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河边叙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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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降落与升起(4)

我不断地抽气,将寒冷的空气吸入口腔,一丝一缕地穿过齿间的缝隙,是想稍许减轻我的牙痛。左边下腭那颗臼齿已经空洞。这颗龋齿,使我的牙龈肿胀,阵阵袭来的疼痛,犹如针刺骨肉,是来自牙髓深处的炎症,它险恶地改变了我往常的表情,面孔不能保持平静,疼痛最剧烈的时候,我觉到了面部肌肉因为牙神经的跳动而扭曲,身体也随之条件反射地抖颤,我说话的声音也因此变得口齿不清。有人问我怎么了?我咬牙切齿地说,牙齿,牙齿,我这该死的牙齿!我捂住火烧火燎肿胀的腮帮,只能无可奈何这样反复地抽气。我甚至不愿坐到餐桌旁,这些天,进食对我来说,就像是面临一场痛苦的战争,牙齿——这身体中最为坚硬的物质,那应该是仅次于金刚石的硬度,甚至比锋利的刀具还要坚硬的器官呵,可它们也有软弱的时候,不再为我担负起撕裂、切割、咀嚼食物的重任,它们现在软弱到可以被煮熟的食物欺负。咬合的力量,都因为一颗龋齿的存在而变得有气无力,即使一颗软软的米粒,也能把我的牙床硌得生疼;一口温度不适的汤水,也会使我很长时间坐卧不安。

我来到牙科诊所,那里充满金属磨蚀牙齿的刺耳之声,可我必须请牙医看看我的牙齿。

这个年代患牙痛病的人很多。牙科诊所的几个医生很忙。那位女医生的嘴在口罩后面翕动,她的问话,我必须仔细聆听,才能辨别清楚。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有想看到她口罩后面牙齿,想看看她的牙齿是不是洁白、排列是不是整齐的欲念,但我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摘下口罩,那么长时间,她始终没喝一口水,因此也不会摘掉口罩,让一个牙痛病人看见她的牙齿。在等候过程中,我只能想象那双大眼睛下——口罩后面脸的轮廓,应当是美丽的,而她的牙齿更是美丽如玉……

现在,我仰面躺在牙科诊所那张奇怪的椅子上,努力张大嘴,让口腔盛满聚光灯的亮光。牙医开始用各式各样的器具在我那张嘴里鼓捣,我觉到了浓烈的酒精气味进人身体,那时我奇怪地想,或许我们嘴巴张开后才能叫口腔,那里面有我的32颗牙,和牙齿后面的一个舌头,可牙齿是不能知觉味道的,酒精的味道肯定是舌苔感觉到的。

一把镊子状的器具小心翼翼,逐个敲击我下颚左边的牙齿,牙医的嗓音柔和,她问我:“疼吗?”我回答说:“不怎么疼。”那位牙医显得很有耐心,继续对我的牙齿一颗一颗试探地敲下去,每敲一颗都要问我一次,疼吗?在我哎呀一声的叫喊中,她说了声,好!就是这颗了。

牙医找到了她要找到的那颗牙齿。这时我看见她笑了,尽管她戴了大口罩,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口罩和口罩下和那双眼睛,也没听见发自她唇齿间的笑声,但我确定口罩后面那张美丽的脸在笑。她为什么要笑呢?笑什么呢?也许是笑我牙齿不像她那样整齐,东倒西歪的太难看,而且附着好多烟垢、茶垢与结石吧。我的嘴还张)不能笑,但我心里苦笑道,牙齿是用来吃东西的,不然人的牙齿不可能会因为功能的不同而被称作:切牙(门齿)——用来切割食物;尖牙(虎牙或犬齿)——用来叼紧、撕开食物;磨牙——咀嚼、磨碎食物。这使我想起了食肉动物,然而动物或许不会去注意自己牙齿的,更不会因为牙齿美丽不美丽,而联想到牙齿的整洁与否会影响自己形象,只要那些牙齿坚硬,能够成为袭击者的利器,它们便会为自己具有攻击力的牙齿而幸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视野中,我时时看见大大小小袭击者的牙齿从他们张大的嘴巴中龇露,闪耀者着兽类猎获食物时幽暗的光泽——这让我若有所思,又不寒而栗。

