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河边叙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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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降落与升起(3)

其实已有好多年,我没进入那种严格意义上的考场了。单位发到职工手上的那些“试卷”一年倒也有几次,可那是与“参考答案”同时发下来的,也不在指定的某个“考场”中进行。谁都明白,所有的“参考答案”都是标准的,你只需将那些答案,从一张纸上抄写到另一张纸上,这仍算是“填空”——更大面积的填空。

即使我不喜欢做填空题,但我仍然尊重那种在考场纪律约束之下,自一张试卷上,所体现出来的公平与公正。这些年来,在周围,我见到了太多的考试,仅仅只是一种走过场,而这种“过场”,只要交纳规定的费用,三两年也不见那些人上过几堂课、读过几本书、做过几次笔记,到时间,去网上下载一篇、或拼凑一篇论文,照样能通过某种学历或资格的考试,进而取得一纸凭证,再获得些什么。我是一个性格倔犟的人,这是小学班主任,在我那年期终考试成绩报告单上,给我留下的一句评语。两年前,我和一个同学去过王老师家,他退休了,竟还记得他写过的那一句话。事实上,从1997年起.我就下决心坚决拒绝进入我反感的那种考场,在这之前,我也理解了来自我们背后那考场上的目光——即便那种目光具有窥伺的成分。

此刻,夜已深了,我听到这座楼房有个人正在打呼噜。窗户的玻璃有些颤动,西北风还在窗外刮着,从傍黑时刮到了现在,这会儿还在那个人的呼噜伴奏下刮着。现在是冬季,天气越来越冷,我的手有了冻僵的感觉,两手时不时要相互搓一搓。写到这里,不知为什么我会想起另一件事情。在它发生的那年——2001年冬天,具体到一个单位或机关范围内,算是一个小小事件。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因为有人借他那个单位出试卷的机会,在自己那张试卷上私自加上了几道填空题,并在试卷背面做完了那几道题目:

填空题1:小声敲门。在得到允许“请进"走进门后,与坐在处长位置上那个人的谈话,保持较远距离;这个人的职务应是()

填空题2:敲门。走进门后,与坐在处长位置上那个人的谈话,是在整个房间大约1/2距离处进行的,这个人的职务应是()

填空题3:象征性敲了下门,或没敲门,直接推门走到坐在处长位置上的那个人正对面,处长随即站起,他的职务应是()

参考答案:

1.职员,科长,处长上级;2.主任科员,科长,处长上级;3.副科长副处长,处长上级。

病患者

挂号处

挂号处往往在医院建筑的最显眼位置。在我眼里,它的窗口尺寸不大,毫无修饰,是最简单的方正形状,与长途汽车、火车、飞机的那些售票窗口没有什么两样,确切地说,它是医院给前来就诊的病者登记编号的地方。现在,那些大医院的分科越来越细,仅内科就可能分为近十种不同的内科,这表明今天的医学对人类身体无微不至的专注,但挂号的人在这种“专注”面前感到了无所适从。在走近那扇小小的窗口前,病人对自己的病情应该有一个大致的甄别,有的人必须经过询问之后,才能决定该挂什么科的号。

挂一个普通号,需要三元,或四元钱。但挂专家号要高出这个金额的一倍以上。这是病者依据自己痛苦程度所做出的选择。如果这家医院比周边城市的医院等级高、设备比别的医院好、医生的名气大,很可能天还没亮,挂号处窗口前就有人来排队了。排队的人有时会相互攀谈,他们总是使自己的口音努力地趋近普通话,但有的不那么标准,常常夹杂着向上或向下滑去的方言尾音,因而还是可以从他们彼此的调值中,揣测出谁是哪个地域的人。在这样的医院排队挂号是辛苦的。不过,这挂号的事情,有时候并不是患病者本人去做,而是由那个陪同病人前来就诊的人去完成的。

