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这样的一场倾盆大雨,把我和一些人滞留在滨江广场。准确地说,是广场南边台阶之上——狭窄的柱廊下那十几条长椅子把我们滞留在了广场。可那些坐在椅子上的人,都与我一样,是那种晴天懒得带雨具的人吗?这个疑问显然已被空气中充足的水分浸湿,它潮湿得发不出声音,只能淹没在雨声里……
雨中的广场,寂静到只有雨水的声音:那是雨落在地上的声音。那是雨落下,又在地上流淌的声音。
所有的广场都无一例外地面向天空,因而会有一些雨,或雪、或霜,落在了广场上。但广场与广场之间又有不同,滨江广场就没有车站广场的喧闹和人群拥挤,也没有政要机关门前广场的那种空旷,那种空旷也许是广场诞生肘最初的本义,因而与庄严与肃穆这样的词紧密相关,足以给我和很多像我这样的市民造成一种窘迫感。我上下班都得经过滨江广场,它在城南的滨江东路,道路那边是防洪墙,墙外就是那条汹涌的大水——长江了。滨江广场的出现仅是几年前的事情,在我的眼里,它是平和的,几乎没有众多广场都有的政治或商业的含义,它是旧城区计划改造,不断扩张——消失了一些地名,并诞生了一些地名之后才出现的市民建筑,它很像这个城市社区中私密建筑的共同客厅。在我感觉中,“广场”占地数千平方米,乃至上千亩,虽不是市民栖息之处,但任何人又无须经过别人的召集或同意,能将自己的快乐或忧郁带到这里。
又起风了,风已转向,这次是软软的南风,它从江对岸吹到广场的时候,雨骤然停止。
云在迅速变淡,在飘散。躲雨的人开始离开广场。阳光随即占领广场。
药的火焰
1
这是药的火焰。药的火焰隐蔽在山洞里或山坳的某一处崖壁下。那里的树一定很多,而且又粗又高,密集地冲向天空,在某一个高度把冠的枝叶撑开,将晴朗或黯淡的天幕织成无数个有细节的几何形状——这是枝叶缝隙透过来的天光。我看到,那碎裂的天空中飘过去的云彩都是慌张的,而阳光却持续地坚定,如柱状穿过枝叶的孔隙,把斑驳的暧亮洒在长满植物的洞口边和洼地上;在夜晚,一个月亮、难以计数的星星,也在枝叶的隙孔间忽隐忽现地闪烁,它们的光线灰白,静寂地滑行在山的夜色里,洇染着不会走动而正在拔高、长粗、没有睡意的树和草,朦胧地勾勒着冈密的起伏。但我的视野涌扑而来的不仅仅是植物们朦胧的影像,我还在黑暗中仔细嗅出了一种味道。那是药的气味,是久远的、被历史这个词锻烧过的气味。
我想,此时的雨肯定也有这种气味,它们如梭地穿行在天地之间,漫溢在溪水里和沟壑中,优美地向山的低处飞奔。我甚或望见那滴雨——那-一滴雨,晶莹而硕大,不歇息地在石屋门前檐口向下滴落:滴沥——,滴沥——,滴沥——一颗又一颗,沉重地砸在檐下那浸透了过多药味的石板上。坚硬的石板再次疼痛不已,这一粒粒珠玉般的雨呵,终于穿过石板,渗进泥土的深处……
山里的白天和夜晚,空气中总是散发着比青草、树木还要浓郁的硫黄和硝石的气味。刺鼻、险眼、嚏喷,绷紧的神经来自于鼎的灼烧;喘气、咳嗽、叹气,湿热身体的郁闷来自于不敢一丝一毫地怠惰。这样的气味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熏烤着这山里的每一天,而药的火焰不熄。不熄的焰火照亮了那个人的脸孔:虔诚,清瘦,较为突出的颊骨,咬肌正些微地颤抖,他的目光在经历过那么多的失望之后,又一次将希冀的火星射向了那尊鼎。
2