齿的疼痛被麻醉针剂的药力止住。牙医那把小小的钻头伸进那颗臼齿的孔洞,一些近乎粉末状的碎屑物落下来;涓涓细流从橡皮管的孔眼中冲人那颗牙齿空洞,再被我不断地吐出。麻木的口腔开始苏醒,已经不再感觉到那种疼痛,-一些我不知道的填充物,被牙医塞进那颗牙齿的空洞。

她嘱咐我:

1.一个星期后来她这里复诊。

2.提高自体免疫功能,不让自己处于身心疲惫之中;减轻过多压力,不让口腔细菌有机可乘,继续损坏你的牙齿。

3.少吃酸性食物。

我走出牙科诊所,扭过头,不由自己地再看了一眼那位牙医。

她正背过身去,我看见的只是一个背影。而口罩则被摘下,拈在她那只手的手指上。

聚集地

商场

城市的商场,总是竭尽全力,聚集着天下万千种货物,诱惑各种各样的人,走进它那道敞开的门。在很多城市,我们或许能从一个商场的命名中,觉察到商场的经营者,对“聚集”货物的渴望,这种渴望最初出现在商场筹备期,在它通过了验资报告、领取执照、完成组织货源一系列的程序后,真正渴望的是拥挤的人群到来,使商品的流通,在买卖的关系中实现。

比如我居住的那个城市,“新百货”“金华联”“商之都”等,都将有着类似“聚集”含义的词汇插入他们企业全称之中。“百”,用数词表明了它货源充足;“联”显示出它因为结盟的力量而带来的领地扩张、阵容强大;“都”则以它所具有的实力,居于众多商家之上,其地位也理所当然是这个城市的购物中心,这很是政治,更像是战争。这样做,无非是商家们竞争市场的需要,也是商场呼唤消费者最为直接的方式。

商场的目的性显而易见,它毫不掩饰,光明磊落地就悬挂在商场幕墙的高处。当夜幕低垂,招牌上那些原本秀丽或端庄的字体,会被霓虹灯光、幕墙的反光折射得变形——它们自然是哪位书法家润笔的另外一种形式,抑或是某位领导、权威、知名者关爱倍加的笔墨;城市的夜晚是灯光的盛宴,路边、广场、街道两侧、楼宇之间,灯光密集地闪烁、水一般地流泻;集束灯、瀑布灯、灯箱广告……把它们坚定或热情的光洒在夜晚的城市里,追逐着那些具有购物欲,却又犹豫不决的人,使他们的眼睛眩晕,最终成为走进那家商场内部的购物者。

这家商场经营规模宏大,地面平整、光亮,走上去有些滑,它是褐色天然大理石铺砌的,使有些人的脚步显得拘谨、不自信起来。那年我去北京,当我走进一家四星级宾馆大堂时就有这种感觉,一只脚刚踏在那种全是紫红花岗岩铺就的地面上,就有了种拘谨的感觉,是服务总台前那张临时摆放的“某某会议报到处”的桌子和桌子后面那个微笑,将我从那种难堪之中迅速解脱。其实我也知道,在很多人那里,这会给人留下我没见过世面的印象,可一旦身置未曾经历过的场面之中,那种感觉,就会从我的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我至今还记得走过十多个台阶后,那一只找不到重心的脚,是我的右脚、而不是左脚,先将自己的身体送到那家宾馆大堂地面的。我一次次填写的履历表,都确定了我不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我熟悉的是我生活并工作了多少年的那条河流、河流两边岸上的田野、还有漂浮在河流上钢铁的甲板。