也许,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天还黑着,是冬天了,风总能挤迸大厅玻璃门的那道隙缝,让挂号的人觉得更冷。那些搓手的人、跺脚的人,吸烟的人一般是病人的陪伴着,那些身上搭盖着一床被子,裹着大衣的人一般是病者本人——他们之中,有的不远千里而来,在这个夜晚灯光的照耀下,一次又一次向那扇小小的窗口望去。医院大厅的灯光在我的印象中,似乎从不明亮,它是昏黄的,而望去的目光却是明亮的,它们等候着黑夜结朿之后的那个窗口打开。可是现在离医院上班的时间尚早,一个提包、一份晚报、一本杂志、一个矿泉水瓶,甚至捡来的一块砖头,都被站队的人放在窗口前的地面上。这是求诊者约定俗成的道理,它类似欧美的“习惯法”恪守的行为准则,在这里——在这个规定的时间内,不同形状的物,暂时替代了他们,“站”在那扇窗口下。

——这样的情况一般仅在都市的医院出现,最起码,也是在省会城市“三甲”那样的大医院才会出现。我注意过很多医院挂号窗口内的那些脸几乎都是没有表情的,没有表情其实就是表情淡漠,淡漠得没有了通常服务行业强调的那种面对“上帝”的微笑。她们也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向排队的人自始至终地微笑。微笑是轻快的,微笑堆积起来显得过于沉重,因此不会出现在医院的挂号窗口内。被称为“上帝”的人现在病了,因为疼痛的折磨,已失去了上帝的样子,他们现在是患者,严格地说,所有的患者只有从那个窗口拿到“号”之后,才算是进入医院,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就诊者。身份暂时的转换,必须通过“挂号”这种方式,使我们不适的身体获得医疗服务的权利。挂号,挂号,它是每个患者走进医院、求诊治病过程中必要的环节。当然也有例外,在救护车长长的鸣笛声中抬下来的病人,则无须经过“挂号”,就可以直接进入诊室。然而救护车的笛鸣是凄厉的,它用省略、而不是忽略规定程序中的某个环节,表明了那个病人的生命已处于危急,甚至危险状态。没有谁愿意自己或自己的亲人,乘一辆救护车径直出现在急诊医生的面前。

很难想象,有谁能在自己的一生中,没有挂号治病的经历。我们的呼吸、进食、排泄和生殖是我们身体的开口,那既是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必要条件,也是病源与病毒入侵我们身体的途径。我的口腔不断被我的唾液冲洗,它杀死了隐藏在食物中的病原菌;我的呼吸系统含有足够的抗体和酶的分泌物,它们持续不懈地向咽喉运动,被呑咽,带入胃酸之中,然后,在那里将人侵者杀死……

我们希望自己不生病,但那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的奢望,十分精巧的身体还留下了那么多的弱点,它们注定要我们承受疾病的痛苦。

观察室

他们的症状复杂可疑,有可能使医生的诊断出现一时的犹豫;他们的病因目前还不清晰,是被医生留在观察室的患病者。在那家医院走廊的西边尽头,观察室的门敞幵着,上午的阳光穿窗而过,像极了剧院里打向舞台的柱状灯光——照亮了观察室的地面,墙壁和桌面,也照亮了那些穿着白鞋、白裤、白褂,戴着白帽、白口罩的护士,甚至照亮了她们倒向地面上的身影。也许护士的穿戴皆为白色,她们裸露在白色之外的眉毛与眼睛,就显得格外黑。

观察室的阳光微黄,迷离,看上去温暧。围在桌边的护士正在忙碌,从口罩后面说出来的那些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能听清楚谁在说些什么的,只有她们自己。我曾经有过留在观察室的经历,我知道,在很多医院,观察室也叫留观室,这也许给很少去医院的人造成语言上的歧义,但稍许联想,我们就会明白,“留观”,是“留院观察”那个词组的缩写。

