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的坚硬或柔软、粗糙或纤细,经常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它们在光线的映射下,首先寻找的是我们的眼睛。夜晚的到来,如果没有灯光的照耀,它们的体积、形状、色彩、纹理以及全部细节都没人黑暗里。在众多人那里,它们可以是绸缎,布料,皮毛,珠宝,金银的饰物……也可以是那古墙上厚厚的青苔,涧溪浅水里的卵石,乡村冻路上的辙印,甚至一个人的面孔……
光线的强烈或昏暗,以改变这些事物的明暗程度,局部或整体的清晰或模糊,也许只是错觉。视觉里的距离,使我们难以辨别潜藏在它们表层之下本来的面目,果它们就近在眼前,有谁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仅止于满足看见,不伸出那只手"一一触摸?
当我写下“触摸”这个词时,窗外那些褛房窗户里的灯光,在一盏一盏地熄灭,夜幕更黑,并且越来越黑。“触摸”仿佛就在天幕的最深处隐约地闪现,此时,它们移动着脚步,悄无声息向我走来。而头顶上的那盏灯,却因为夜深人静的时刻到来,而更加明亮了。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
仍然记得那个少年,寒假将要结束的时候,一场和小伙伴争强好胜摔跤的较量,让他鼻血喷涌。他躺倒在河边枯黄的草地上,尽力将自己的头向后仰去,望着那一片片飘过去的白云,有人想到止血的药棉——而想到了他棉祅里的白棉花。可那是母亲用平日节省下来的钱,买来的棉花和斜纹布,一针一线缝制的,那是过年的衣裳。几年没穿过新衣裳的少年,因为大年临近,还在腊月里,母亲给他提前穿在了身上。鼻血的溢流不止,让伙伴有了更大的惊慌,疼痛的少年,最终疼痛地同意了伙伴的那个馊主意,让锋利的牙设咬汗了棉袄里面的缝线,掏出-小团棉花,赶快塞进了少年鼻孔。血终于止住。淌在少年脸上的血,凝固在寒冷的空气里,再被闯祸的伙伴颤抖的手轻轻揭去。
那个少年是我。那时,我更多想起的不处分血,而足吁亲给我们几个孩子买来缝制棉祅布料及棉花时的怙剪刀、尺子、顶针,还有一截粉笔头一一这是母亲过日子,精打细算、缝缝补补的工具。画样之前,母亲一而再抖动着那段布料,布——就在暖和的空气中迅速地卷曲、伸展,发出了布的声音;处名那只手,顺着布料纹路的走向缓缓地抚摸去,眯着眼看了好长时间不愿放下,这还不够,她其至将脸贴在布面上摩挲许久,才开始动手剪裁。
时至今日,母亲触摸过那件棉祅面料质地的手感到了什么,只有母亲她自己知道。尽管那件蓝棉祅暧和过我的身体……
其实,时间之中,我们又有谁能做到与自己的记忆阔别。“触摸”有时对我来说,只是为了识别被触摸之物的真实性质。比如,更小的时候——童年,我为电影院那巨大的幕布能映出山山水水、众多有故事的人物来,而发生过很大的疑惑。我指着那银幕,曾向父亲提过一个要求:电影放完后,你带我去看看能放电影的地方好不好?父亲没有答应这个要求,他说,那里什么都没有,就一张布,很大的布,跟你身上穿的布是一样的,你摸摸自己衣服就知道了。父亲说的没错,那地方就挂着一张布,白色!电影最秘密之处,是座位后面那个能射出一道紧密光束的窗口,电影胶片、放映机、放映员都在那里。多年之后——在我近三年乡村经历中,这一点,得到了确认:我曾多次帮助放电影的人拉过幕布,即使电影幕布与通常的布有所区别,那差别在我看来也是细微的,我见过有一种幕布有细细气孔,但它仍然是布;它甚至可以用普通的布缝制来代替,甚至在没有幕布的时候,能将电影放到白墙上……