鼎的腹部在灼烧中已是暗红色的青。这一只鼎是不规则的圆,它靠近檐口的弧面上浮雕出鸟的头部,两眼似闭非闭,一副困窘的样子;它的喙不长,是雅致的那种弯曲,那神态就像一只蹲着的鸟,在火光中努力思考着什么事情。可是,鸟又能想出什么事情呢?况且,鸟的腿从来就只有两条,而这尊鸟拟形器皿的足却有三柱,它们敦实有力支撑着鸟胖圆的身躯。这器皿的身躯外壁基本光滑,是那种粗糙出的凝重的光滑,因而几乎没有贵族烹饪祭祀器具那种精美构图纹饰。并且它还足够地大,长长铁筷碰到它的沿口时,亚洲铜所发出的音质是悠扬的、颤颤的,那是一种音律穿过空气的声音,它可以传得很远很远,能够撞痛我今天的耳鼓。
一只鸟是不会想出什么事情的。一只眼睛似睁非睁的鸟是不会想出什么事情的。一只拟形鸟的青铜器具更不会想出什么事情。这是一个存在副词“不”的否定性的判断句式。“不”这个词修饰了一只鸟或任何一只鸟拟形器皿的行为,但决不会修饰坐在铜鼎面前的那张面孔。这张面孔是人的面孔。
药在鼎中沸腾。
而人是能想出事情的。这样的事情被鼎腹下的火焰煮沸了不知多少年,已像火的颜色:焰的边缘,跳跃着冷艳的幽蓝,是它最灼烫的位置。
焰火,青铜的鼎,想着事情的人——一个由欲望组织起来的集合。其实这三者之间原来并无直接联系。发生联系的只是人与火、人与鼎、人与人,但人的“想”总是一种力量,一种可以渗人到一些事物之中、并将物事联系起来的力量。现在,我们也许已无法知道中国古代的历史曾有多少尊鼎隐蔽在那些个山坳里,为了王权与自己的生命不死,或比敌手活得更长,正在多少个炼丹家的幻想中熊熊灼烧?
药的气味很浓厚,梦境他一样在华美或朴素的青铜鼎的上方袅袅介起、弥漫,进入1000年后的一个早晨我的岛总之时,已缥缈得只能在想象之中。似这样的想象于我来说,可疑得与书写的历史一样,它只能是叙述的历史,而不是事件发生时的历史。因此,气味在历史屮从来就没有形状,它难以想象!在我今天想象的气味里又怎能有那药的味道?
药在遥远的鼎中沸腾。它们的成分是“五金八石和三黄”〔硫黄(古药书又称:石硫黄,即硫黄)、雄黄、雌黄〕,还有,石头的硝和液态的汞。——这是我2003年9月19日上午的课堂笔记(长江浅滩清障爆破管理讲座)。9月19日山城重庆的天气,依然是那种潮湿的热,街上是热的,房间是热的,坐着很多人的教室更是闷热,我额头上的汗水不停地沁出,但重庆的笔记一如既往地认真——像几千里之外安庆我平时的书写那么认真。在这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把这种叫做火药的东西当做是药;在这之前,我也曾经知道它的凶猛,在冬末春初河流枯水期的时候与它多次打过交道。并且,它还是一个我童年经历中最响亮的名词——给过我战争和英雄的游戏,即便此刻回首望去,那硝烟弥漫时的蓝色,仍然能被我快乐地看见;那硝烟中硫黄的味道,仍然能被我幸福地闻出。
3
这是什么?——它的构型简单得难以让今天的孩子相信——人拉平板车轮胎上的一根钢丝,和它那有丝牙的帽圈儿,被曾是孩子的我们9甩心用力地制造成一把能撞击火药发出响声的手枪。我记得,那时的火药是一张一张出售的:淡黄色颗粒状的火药,一粒一粒蹲伏在薄的纸板上,50粒或100粒,被一层膜一般的浅红色薄纸覆盖着,每张只要5分钱或8分钱。
那是哪一年的事情了?——100粒一张的火药,不舍得在童年的一次枪战游戏中全部用光,那剩下的只有小半张,往往不足40粒,要留到幵学的时候,被我悄悄折叠藏匿在裤兜里……广播体操比赛的队伍没有吃不饱年代的哈欠,统一的跳跃动作扬起了操场上的尘土。那些童年的身体伸展自如,明澈的眼睛认真注视着台上领操的体育老师。他(她)们看见了笑容。那是体育老师和体育老师身后校长脸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