但我仍然要像很多人一样,走进商场。只不过走进商场的我们,在购物过程中,其经济实力、身份地位,就被那些“价廉物美”的商品有力地揭穿了。商场深知其中奥秘,它不会放弃最大的消费群体,它将大众能够承受价位的那些货物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并以各种方式,鼓动着购买情绪高涨起来。我们或许在很多城市的商场门前,都见到过管弦乐队,秧歌队,那些单挑的戏剧、歌舞演员们,隔三差五地在为商家的促销活动吹拉弹唱。

如果逢年过节,我们还能看到这样的场景,有很多人的购物活动并不是以现金或银行卡来完成的,那些持有购物券、购物卡、积分卡(时下有些并不是购物积分而来,而是直接购买)的人往往是经济效益好的单位,但也有少部分购物者并非如此,他们持卡价值的数额,往往大于工作在“好单位”的那些人,他们的购物行动往往由自己妻子,或情人、或孩子来完成,因而谨慎,言语不多,时间短促,是希望避开所有熟人的目光——这在商场营业员极为丰富的阅历中,已是司空见惯,我曾不止一次地偶然与这样的目光相遇,并瞬间避开,但我的视力并不好,而是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

其实我并不想在这里讨论商家运作的方式是否妥当,商场只是那种为交换劳动产品而存在于城市的建筑物,形形色色的商品只是经过或暂住商场,它们急迫地希望被货币持有者相中,离开这里。但我仍有恍惚,当我走进灯火通明的商场,我看见脚下的影子明显改变了它覆盖地面的颜色,而我并不能确定自己是站在商场的地面上,还是站在自己的影子上。

黑暗中的电影院

我还记得电影院里的黑暗。只要影片还没开始播映,我们总在那种黑暗中等待。即使不是夜场电影,那种有别于夜色的黑,也会在厚重的门帘依次放下之后,迅速到来,向我们身体周围聚拢。看电影的人,从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走进电影院,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必定在这黑暗之中等待。

壁墙上的灯被熄灭。电影院里的黑暗,意味着那个悲欢离合而遥远的故事即将出场。我总觉得一部影片播放前的那个等待过程是一场仪式,仪式只能在这黑暗中进行,并且仪式之后的影片放映也只能在黑暗中进行。只是那些来自东南西北的千百张面孔,聚会在电影院这人为的黑暗中,彼此是神秘的、陌生的,因而不用像参加社交活动那样,举目张望,去寻找熟悉的人,然后,再相互间问长问短地寒暄。黑暗在这里是必需的,它能将我们睁开眼的梦,挪到电影院,使我们暂时忘掉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一起在这里,笑着,哭着,去恨、去爱,进入一个与我们没有根本关系的世界,并唏嘘不已。

在黑暗之中,我焦急地期待着铃声响起,自黑暗之中,向黑暗望去-一一但前方更黑!我知道,如果那声尖锐的铃声响过之后,等不了多久,我们头顶上方,就会飞过一道紧密的光束,可它并不像灯光那样漫射,把影院和看电影的人照亮,它只是经过黑暗中持续的光,将我信赖并渴望的那个前方——雪白的银幕照亮。

因此少年时代的我,特别讨厌黑暗中噫瓜子的声音,嚼蚕豆的声音,吃花生米的声音,更讨厌那些自己姗姗来迟,还要影院工作人员打着手电筒帮他找座位的人。他们的迟到,常常会使电影院里那种黑暗暂时出现瑕疵,不那么纯粹了,让已经屈膝坐在自己座位上的人,一次又一次站起,使那个迟到者能够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找到自己那张电影票对应的座位;有时乱晃的电筒光会无意打在一个人的脸上,我就会看见那是一张多么不高兴的脸,可我特别喜欢那样的脸,它愤怒的表情被手电筒的光夸张了,能使那个手握电筒的人迅即离开。离开,对我来说是多么要紧的事情,因为我没有这场电影的电影票。确凿地说,我在入场处人群最拥挤那一刻,用一张时间早已过期、但与这场电影相同颜色的旧电影票,通过了检票口,走进电影院。