现在,阳光——也许这阳光中还包含了这个城市积雪的反光,通过那扇装有铁栏杆的落地窗户,穿透薄薄的窗帘,投射在窗户对面的墙壁上。
因而,墙壁上悬挂的那幅风景油画,就有了铁栏杆与窗帘图案阴影的晃动。这是2005年12月下旬某日中午。旅途中纷飞的大雪,已在我踏迸这个北方城市之前停止,自火车站到达这家宾馆的路途不远,但我看见了出租车窗外街道上的积雪。接站的人正帮着我办理与会人员住宿登记手续,她也许并不知道那个中午,因为这面墙上的阴影而给我留下又一次难以抹去的触摸印迹。我清楚记得,油画上两种明影的深浅各不相同:来自窗帘图案的阴影结构简单、细碎,要比窗帘布底色稍许深一点,那是一些排列相错、一再重复的树叶,它们在画面上造成的阴影很淡,只是将投在油画上的那片阳光过滤得更柔和了,与栏杆造成的那几道浓重阴影相比,仅依稀可见,仿佛是感觉中的风,轻轻地滑过画面,简直可以被我忽略。但奇怪的是,这两种程度不同的阴影,显然同时使这幅油画的质感发生了变化。
这让我恍惚,仿佛深陷这暗影之中,尽管我知道这样的明影是意外的,并非是这幅油画本身具有的阴影,不可能改变一幅已完成的油画中的任何内容,但我却难以抑制地有了想去触摸它一下的念头。
可是我已经这样做了。伸出的那只手——已伸向油画中明影最为浓重的部分。触摸的整个过程很短,在宾馆保安有点诧异而又警惕的目光下,戛然而止。我触摸到的是河水,是流向远方秋林深处的河水,它在并非画笔制造的阴影下静静地流着。画中的景物凹凸依然如故,事实上,没有重量的明影,或者阳光,即使大片地堆积在那里、堆积在河面上,那也不会增减那幅油画颜料的厚度。
——明影或许算是无形之物,但这里的阴影仍然是实实在在的!
……我嗅到了花朵的香味。这么多朵紫红或淡黄的玫瑰,远离了曾经给过它们养分的壤土,生于彩云之南的根,已整齐地切去,却依然枝枝保持着鲜艳,在长江下游这个小城最是繁华的那条街道——“情缘”花店门前巨大的花篮里绽放。印象里,玫瑰自始至终是含苞欲放的,我看到过它凋谢的花朵叶片,却很少见到“朵”的叶片打开;遍及于玫瑰花柄干上的刺,尖硬而锐利,曾经扎破过我自行车的一只轮胎,如果你注意过玫瑰刺的颜色,那是胭脂般的红,和触摸者被刺破的手指创伤处——不断渗出来的鲜血一样红。这也许是一秒神示:有些美丽只应该在艳羡者的视线里,贴近、或触摸它们的结果,有时会是让人疼痛的血。因而,这些空运到这个城屯中的玫瑰,刺被刮去,它们被热烈地送进,或拥入情人、亲人,或并非是情人、亲人的怀抱。我看见,触摸已经有了演绎-——不仅可以是肢体的手,还可以是那个人滚烫抑或冰凉的脸、唇,和扎在花间——不舍得一下子就离开的鼻子。
我居住的这个城市,酒店越来越多地林立于大街小巷,有的装潢也相当排场,富丽得金碧辉煌,那些大理石罗马柱,漆得很像大理石,但你用手一摸或叩击--下,即刻便明白,那仍是你的错觉。石膏或者木头的质感及声音,击穿了仿造的华丽谎言,直达你触摸它的手指……
——其实,视线里的触摸之物千千万万,俯拾即是:娇嫩的皮肤,闪光的绸缎、兽类的皮毛、珍贵的珠宝,抑或那一片树叶、一枚石子、一道辙印、一个人的脸孔……甚至可以是平面的照片!触摸它们的那只手,也因为这样的触摸,而具有了善良或邪恶,愉快或伤感,高尚或卑鄙,知足或贪婪……
起风了,窗外雨篷,响起了雨打在它上面的声音。稿纸飘落在地,拾起。夜更深了,我不想说出还没有被我说出的那些。
午睡
