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娃们纷纷停下,有的站着,有的坐倒,表情各异。
韩发财的声调变得尽量委婉起来:“弟兄们,大家都听见了吗?前边有枪声,说不定会遇到土匪,我看哪!为了确保大家的安全,现在还是化整为零,分散回家为好!”
砂娃中有人喊:“不行,你说好了要把我们送回家,你不能卸磨杀驴!”“管吃管喝管回家,你不能赖帐!”“金掌柜不能扔下我们!”
韩发财极为勉强地对大家笑了笑:“请大家别误会!我韩发财决不做亏人的事!分散走归分散走,每个人的路费盘缠也还是要发足的。要不然,我们这几十个人到前面遇到黄金检查站,每个人腰包里的砂金就保不住了!”
砂娃们开始安静下来。
韩发财喊道:“好!现在就开始发盘缠!”
韩发财和红杏开始为砂娃们发盘缠,众人相继离去。等到两个肩背猎枪的汉子也来领盘缠时,红杏问韩发财:“把他们不留下?”韩发财回答:“都走吧都走吧,各回各家!”
随后,韩发财拉着红杏转过山口,顺着小道仓皇地走去。
红杏责怪韩发财:“你成什么精,连保镖也不要了!?”
韩发财阴笑着说:“什么保镖?那叫树大招风惹眼,反而不安全!”说着韩发财又从褡裢里摸出两个拳头大小的金疙瘩对红杏说:“你懂吗?这玩意要让他们看见了,是会出人命的!”
远处山壁的寺院。
风中,经幡摆动。
大殿门开着,象一孔透视人性的眼睛。
跪着的喇嘛正在诵经:“嘛呢牟嘛得勒嘛……”
红金台上。
被挖掘过的沙坑一个接着一个,象战壕战阵,沙堆一堆连着一堆,象乱葬的坟包。
金农们每人占了一块小地盘,拼命地挖掘着。
大风中的淘金场,沙堆被黄尘席卷着,似在旋转,天上的太阳西斜了,象昏黄的蛋黄。
张梁柱环采金场转着、看着。满意地看着他的金农们在扬沙、摇筛、洗金。
尕五子在河边过筛。
筛箩上的沙子冲完了,却仅看到粒粒金。
尕五子胡乱地骂着,又小心翼翼地把那几粒金子捡起来。
赛木儿悄悄跑到一个没人挖掘的地方,举镐挖了起来。
镐头一举一落。
赛木儿的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赛木儿脚下的沙窝子愈挖愈大。
突然,赛木儿的手臂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她手中的镐头溅出了火星。
赛木儿眼睛一亮,俯下身从沙窝中捧出一块形状酷似蛤蟆的金块来。
赛木儿的脸色大变,眼睛仿佛做梦一样地眨动着。
赛木儿捧金蛤蟆的双手在颤动着。
赛木儿想起临来金场前母亲叮嘱她的话。
“木儿啊!做妈的实在舍不得教你一个丫头家上啥金场。你实在要去,记住妈一句话:多干活,少说话,不跟人家争高低,得了金子。千万不要自个塞包里,要跟大伙匀着分!”
赛木儿的表情由惊喜转为沉思。
赛木儿转动着聪明的大眼睛,忽然胸有成竹地笑了。
赛木儿把那块金蛤蟆举起来,边跑边喊:“快来看!快来看!我挖到了一个宝贝。”
金农们纷纷放下工具,围拢到赛木儿身边来。
郝图从赛木儿手中接过金蛤蟆,掂了掂,又用牙齿咬了咬:“不错不错,真是个宝贝!”
韩二龙又抢过金蛤蟆:“太绝了!”
尕五子又抢过金蛤蟆,连连亲吻了几下。
韩二龙大喊:“尕五子,亲几下赛木儿的手吧!”
尕五子:“你想亲就亲吧,她这会儿正高兴着呢!”
张梁柱从远处走来,接过金蛤蟆。在手中掂了掂:“谁挖的?”
郝图:“是赛木儿挖的。”
张梁住嘿嘿一笑,看着郝图:“你不是说金子一看见女人就跑了吗?这么个金疙瘩,偏偏就让赛木儿碰端了!”
尕五子:“赛木儿的手香啊!”
郝图:“看来赛木儿真是有福,这金子就归她了!”
赛木儿:“不!这是大伙的运气,我不要!”
郝图:“我一路上错怪了木儿姑娘,她既然有这福气,那就还是归她吧!梁柱,你说呢?”
张梁柱扫了一眼全场:“也好!这金蛤蟆归赛木儿,大伙看怎么样?”
众人齐呼:“听队长的!”
赛木儿大叫:“我不要!我不要!”