医院将一些患者留在观察室,是为了在正式治疗之前,对他们的病情进行确诊。在那里,被观察者与观察者的目光不能回避,他们身置于医生眼睛的下方,在一连串的询问、按压、叩击、抚摸、化验检查与审视中,觉到了自己身体的自卑;他们的呼吸不匀,神情也有了遮掩不住的忧虑,他们中有人常常这样怨恨自己:我怎么就不能敏锐地洞察属于自己的身体?1-3天的观察历程,让他们始终处于莫可名状的痛苦、焦虑、抑郁之中-在输液的滴答声中、在消毒水的气味中,他们觉得阳光有些慵懒,毫无重量的时间,有了重量,一分一秒地堆积在身体上,压迫着他们,急切等候着医生给出准确的结论——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走来走去的护士脚步很轻,那些身影经常隔断了阳光的照射,不停地在他们断前晃动,侦消诲水的气味,在室内涌来涌去地弥漫,似乎比医院的别处更为浓烈。毫无疑问,在进入观察室的那…刻,他们的生活状态就有了改变,其中某些人,被确诊之前拥有的身份、地位、权利、金钱,部在观察室的那张病床上,有了感觉上的撤退,似乎变得若即若离,变得难以显现,即使部属们及时抵达的问候足够诚恳、馈赠的物质足够丰富,他也觉得遥远而陌生了。也有这样的一些病人,他们是物质上的贫穷者,除了医生与护士的观察外,再没有亲人之外的温暖会靠近他们的身体。能靠近他们身体的,只是这冬季里的阳光。市场经济远行法则使医院的面目表情严肃,他们最惧怕的地方可能不是观察室,而是就诊程序中不可或缺的交费处。

那是一个乡村男孩,他年轻的母亲看上去是是那样憔悴,但目光清澈如水,在每一个时间中,我看见她向每一个迎面而来的医生、护士,甚至患者微笑着,因为想省下一张床位的费用。她说服了医生,将孩子留在观察室的走廊上。这也许是那位主治医生能够做到的馈赠。

我已记不清那天的天气是否晴朗,但我总觉得,那个上午肯定被阳光照亮了,就和这个上午没有什么两样,穿窗而过的阳光,暧和,迷离,微黄,照到了观察室走廊那张临时算是病床的躺椅上。偎依在被窝里的那个孩子一直抱着自己鼓胀的肚子,紧皱眉头,脸的半边,由于阳光的照射,细细的汗毛也能清晰可见。他肚子隆起的程度让我惊悚,身体因为被改变成异于原先的形状,所呈现的弧线就像刀一样刺目。后来,我看到一位头发银白、个头矮小的人,在院长(事后听说是院长)、几位医生、一群护士的簇拥下,当经过那张躺椅时,却站住了。那个孩子已在医生和护士包围之中,我看不见他了,隐约可以听见患者与他们之间的对话,再后来,护士长和一位护士从人群中急匆匆走出来,她们很快拿来一小包药(可能是粉剂)、一大瓷缸水、一只桶。过了一小会,我听到了液体持续冲撞桶壁时哗啦啦的响声。十多分钟后,人群散开,移向别处,我看见那位一直微笑的母亲没有了微笑,此时已是泪水涟涟,她抚摸着孩子瘪下去的肚子,呢喃地只说着这么一句话:“娃,我们遇见好人了,教授说你明天就能出院了……”其实,这家医院作为省医科大学教学基地,楼房的外墙常常拉有“欢迎某某教授来我院讲学”的横幅,已不是稀奇的事情,但我却这样想,夺迹的出现,对那位专家或许不是奇迹,奇迹只发生在那位母亲和她的孩子的身上,并将那位母亲和她的孩子带出了观察室。

现在,我将停止对观察室的叙述,因为我感到了叙述上的困惑,我不愿意自己的叙述最终成为那种伸展开来的叙事。我比较讨厌那种叙事。我突然感觉到了大地在顫动,我疑惑这是一种幻觉,但我分明听见了身后楼房玻璃的响声,头也在突如其来的力量之下,甩了一下。一个小时后,我从网上得知,与安庆宿松县隔江相望的江西九江发生了5.7级地震,安庆的宿松、潜山、望江三县房屋摇晃,震感尤其强烈,时间是2005年11月26日8时49分。