它周围的那些时间是明亮的,即使阴雨天气,光线暗淡,午睡——仍然不是能够陷入夜晚黑暗中的那种睡眠。与夜间的睡眠相比,它在白天阖眼睡去,又在白天睁眼醒来。午睡是短暂的,有人只要十几分钟,或半个小时的钟点,如果不是昨夜睡下的太晚或其他原因,很少的人会超过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午睡,在众多人那里司空见惯,身体的敏捷与警觉,到了中午,会迅速地下降,甚或有了迟钝,肌肉有了紧张、筋骨开始酸胀,昏昏欲睡的样子难以遮藏;一上午都在忙忙碌碌的那些人,吃过午饭,就有了想打个盹的愿望,现在,那根绷紧的神经已是疲惫,终于可以让它稍微松懈一会了。在许多场合,尤其是会场上,如果报告冗长乏味地抵达中午还不见结束,我看见很多人接连不断地打哈欠,他们的面容也有了不想掩饰的怠倦。或许那是我们体内生物节律的作用,使身体内部最朴实的欲望:睡,者睡意——摆在了脸上,在这昼日的光照中一一台下出色地上演。
午睡的倾向是那样的难以抵抗,它是白天里许多人都愿意得到的黑暗。但它与夜晚的睡眠有所不同,因为时间的限制,午睡在很多人那里,显然是匆匆忙忙的,有的甚至潦草,并且很少有梦。是谁把我们的醒与睡——放在了白天和夜晚?但有的时候,我们的夜晚却比白天更加清醒!前些年,我常常会在夜静更深的时刻醒来,听到桌上那台老式闹钟的秒针在一秒一秒地走着,这时我会想起去世的母亲,那滴答、滴答的声音,就出现在我刚才的那个梦里,它是母亲给我留下的遗物发出的声音。这声音也算是母亲的遗物,于梦里梦外都是真实的,它就像掠过我梦中的那些车辆的喇叭声,醒来的时候,我仍能听到它在窗外空荡荡的街道上鸣响。但奇怍的这,除这些外,梦中別的事情虽然可以被我看见,却不能被我听见、闻到,它们在我梦中,是没有声响、没有气味的,即使我在梦中与某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愉快地相聚,一杯一杯地喝酒,睁眼酸来的吋候,却再也记不起来那酒的味道了。后来打人告诉我,在夜晚的睡眠里,我们是打开耳朵睡觉的,听觉、嗅觉、触觉依然保持着警觉;但没有光.、黑暗中,人类的视觉没有什么作用,因此我们闭着眼睛睡觉,是幻觉承担了夜晚黑暗中我们的视觉。
然而,这却无法合理地解释午睡。我不敢破译午睡。但我这样想过,起初的午睡肯定发生在远古的某个夏天,那时的天空又高又远,阳光肯定要比今天耀眼、火热,于正午时刻,灼烙着先祖们的皮肤,为了活着,他们是比我们更能忍耐苦难与痛苦的人,但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地怕热,汗水涌出他们的皮肤,却渗不透裹在他们身体羞处的那些阔叶或兽皮,为了躲避正午户外热浪的袭击,他们会跑到那棵葳蕤的树下,找大块的阴凉地,眯上眼,睡上那么一小会儿,使养精蓄锐的身体,能够有力量迸入凶猛的下午……
——这自然是一个人的想象。这个“想象”远古的那个最早的午睡已经有了千年万年,但在此时,它仍然可以是我的一个推断。遗憾的是,这样的推断于我来说,也没有多大的意义,它不能验证,因此只能在我写下的这篇“午睡”里——以想象的方式,而不是事实的方式出现。我知道,有些人是没有午睡习惯的,但可以肯定,谁都不止一次地目睹过别人的午睡。在家里、地头、街边的摊点、工厂的车间、学校的课堂、军中营地……人们一上午的劳累,或许因为有了这午睡才消失,才有了精神迸入这一天的下午。这让我想起了二战期间的丘吉尔,那是我读过的一部回忆录,书名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但我记得有过这样的一段叙述:丘吉尔是非常赞成午睡的,他每天晚上睡得很迟,习惯在午餐与晚餐之间睡上一觉,很多篇鼓舞民心士气的演说词,就是在他午睡之后口述而成的,读完那段文字,合上书本,我微笑地对那本书说:丘吉尔,你的午睡是在硝烟中开始,也是在硝烟中结束的,这,很多人都有过,但你的午睡精彩之处,依然是醒---个与我们不一样的人的“醒”,不然的话,又何以有醒来之后的那些演说词……