张梁柱把金蛤蟆郑重地放到赛木儿手里;满怀感情地说:“金场上就你一个女孩子,别人也不会跟你争!再说,你给你父母亲争了气,也给大伙儿带来了好运气,全场的人都该好好地祝贺你哩!”
赛木儿双手激动得发颤。
张梁柱转向众金农:“乡亲们!这金蛤蟆确实是我们的好兆头!红金台到底没有白来,就让我们甩开膀子地干两天吧!”
众人欢呼着大干起来。
黎明,晨曦初露。
山脊上踯躅一男一女两个人影,是韩发财与红杏。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趔趔趄趄走过悬崖。
深渊。红杏恐惧的眼睛。
天大亮了,四野显出一种荒凉的迷茫。
两人走过乱石狼籍的河滩。在河滩上坐下来,红杏喘着粗气。
韩发财恐惧地四处张望着,拽着红杏往前走。
在一片蓊蓊郁郁的草滩前,红杏露出兴奋的眼神。他们看到了一汪浅水,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
倏地窜出一只野兔,惊得红杏跌倒。
浑浊的、混合着各种动物粪便的一汪水。
红杏和韩发财用双手捧喝着。然后用衣袖擦了擦嘴角,显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
两人紧走了几步,红杏突然坐倒不起,韩发财拽她。
韩发财把肩头的褡裢摇了摇:“走吧走吧,有这金褡裢在身上,腿上能没劲?”
红杏连连摇头:“不行了,我死活走不动了!”
韩发财:“硬撑着嘛!总不能住这儿!”
韩发财把红杏架起来,走了几步,压得歪倒,大口的喘气,韩发财痛苦地抽搐着脸。
突然一声马嘶。两个人惊喜地望着不远处有一藏民帐篷,于是向帐篷走去。
帐篷前栓着一匹矫健的黑骏马。
韩发财转动着贪馋的眼睛。
帐篷里走出一个壮年藏族汉子,用藏语问了一句,韩发财听不懂,连连摇头。
藏族汉子用手势招呼二人进帐篷,韩发财恐遭不测,连连摆手。
韩发财用手势表示要买那匹马,藏族汉子摇头。
韩发财指了指疲惫不堪的红杏,用乞求的目光表示要买马,他小心翼翼地从褡裢中捧出一把砂金,举到藏族汉子面前。
一捧金粒子在藏族汉子的双眸中熠熠放光。
藏族汉子点点头,接过砂金,又去解下马缰。他深情地看几眼他的骏马,交给韩发财,扭身进了帐篷。
马嘶叫着,不愿离开主人。
韩发财想骑上马背,马转圈儿。
韩发财使尽力气把马拽到一斜坡下,马看不见帐篷了,方顺从前行。
韩发财把红杏举向马背,自己又骑上去,并让红杏在背后抱住他的腰。
韩发财得意地回顾了一眼红杏,然后策马狂奔。
红杏被颠得脸煞白,哀求韩发财:“慢一点,慢一点,我受不了!”
韩发财往后一瞥:“我怕教那个卖马的家伙追上!”
狂奔的马。过小溪,趟沼泽,直冲前面的大沙丘而去。
马背上,红杏的长发飘甩着。
韩发财回头哈哈大笑。
遥远的半山崖上的寺庙。
寺庙的朱漆大门象一个嘲弄世人的阔大的嘴巴。
无风,大杆上的经幡雕塑一般全然不动。
大沙丘脊上。
载着红杏和韩发财的那匹马似乎跑累了,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
韩发财焦急的脸。
红杏披头散发。
韩发财:“过了这座大沙丘,就到公路边了!
红杏:“马好象跑不动了!”
马停了下来,又回过头不停地嘶鸣着。
韩发财大怒,勒紧马缰,马原地打着圈儿,不肯再前进了。
韩发财瞪红了眼睛。
红杏惊吓的眼睛。
韩发财突然狠狠砸了一拳,马狂奔起来。
马左甩右抖,一副不驯服的野性。
红杏紧抱着韩发财的腰:“不行不行!我坐不稳!”
马胡乱狂奔。突然马身子一偏,将二人摔下沙梁。
马停下来,看着山坡下的韩发财。
韩发财捂着摔伤的腰,向着马大发脾气:“不通人性!不通人性!我……我哎哟!”
那马一声长嘶,回转头,顺原路疾驰而去。
红杏大惊失色。
韩发财哀叹一声:“完啦!”
红金台下的帐篷前。张梁柱指挥金农们捆绑行李,启程回返。衣衫沾满灰尘的金农们喜气洋洋。
张梁柱关切地问王金贵:“您老,能走吗?”
王金贵:“下山了,这身上的伤也象全好了!”
郝图笑嘻嘻地给王金贵打着招呼:“老伙计,咱哥俩总算要活着下山了!”
王金贵笑着。
张梁柱显出轻松,招呼大家:“要轻装,把那些破东西全扔掉!”
