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杨柏深秋的乡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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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两千年的深秋

两千年的深秋,我站在黑漆漆的村口,侧耳倾听,试图捕捉到树叶之歌外更多的信息。天地的蚌壳已然合拢,我像是一颗被巨浪抛弃于沙滩的透明石子,只能窥见自己的微光。

村庄的安静成全了甜蜜的想象,诱惑着我朝一个温暖的地方飞奔而去。路上的石子是巫婆设置的障碍,她一边搅动着那锅浓汤,一边欣赏着我前俯后仰的滑行表演。没功夫理会她的恶作剧,我急切地想见到村子里那位庄严慈爱的老太太。她真是老糊涂了,因为想见我一面,居然用自己的死讯来召我回家。这个玩笑开得可不怎么幽默,我要当面向她提出我的不满。

台阶,门槛,黑,静谧……虚惊一场,真是完美的夜晚。

院落深处若有若无的哭声浅浅地划破了薄如蝉翼的企望,渐渐轰鸣成惊雷将我击倒在地。石阶光滑而冰凉,滚烫的泪削减了大地传递给我的寒意。一个世纪的爬行,胸中爆发的悲怆过于庞大,卡在细窄的喉咙里释放不出来。

我想,我需要引导。人们都沉浸在各自的悲伤里,无人排解我的痛苦。那座坍塌在黑暗中的城堡,被我缓慢地一砖一瓦地吞咽进了肚子里,嘴角残留的泥土也被舌头舔了个干净。毁尸灭迹。抬起头,我望见了在清冷的空气保持沉默的那个红色长盒子。

她的表演真是惟妙惟肖,脸上蒙着一块薄布,在屋子中央的一盏十五瓦的灯泡下熟睡着,周围一群穿白衣的人在叹息或是打盹。我不想吵醒她,却在心里责怪她怎么忘记了多年的老规矩,在脚头给我留一个睡觉的位置。她的脚虽然粗糙,我已习惯搂着安睡。

昨天夜里,我梦见她微笑着告诉我,准备离开这所住了一辈子的老屋,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住。木楼上闲置了十多年的那个喜棺,被她当作了睡床。我把手伸过去,捏住了她的手,很凉,却依然柔软。我想亲昵地叫她一声:“姥姥”,张大的嘴徒劳地活动,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她只是换个地方睡觉,这不正是我所期待的吗?我总是嫌她操的心太多,想让她学会放弃,可是为什么她真正地选择了安息,我却如此不依不饶?

安静地睡吧。我替她掖了掖被角,顺势坐在了她床边的那个木板凳上。很多年了,都是她把我塞进发黄的白蚊帐里,哼着古老的催眠曲,用芭蕉叶的大扇子替我送来风流。今天,让我也守着她睡一晚上,只是天气已冷,用不着那把芭蕉扇了。

从我记事开始,我就和她睡在那个窄窄的土炕上,想远在县城工作的妈妈了,便咬她的乳房,吸不出乳汁就委屈地哭。她温柔地抱起我,放在臂弯里摇啊摇,我闻着她的味道头昏脑胀地便睡着了。

我凝视着她,她却不看我。我想起她曾经在我熟睡之后,无数次孤单深情的凝望。全然不知中,我的脸上落过多少她的香吻?记忆中的她总是在微晨中披衣起床,捅火给我做好吃的小米饭。炉台对面的窗台,是我的宝座。她一边在地上忙乎,一边回答着我种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我遮了她好多年的阳光,她却把我当成了阳光。

晨曦中,白色的光束已经随着门帘的开启溜进来了。她依然沉睡。妈妈把早饭做好,先盛了一勺倒进了她睡床上方的陶罐里。她每顿只有那么小的饭量,却常常抱着我猪圈转牛圈地哄我吃下一大碗的饭菜。多少年了,老屋的墙壁上一直挂着一张我和她的合影。瘦小的她满面春风地抱着一个肥胖的婴儿,又不是养猪,干嘛让我吃得两个腮帮子都坠了下来?

两腿酸麻的我踱到了中堂边,看着她的照片发呆。只是一个农村的女人罢了,也不太爱读书,为何她看起来永远不失那么一股高贵的气质?年轻的她穿着晚清时代的衣服,刘海偏分着,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月牙儿的眼睛朝我微笑着。直到如今,她的美仍没有因年长而减少半分。她把自己对美的感悟用耳濡目染的方式传递给了我。美,最终是一种掺杂了感情因素的记忆,美的产生必将牵扯出长长的虚化般的岁月背景,爱便在此间闪光。

老屋渐渐昏暗了下来,一群男人女人张罗着在坎坷不平的院子里搭建棚子,准备让她在外面安睡。夜风这么凉,他们怎么忍心?她依然闭着眼睛,世间的琐事早已不能让她烦恼。不过是一席之地而已,在天地这个大床铺里,我们都是涌动其间的灵魂。灵堂,睡床,供品,还有那些真诚的或是虚假的眼泪,都在将真实转化成虚无。

我在她的脚边呆着,一动不动。有双手从我的腋窝下穿过,将我与她分开。我软弱的抵抗毫无用处,这么多年,有多少双手在将我与她强行分开?多少次了,她含着泪,站在村口望着我远去,风吹拂着她的头发,渐渐已是雪白。我一次次不甘地离开,又一次次兴奋地归来。她的心便在这一次次的难过与欢喜中衰老了。

她躺在了寒风里,我跟着她来到了寒风里。脚下刺骨地阴冷,我生起了火盆。她倦缩在薄被里,那么小小的一团。每次都是我掀开被子,把自己连同冷风一起塞进去,强迫她消化这顷刻间的寒意。她微笑着坐起来,把被子拿到炉火上烘热,让我安心地在她的春天里沉醉。如今她静静地睡着,我且燃起土纸,为她传递一次温暖吧。

有人拿起长钉,想把她的睡床修理严实。我把那个人推开了,她空手而来,又空手而去。我侧头摘下了耳环,放在了她的手里。她的手微微松开,又缓缓捏住了。这环环绕绕的爱,便是她存在的见证。

她睡得真香,哀乐与悲声也不曾将她吵醒。她将要去安住的地方,我提前去看过,有阳光,有麦地,还有等了她三十年的爱人。去吧,劳累了一辈子,爱已被深耕广播。

夜渐深了,火盆里闪烁的星星被风扬起,火的舌头会舔舐一切。美丽的纸做的繁华,在熊熊大火中将成为荒凉的灰烬。于凤凰涅槃的壮丽中,她微笑着开始了迁徙。

就这样不辞而别吗?妈妈说:没有离开,谈何告别?我抱起一把稻草,走在前面领路,她的新家,正被灿烂的阳光照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