去年腊月,我乘1427次列车返回宜城时,看见海潮般的人流,在北京西站涌来涌去,他们挤满了车站广场、购票处前、候车大厅。其实,我也看到了警惕的警察、小偷、倒卖车票的人,他们相互躲避着,混杂在人流中,就像鱼一样地迂回穿行。我进人第10号进站口的时候,正是中午,离准点发车还有两个小时,这里也到处都塞满了人,到处都充满了方便面、或者其他快餐食品的气味。即使在这样的喧嚣中,我仍然看见有不少返乡者,就坐在那椅子上、行李上、铺了张报纸的地上,支持不住午餐之后困乏的袭击,在眯眼打吨,有个人甚至鼾声如雷地睡熟了。让我惊诧的是,这些午睡者,在检票进入站台开始那一瞬间,都会及时地醒来,并迅即站到乘车的队列中去。不站到队伍中去的,只是那些票贩子,他们失望地扬起那剩下的几张车票,透着实足的京韵,喊出了一个比原票价还要便宜整100块钱的价格。我看见返乡队伍中有人幸灾乐祸地在笑……
午睡也是无形之物,在众多人的日常生活里弥漫,充满着呼吸起伏时的体味,它被白天的光线包围着,时间在它那里暂且慢下来,或许它是我们颠倒昼夜的一个习惯上的错误,但它却有可能去补充黑暗中的睡眠。
填空题
考场上的寂静,应该是在那道锐利的铃声响起后开始的。打开考卷,众多入习惯的是:在浏览了一遍卷面上所有试题之后,亦开始答题。经历中的那些考试,好像都有“填空”这样的试题。与其他类型题目相比,填空题的解答方式看似简单,而且宽容,它不要求答卷者去完整地回答一个或几个问题,试题的本身似乎即巳是答案,或者包含了答案所依附的环境,但又因为它在关键之处留有空白,在你未给出那些“空白”一个准确的答案前,它们就仍然只是试题。
如果是炎热的夏季,额头上的汗水,或许会先于笔尖的墨水,滴落到某道试题的“空白”上。将手贴上去,手掌的温度足以很快蒸干纸中的水分,但蒸发不掉那里汗水的盐分9盐,已渗人纸的内部,即使你胸有成竹地完成了“填空”,那个“填空”也有了你身体中的咸。置身于考场座位上,有些人总是感到监考者的目光就在自己背后,因此,我更愿意接受考场前面那些监考者的审视,固执地认为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一定也是光明嘉落的人;反感那些不停来回走动,尤其是坐在考场座位最后面,一动也不动——那种来自我们背后的目光。
说老实话,我一直不怎么喜欢做填空题,总觉得,即使是一句话,那空出来的位置,在我眼里,就像是一条路上凹下去的那部分,会由于我们的填塞,看上去,平整是平整了,却有了疮痍满目的感觉——这自然只是我的感觉。做完填空题,我常常会因为出题者用心良苦地发难,而感到那位老师在挑战我们记忆时的险恶与冷酷,即便是课文以外的那些“注释”,他也没放过,使我们吸饱了墨水的那支钢笔,有了犹疑。不用努力回忆,多少年过去了,至今我仍还清楚地记得,那次“外国文学”考场上,自己那杆“永生712”型铱金笔的笔尖,在触及一张纸时所发出的声音,尽管那声音极其微弱,但我仍能听见,听见一支笔,在走过某道试题“空白”之处时——它的流畅与涩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