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很强烈的愿望,便是跑到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里去,仅仅以观者的身份,哪怕是短暂的一刻。
湘西,那个落后却纯朴、愚昧却天真、残酷却美丽的世界里,生活着游侠、女巫、蛊婆、落洞女子……这些奇异的人儿,我对她们无不怀着强烈的好奇或同情。
我照例对巫婆和蛊婆毫无好感,在我儿时的记忆当中,也有着一点点巫婆的影像。当然,在我们这里不叫巫婆,而是叫老爷。在山村人家为已逝先人做周年的时候,通常会请老爷来做些法事。男老爷有时会带着个女徒弟,那个女徒弟照例四五十岁,丑且白胖的,却因为陪衬在那个满脸皱褶、黑黄枯瘦的老男人身边,往往透出一丝狡黠的妩媚来。
在念经的时候,女徒弟跪在主人平铺于地上的被子上,一手拿了燃着轻烟的香火,一手去翻那黄纸的经书,发出好像流水声一样经音。遗像、白衣、装着五谷的香炉……烟熏火燎中,坐在火炉边向火的人若是稍加注意,便会发现那个白胖的女徒弟偶尔会抛个媚眼给那个男老爷。最后一切结束,请来的男老爷在分享供品的时候,便会在掂量中犹豫着给那个女徒弟多放几个沾了黑手印的雪白的馒头,而自己定会留着那根水煮的发白的肉条。
因为人性的懒惰,所以这世界才有了巫婆与蛊婆这样丑陋而奸滑的角色,更因为人们的愚昧,才给了这些懒惰人生存的世界。
然而,游侠与落洞女子却让我怀了深深的同情。
沈从文先生笔下湘西世界里的游侠,比西方大片中放映的蜘蛛侠更富有生活味和人情味。他们大都表现得和善可亲,且具备除暴安良、挥金如土的性格。在湘西那个依靠暴力与迷信解决问题的世界里,暴力似乎比迷信更可亲,因为神是无理可讲的,而暴力的实施者——游侠至少还包含着普通人的理智与情感。
游侠的代表人物田三怒就深得湘西人民的爱戴。他秀弱如书生,手下却拥有众多弟子;他温和如大哥,尊敬老人,说话和气,却服软不服硬,崇尚暴力,最终死在不遵守规则的小人手中。这游侠的精神渐已渗透进湘西人的骨髓里,成为湘西世界的灵魂。我期待着能有一天,在湘西见着一位有着游侠精神的长者,与他促膝畅谈,听他讲一番改良湘西的理想。
其实像游侠这样依靠暴力来实现抱负的人,在平凡人的世界里屡见不鲜,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便逐渐成熟了,不再幼稚地做所谓的英雄梦了,于是收敛了锋芒,中规中距地做人去了。
而湘西世界中的落洞女子,美丽得简直令我淌泪。这些饱受了极端精神压制的女子,多生活在正经人家。她们不像沿河岸边吊脚楼里的女子自由不受拘束,间或还有水手来疼惜。由于道德观念的原因,她们不得不整日枯坐于家中。由于长时间没有男子可以爱悦,这类女子便会在某次路过某个山洞时,以为洞神喜欢上了她。于是可怜的灵魂有了寄托,按着自己的期待让这洞神长成使自己心跳的模样,更加爱独处、爱清洁,直到在这病态的情形中死去。在临死前的极度衰弱中,落洞女子仿佛在朦胧中,看到那个钟爱她已久的洞神正腾云驾雾前来迎娶她,于是便欢喜地在爱恋中光鲜动人地死去。
这样的人神悲剧,固然是因为湘西世界的美丽与守旧所造就,然而,这样的精神束缚却并不仅仅存在于湘西。
“在人间无可爱悦”,这样的一句话,让我无比地震惊!倘若一个女子,或者一个男子,没有可以爱恋的人,精神长久地悬于虚空,无处要寄,那种没有归属感的游离,是何等的悲哀!而这悲哀的源头,却是因为精神的束缚。所以迷信与精神控制比游侠所崇尚的暴力更具有破坏性,更使人可怖。
如果,在湘西那个美如仙境的世界里,人人拥有自由的灵魂和精神……这仅仅是我个人的想象罢了!
我们不可能躲到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不出来,现实一些地说,愚昧与美丽,总是相互依存。窃以为:那豪爽义气的游侠与美丽贞洁的落洞女子,这两样美丽的生物,如果他们彼此爱恋,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