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三二三四、五六七八……”一这节“下蹲运动”就要做完的时候,做操队伍突然喧闹起来,所有的眼睛都从台上挪到了我这里。瞬间的犹疑,被身边蓝色烟雾和硫黄的味道惊醒这里,是我的身体!贴紧裤兜的大腿感到了与温暧不一样的烫!烫,是来自火药对我身体的突袭。衣裤上的火焰被我和同学们很快拍灭,但皮肤的疼痛从麻木中开始苏醒,像数不清的针尖尖儿险恶地刺入我皮肤的深处。疼痛在老师和医院门诊女医生的注目下再次剧烈。褪掉烧了个大窟窿的裤子,我双手赶紧捂住几乎就要裸露的羞处,但疼痛仍然使我看见了疼痛之处的皮肤表层一片通红。并且,还间或凸起着几个白色的水泡。我数了数,它们一共有7个……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那次没有打我。我和闻讯赶来的妈妈把回家的路走了好长时间。在我的记忆中,那天的夕照非常美丽,火一样映照在路两旁高高低低的屋脊上。白墙之上的屋脊是安静的。屋脊之上的天空是安静的。甚至那天空下屋脊之间的过街电线也是安静的。妈妈面庞没有表情,夕照的美丽也给了她像屋脊、像天空、像过街电线那样的安静。而那个少年脸上的苍白如此激越,穿着那条烧了个大窟窿的裤子,跟在妈妈身后5疼痛地数着她迈向回家路上的脚步。
火药,火药,药的火焰灼亮了我记忆中的童年,贯穿着我的经历到今天,但它却被我长久地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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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被忽视的是火药这一个著名的词,它一次一次被我鲜艳地填写在试卷的括号里(小学历史试题有些至今记忆清晰,之一:四大发明:〈指南针〉、〈造纸术〉、〈印刷术〉和〈火药>)。当饱蘸蓝色墨水的钢笔在重庆课堂上,复述着“火药顾名思义就是——能够发(着)火的药材”这句话时,笔记本上的行楷有了趔趄与迷惑,就像是走在山城的雾气中,飘飘忽忽、歪歪斜斜。
印在纸上的历史被我从图书馆的书架上捧下来,在阅读者我的目光中严肃地打开。那些书的纸张有些微黄,然而字的墨色依然清晰得如昨天所书。药在遥远的鼎中沸腾。那个场景在唐朝,甚至在唐朝的更前面的汉.朝、秦朝。药的成分是“五金八石和三磺,还有,石头的硝和液态的汞这是我对2003年9月19日上午课堂笔记的再一次复述。因此,我不在唐朝,更不在它的前方汉或秦,我在2004年早春的安庆。
然而,我是可以进入历史的。是我的阅读,让我能够进人遥远,进人遥远的唐朝、汉朝和秦朝。在这样的进入中,我不仅知道了“一硝二磺三木炭”,这药的配伍即是火药的简易配方,我还看到了,它的问世竟历经了那样长的时间——在多少个炼丹方士无以计数仙丹的试验中,药的火焰于鼎中一次次倏忽间跃起,是那样地难以擒伏!鼎,青铜的鼎,重器的鼎,立在烈火之上灼烧的鼎,药在鼎中燃烧!在一定的单位时间内,燃烧所产生的气体和热能,使鼎腹内的空气体积足够地大——大到了药的物质形态有了变化(化学的)——就有了燃烧之后的爆炸和爆轰(爆轰——燃烧的另一种形式)!鼎迸裂,向四周与天地方向迸出碎片的裂。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于沉闷的爆炸声中,我听到了金属碎片尖锐呼晡的声音……接着是静,是从紫青色烟雾中升起来的那种静。是未亡者站在炼丹废墟上,没有从惊惧中醒来的那种静。……血的腥气,陷落在硝烟中的硫黄气味里9久久不能拔出,在它挣脱之时,迅即走过唐朝长安宏大且对称方正的街道,升高并弥漫在宋朝的天空时,又吸引了多少手执长戟短剑、勒马驻足者的目光?——那是冷兵器盾牌后面充血的目光。
药的火焰与硝烟,掩护着蒙古人疾行的马蹄,西去,西去,西去!西驰的马蹄横越欧亚,将今天图书馆里的冷兵器所开辟的历史,更新为火器时代的叙述。这样的叙述是火焰的叙述,是火焰中事件发生的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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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阅读是在适于植物的叶芽和花蕾绽开的日子里开始的,可它却让我常常陷于热的反面——冷的恍惚中,我想,那些味药材在炼丹术士手中为什么竟没有成为长生不老的药,而不经意间转化成为兵家的火药?自古至今,乃至未来,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它们之间其实原本就有着难以割断、难以回避的联系,在不经意间就显现了它们互为的因果。昨天太阳很好,在河堤下的那片草地上,我久久望着一只蝴蝶。在我心里,望一只蝴蝶的飞翔是有意思的事情,望着它,是因为我走到了河边,来到那片草地,让一只阳光下的蝴蝶翩跹在我的视野里。那是一只多么美丽的蝴蝶啊!可是我望着它,并不仅仅是它飞翔时那翼翅的美丽,还因为它使我想起了亚马逊流域的那一只蝴蝶。呵,那只蝴蝶扇动着翅膀,竟会掀起密西西比河流域的一场风暴。我当然明白,河边草地上的这只蝴蝶,不是那个著名的“蝴蝶效应”中的蝴蝶。
可是谁又能肯定它不是那一只蝴蝶?