那个少年,对每一场新电影到来的消息,都充满了期盼,在那个紧挨着江边的小城,他为看更多的电影,积攒了好些张不同颜色的电影票,并总是能在“蒙混过关”之后,找到电影院的空位子。电影未正式放映之前,他是胆怯的,忐忑的,害怕有人晃着个手电筒来查票,是黑暗淹没或隐匿了他的慌张。电影院里的黑暗给了他洞穴般的安全感,他专注于黑暗的前方,做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在那个夏天,他甚至为了一场电影,而不顾母亲的疑惑与斥责,穿一件皱巴巴的深颜色短褂,只是为了淹没在电影院的黑暗中,不为影院工作人员察觉……因此他到今天还喜欢、感谢、怀念电影院里的那种黑暗!

少年越过前排肩膀与肩膀之间V字形的空当,凝视着微光中跳跃的画面,在历经一个遥远故事时,也被银幕里的故事打亮了面孔。这张少年脸孔,有时会有泪水在流,但随即被擦去了,仍然是电影院里的黑暗给了他“男儿流血不流泪”的机会。他那时想,电影院其实很简单,不就是:电,放映机、喇叭、放映员、众多的座椅和一张幕布这些吗?在他脑袋里,放映员和银幕最为重要,他曾砸碎鹅卵石,以它锋利的棱角,将一块大玻璃裁成若干个小方块,找来颜料,涂上他模仿而来,并加上想象的人物和背景,于夜晚,趁着父母不在家的时候,用装有三节电池手电筒的光,将绘在玻璃上的画面打在了白墙上……

电影,在我们在或不在的那个年代播放。在影院里的黑暗中,我喜欢的还有那种集体的平等,它不像我们走进会场,它是我们日常生活中,自愿,并共同去进行的事件。它在黑暗中叙述着人间与自然界的激烈与平缓,我们在它的开始与终场之时一一来,而且竹记离开……

滨江路广场

天色瞬息之间暗了下来。我看到有一些人在奔跑,他们头顶上飞舞着一些纸片和塑料袋,其实,在纸片和塑料袋从地上飞起农的那一刻,他们就开始奔跑了。这时我正从广场走过,因此我的头顶上也飞舞着那个时间里的纸片与塑料袋。广场的风好大,似乎比别处更大,它撕扯我的衣衫,剧烈摇晃着种在广场周围的樟树,那些樟树,躯干并不粗壮,却樑樑枝繁叶茂,开着米粒一样伞形状的花,六月里,总能让走在广场附近的人,呼吸到一丝有别于城市香水气味的清香,可我奇怪的是,这突如其来的风,并没有将这清香吹散去,反而加重了这种植物香气的浓度。我想,也许是天气骤变的缘故——使植物的气息和我的嗅觉,同时变得敏锐了。举目广场上空,云在奔涌,它们层层叠叠地在向那里汇聚,越来越厚,越来越黑,并且也越来越低——低得连风最后也像是窒息了……

有些纸片和塑料袋,又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我没带雨具。我生性是个不喜欢“晴带雨伞,饱带干粮的人”。我看到那些和我一样没带雨具,想迅速离开广场的人,又往回跑——这些人当中;有我清晨上班的路上经过广场时,已经熟悉了的那几个人的面孔,他们是:

一个两鬓斑白在广场某个固定角落打太极拳的中年男人;一个每天早上都要到广场去遛狗的年轻女人(她不停地打着哈欠,一幅百无聊赖的样子);一个跟着别人录放机放出的晨练乐曲旋律,经常在广场某个角落蹦高的小伙子(他脸部肌肉的生硬,一看就知道是个患有精神疾病的人,我常看见他在街边店铺门前,随着首响里的节奏,咧着嘴,一边笑着一边蹦高,他就住在我家附近);一个面部看不出有任何表情的广场管理员,我每天早上经过广场时,都会看见她在清扫垃圾。

他们在第一道蓝色闪电划破天幕之后、于轰隆隆的雷声中,用比离开广场更快的速度,回到了广场。可现在是下午,这几个人又来广场做什么?

雨不关心这个问题,雨,在它应该降落的时候——毫不迟疑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