尕五子把一个破脸盆踢了一脚。
被尕五子踢飞的破脸盆随着张梁柱的视线一齐落到一片浑似乱葬坟一样的沙堆上。张梁柱慢慢走过去,拣起那只破脸盆发呆。
尕五子笑起来:“张队长,咱们就要胜利下山了,难道说,你还舍不得那个破玩艺儿吗?”
张梁柱指着那一片沙堆,面向大伙说:“各位乡亲,我们是该下山了,这一次淘金总算没有白来。可我们走了,这些沙堆堆就会永远摆在这儿,上面连个草也长不起来,多难看呀!”
尕五子赶紧卖乖地说:“队长的意思是说,咱得把这些沙堆堆平整一下才能离开,叫做维护生态对不对?”
张梁柱笑了:“对呀,你说的很对。”
尕五子抄起铁锨冲到沙堆前,一挥手对众人大喊:“好吧,咱们都是讲良心的人,既亏了这片土地,就得想办法补回来,好不好?”
众人齐发一声“好!”随即挥锨大干起来。
沙丘深处。
一片凌乱的爬印。
韩发财一手撑地,抬头看天。
天上一碧万倾,骄阳似火。
红杏焦渴的双唇无奈地搐动着。
韩发财痛苦的揉着腰伤:“他妈的,腰疼的我真想死过去!”
红杏移过去给韩揉腰。
红杏想把韩发财扛起来。却扛不动,满脸气馁。
两个人艰难地在沙丘中爬行着。
红杏看见低凹处长着几枝枯草。脸上露出兴奋,她双手拚命抠地,终于抠出一个小坑,里面有湿沙粒,却无水。红杏把头伸进去舔着湿沙粒。
满脸沾着湿沙粒的红杏狠狠地盯着蜷伏在一旁仍紧抱着褡裢的韩发财:“……没有水,就渴死在这儿吧!”
韩发财满脸懊丧:“再挺一挺,路不会太远了!”
红杏:“都怪你心太狠,半道上想扔下人家,这一下好,把自个扔半道上了!”
韩发财极力挣扎:“你这个破女人,怨起我来了!给,金褡裢你背上!”
红杏:“金子!金子!你就知道金子!”
两人爬行的身后留下道道印痕。
骄阳,蓝天,一望无尽的沙梁。
韩发财爬不动了。双唇焦渴起泡,眼里透出绝望。
红杏满脸忧怨、哀伤、无奈。
韩发财仰面朝天:“水……水……我要水!”
红杏愤恨欲燃的眼睛:“你……你坑了张梁柱,又坑了砂娃们……你……你这都是报应!”
韩发财侧过身子。双手抠进沙子,濒临渴死。
沙梁另一边,隐隐传来人语和脚步声。
红杏奋力爬上沙梁。
远处,张梁柱他们正向这边缓慢走来。
红杏的眼圈湿润了。
韩发财两眼黯淡。却紧紧抓住他的金褡裢。
那边的人群看见了爬伏着的红杏,快步赶来。
人群站在红杏身后,僵立不动,神情各异。
红杏瞪大失神的眼睛。
张梁柱表情复杂地盯住她,没有说话。
赛木儿见状,走过去扶住红杏。
张梁柱指挥几个人挖出了来时在沙土中埋下的三个牛皮袋水。金农们轮流啜饮着。
赛木儿把一袋水提起来,倒向红杏焦渴的嘴。红杏的脸颊红润了,慢慢站立起来。
金农们各自用调侃的、鄙夷的或冷嘲的眼睛盯着奄奄一息的韩发财。
韩二龙举着水袋在韩面前大喝起来。
韩发财瞪大失神的眼睛,那个鼓囊囊的水袋在他眼前晃动起来。
韩发财指了指二龙手中的水袋,又指了指他自己胸前的金袋,吃力地乞求道:“用……用我的半袋金子,换你的一袋……一袋水!”
韩二龙反唇相讥:“金子比命贵,我看你还是等死吧!”
有几个金农大声吆喝:“走吧!别在这浪费时间!”“好了!走吧,把他的金子扛上,卖给国家银行得了!”“自做自受!走吧!”
韩发财绝望的眼睛投向张梁柱。
张梁柱表情复杂。
红杏站起来,出人意料地对张梁柱说:“走吧!他(指韩发财)到了这份上,大概也活不成了,怨不了别人!”
众金农:“走吧走吧!”
韩发财极度绝望的眼睛。
众金农诧异地看着张梁柱。
终于,张梁柱从韩二龙手中接过水袋,缓缓地倒向韩发财的嘴唇。
许久,韩发财苍白的脸上滚下一颗硕大的泪珠。
金农们复杂各异的表情。
红杏痛悔的眼神。
张梁柱难以言喻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