任神的替身,而在那张靣具后面狂欢?
我多次到过长江南岸,也不止一次目睹过傩事。今年的这支跳傩队伍声势更是浩大,他们踩着锣声鼓点,将鞭炮炸得山谷回响;田野上空硝烟弥漫,脚下尽是红红的碎纸屑。戴上面具的人,个个玄衣朱裳,执戟扬盾,肢体动作大开大合,很是乖张,在这个时间里,这些戴上面具的人,让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那种陌生,他们也许在戴上“面具”的那一刻,就不是自己了,已进人神的角色……
尽管地域上的相异,使傩事进行的程序而各有不同,但都强烈表达了神灵已依附于面具之上这样的暗示。因而,那些经过农忙种地,闲时从艺的“杵师”开过光的面具,已是神的脸,没有谁敢去随意触碰。我能够捧在手上、细细打量的面具——他们一直习惯叫做的“脸子”,只能在镇街工匠雕刻作坊里。
实际上我仔细端详过的“脸子”,就是枫杨树的木板做成的。在长江流域两岸起伏的山地上,枫杨树其实是一种很常见的落叶乔木,不过,南岸的人不叫它枫杨,而叫它麻柳。在东至县城一家前店后坊中,我看见的那棵麻柳,已被夏天的风吹干、锯成一块块木板,它们的剖面灰白,也有的是淡然的褐色,看上去绵软,掂在手很轻,细密交错的纹理显出这种树的材质不易开裂。在乡村艺人手里,它们被那把上下翻越、飞旋的刀,一刀一刀地雕琢成诸神的面孔,之后,经过打磨,着以五彩油漆,为的就是让那些血脉相通的人,于正月里.在戴上“脸子”时,忘掉去年里的劳累、艰辛、痛苦、怨言,将年轻或沧桑的脸,藏匿于神灵面部表情工具后面,听到他们用神的嗓门,撼天动地在唱,在喊:
举酒三杯敬神灵傩(啊)!
驱邪纳吉保平安傩(啊)!
上天祥云降福来傩(啊)!
风调雨顺庆团圆傩(啊)!
脸谱
同样属于“面具”,因为出场的地点不同,它们并非是“戴”在脸上的那种“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