那时,正是我走出医院的一刻。

夜晚的病房

是伸向门边壁墙的那只手,按下开关,灯光先于夜晚的黑暗来到病房。在住院大楼10层的5号病房,窗外的那个太阳又大又圆,颠簸在河的汹涌中,是焰火之红,即使就要没入流水,也能将一河流水映照得波光粼粼。而河的反光碎细,缓缓地在水面上空漫射——穿过窗户玻璃,抹红了病房四壁,白墙也有了河流的红亮,是那种淡淡的水红。冬天黄昏,也许是病房最为温暧的时分,到处弥漫着饭菜的香气,这些病号的饭菜大都装在粗壮的保温瓶中,拧开盖子,热气迅即升起,亲人的抚慰与食物的香气,一起扑向他们的鼻息,湿润了那位孩子的脸蛋,我看见,凝结在她睫毛上的两滴水珠,是那么的晶莹,而且暧和,却又隐藏着一丝忧郁。

镇流器“嗞嗞”的声音持续不止,病房的灯光不是特别明亮,光线灰白,那是天花板上两根日光灯管发出的。太阳此刻完全跌入河里。夜晚的天幕已在窗外青黑。不会隐入夜色之中的,是城市鱗次栉比楼房里的人家窗户;在一格一格地亮。侍候病人吃过晚饭之后,有人会疲倦会离开病房,他们肯定不是探视者,是病人的亲属,而那些白天进入病房面带微笑的探视者,送來的鮮花仍然盛开在那精致的花篮里,被搁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这个城市居民都会遵守这样的习惯,忌讳别人晚上去看望病人。留在病房陪同病人过夜的,一般不是这个城市的人,他们大部分来自城市周围的乡村,还要等待医院规定的那个熄灯时间,他们才会支开一张竹制(也有木制)的躺椅,抱来一床被裤,抖一抖,让它空中平整,再对折,一半压在身体下,另一半盖在自己身上,睡在病床与病床的那条空档间。如果邻近那张病床没人睡,不是那位病人已经恢复健康出院了,就是走不归之路,对于后者,他们会庆幸自己今晚有了能够舒展身体睡一觉的地方,而对于后者,他们宁愿将身体蜷缩在躺椅上,也不会去睡那张空荡荡的床。但不管他们睡在哪里,都得向医院交纳每天3·5元的陪护费。

值夜护士推门进来,病人的血压、体温、脉搏,在熄灯之前10点钟的时候,还要再一次测量;她们身着腰身好看的白色长衫,迈着几乎悄无声息的脚步,夜深人静,她们会走近重症病人床边看一看,听一听黑暗中的喘息是否通畅。她们是医院夜晚黑暗中具有合法身份的窥视者;在晨曦降临之时,她们会轻声叫醒某个病人,递过血、尿、粪便化验单,叮嘱那位梦中醒来之人,哪些单子应该空腹送检……这些护士穿梭于医生与病患者之间,发药、打针,进出病房的次数最多,从那些病人的咳嗽、叹息和呻吟声中,获取着病人最直观的信息,她们忠实执行住院医生的嘱咐,也是病人历经苦难身体的知情者。

梦呓从隔壁病房断断续续地传来,像是一个女人在反复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我不知道夜色中喊岀的这个姓名与她的痛苦有什么联系,但我听见了她被护士叫醒后那压抑不住的哭泣。病房夜晚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有个病人的呼噜粗重,甚至间或夹杂着一两声呼哨之声,尖锐地使一些病人夜半睁眼醒来。在夜晚的病房,我们或许有过这样相同的经历,夜很深了,还迟迟难以入睡,是因为我们想通了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情,思念平时不会去思念的那些人。疾病的原因,使一些不同身份的人,居住在一起,将自己的夜晚搁浅在病房,他们走进病房的那一刻,就渴望能够康复地走出病房,再也不睡在一张病床上。

牙科诊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