人的一生抑或如此,哪怕是由于一点点不经意间细枝末节的改变,而从此走进这一个路口,而不是那一个路口,并且得以继续在这个路口的路上走下去。是的,比如我,比如我的阅读,还有,我的文学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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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春天的阅读之外,火药依然是药,并不因为它的猛烈和火焰而失去药的本质。《本草纲目》说,火药,能治疮癣,杀虫,辟湿气和瘟疫。这使我记起了1995年夏天的北方旅行。在黄河北岸冀南平原的大地上,浩瀚如海的高粱一片火红,还有,玉米和麦穗灿烂的黄、麦田间夹种的棉花,都在叔父和婶母的身后向我扑面而来。那是我的第一次北方之旅——尽管我生在北方,但在母亲的襁褓中我就离幵了故乡。站在叔父和婶母面前,那一刻,我泪流满面,即便现在——当我写下这一行字的时候,泪水仍盈满我的眼眶,使我的书写不能持续,需要停下来,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
其实,在现实生活中,我很长时间是不流泪的,我的泪水几乎都在我的文学书写和阅读之时发生。我当然明白,这些或许与药的火焰无关,是我这篇叫做散文的文字逼使着它们之间发生了联系。这一点或许可以肯定。但我从北方乡村做中医的叔叔家的药橱里——从那散发着浓郁中草药气味的一格格屉子中,还是看到了那些不是植物的药草,也不是火药的药材。硝石,白色,是晶体状的那种灰白;叔叔说,硝石,又叫芒硝,味苦,性寒,主治五脏积热,胃胀闭,推陈出新,除邪气。硫黄,黄色,是晶莹的那种浅黄;叔叔说,硫磺,味酸,性温,有毒,主治疽痔恶血,坚筋骨,妇人阴蚀,除头秃……叔叔的说话很像在念白,或者像在朗读,我知道他是在背诵着某一部医书……
我从叔叔的朗读中走出。叔叔和他的朗读埋藏在1999年腊月麦田边的那片坡地里。婶婶的嗓音开始哽咽,她在电话线那一端的北方哽咽,她说,那些留下的药和一挂鞭炮跟你叔叔在一起;是你叔交代这样做的……
没入平原地平线之下的叔叔和药在一起。是乡村医生的叔叔,在那里,使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中国的药和火药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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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的火焰难以言喻,来自物质元素内核的质变。猛烈,飘忽,磊落,诡秘,呈现着焰色明暗时的情绪,还有,它灼击美丽与丑恶时的奋勇与凶狠,在黑暗中照亮了黑暗,在光明中覆没了光明……在此之前一一甚至就在昨天,我还不知道那古老的炼丹过程中,那些术士们依然是在不经意间,还会获得不是火药的另一种药。
硝石、硫黄、炭、玄胴肠(猪大肠)这奇异的组合类似幻境中的想象,但仍没有诞生出长生不老的仙丹,却熔成了一种白如冰的信石(化合物)——氧化砷!砷——这个被民间称作砒霜的毒药,如魔鬼那样,一经出世,便潜伏在那样多的故事情节里,与阴险、狠毒、密谋和黑暗中的疑惧,如此亲密地在宫殿或宫殿之外的舞台上一幕幕出场,并以最合理的情节翩翩起舞、最终谢幕。然而,在那样的合炼中,只要硝石的用量足够大,猛火之上的药物,在砒霜未成为础霜之前,便在爆炸的猛焰中殉难。硝量或多或少,暗示着这样的可能——不是药的恶毒,便是药的火焰。这是不是神的旨意?
砷——化学元素周期表上的一个符号:在古代炼丹(金)家那里,它最早的喻体符号就是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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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药的火焰天天在我们视觉的周围闪现,在远或近、现在或过去、陌生或熟悉的时空中此起彼伏,使我抖颤的视野总是飞扬着硝烟那忧郁的紫青,它明亮或暗淡了我们的眼睛。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我们其实就是在这样的药或那样的药中活着。在春暧花开的日子里,南方的一位朋友对我说,人体元素中就有硫。我知道,硫——硫黄中的硫,它是那种猛药火焰的主角!
站在寂静而干燥的月亮上远望地球,它高高地飘浮在蓝色的天际,陆地隐现在白云之中,满载着远古地质纪年的颠簸,一片生机地在呼吸——它生动而鲜艳地活着。
是的,我们也如此生动而鲜艳地活着,活着!苍天赐予我们的药,就藏伏于脚下的大地,在我的眼里,它的火焰,是最具灿烂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