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计划是到杨柏大峡谷的,以前听去过那里的朋友讲,在狭窄的石缝中跳下去,半人高的枯叶堆里,会“嗖”地蹦出条蛇来。这样的冒险于我是既新奇又担忧,于是我捡了最厚的衣服穿,差点没用手套把两只手也保护起来。结果路上队伍却临时改变了决定,到我的老家圣王坪去!
蓝鲨选择的路线是经过事先踩点的,这位有着三十年驾龄时常笑眯眯的绅士,在弯曲颠簸的山村小道上气定神闲地掌着舵,领引我们到那神奇的大自然中去。
不知过了多久,止尘忽然打开车窗,指着那满山满谷的松林说:“看,你的老家到了!”“每次到饭店,我都特别喜欢吃松仁玉米。”故园说完咧着嘴冲我直乐。我笑着回应:“你看,那满目的松枝便是我的青丝,至于那松仁,不过是我的头皮屑罢了。”朋友们听了都乐了。路边正在铺“村村通”水泥路的石匠和小工们听到我们畅快的笑声,都好奇地扬了脸来看。
越来越接近坪上了,随着天然石泥路的出现,大片大片金黄色的塔状花朵紧挨着车身向我们招手。止尘说:“你不是喜欢石吗?我知道前面有一块‘好石头’,待会儿指给你看。”我开始有点迫不及待了,在故乡捂热的怀里感受一块石头的温度,这样的幸福简直让我眩晕。但我还是耐着性子等车冲上圣王坪停好后,顺原路返回去寻找那块石头。一个红土窝里,安静地躺着一块条状石。在止尘的指导下,我小心地抬起石的一端来,拂去上面的红土,一圈圈白色的年轮正以一种强悍的力量真切地敲击着我本不健壮的心脏。这居然是一块树化石!千万年前它曾经鲜活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用它裂开的肚皮来探试外界的温度,却被时光用旋转的手轻轻抛在了我的面前。
如此看来,圣王坪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存在了千万年。那么几千年前,它曾经是哪位王的坪?相传尧、舜、禹、汤都曾在此躬耕稼穑、教化祈祷,所以后人称之为圣王坪。但我更愿意相信它的主人是汤王。因为在《中国通史》里有确切记载:“商汤24年大旱,王祷于森林(圣王坪)”。汤王朝的那场大旱在历史中也算得上是惊天地泣鬼神了。汤王刚执政不久,天下大旱,而且一旱就是多年,地里颗粒无收,人民流离失所。汤王杀牲无数老天也无意降雨,后来有个臭道士出主意说,需要祭人牲上天方才降雨。汤王长年被人民的疾苦所忧结,听到这里个人英雄主义充斥心头,很是豪迈地说:“我求雨是为了人民,用人民来祭天不就违背我爱民的本意了吗?不如由我来做人牲祭天,只要能够救民于水火,死而无憾。”于是汤王在圣王坪上焚香净身,坐在柴火堆上等待天祭。结果柴火刚点燃,大雨倾盆,人民得救,汤王自然也侥幸逃脱了性命。初次看到这段汤王求雨的故事时,还很是为汤王的贤德感动了一把,当我后来得知汤王求雨的地方就在我的老家时,那种亲切和自豪是无以言表的。
圣王坪方圆四十华里的宽阔草场吻合了商王朝畜牧业发达的历史轨迹,而且地理位置得天独厚,除东西南北四个天门用来固守外,其余全是刀削斧劈般的万丈悬崖,可谓四夫当关,万夫莫开了。
漫步圣王坪上,感受着从破败的宗庙弥漫出来的商汤威仪,欣赏着高原出平湖的娘娘池神韵,感叹着那漫无边际娇艳欲滴的胭粉花,我心里暗想,也只有汤王这样贤明的君主可以与之匹配。
圣王坪的美,还美在花朵,美在它的商朝气质,美到让人叹息。在坪上,形态各异且姿容曼妙的花朵,娇媚得让你能想象到当年汤王对它的怜爱,幽静得让你能感觉到千万年的光阴在花瓣上的流淌。这些美丽的灵魂在阳光下安静地绽放着,在草地上、在石缝里、在苇子间……到处可见它们的身影。我和故园编织了两个美丽的花环戴在头顶,于是我们就成了几千年前汤王妃手下优雅的女仆,在汤王的威仪下战战兢兢地快乐着。权且容我这样放肆一回,如同一只在江边饮水的小鼹鼠,相信故乡容得下我这小小的肚皮。
阳光渐渐开始刺眼,在草坪上漫无目的地散步的我们,遇到了一位戴着草帽的农夫,见我们喊他过来,很是害羞地躲开了。我和他套近乎:“我是木匠沟的,你是哪个村的?”“我是横河水头村的,那咱们还是地头邻家咧……”农夫消除了介意,以一种亲切的态度从那头跑了过来。他告诉我们他叫李社社,和一帮伙伴到坪上来挖柴胡。李社社一边把手里提着的编织袋放下,一边用锄头挖起一株柴胡演示给我们看:“我们这些农村人,若是身体不舒服了,上火了,就用这个泡水喝,管用得很哪!”我伸手取过那支开着黄色小花的柴胡,闻了闻,很熟悉的味道。十多年前,父亲也曾经指导着我挖柴胡,而我却早已经忘记柴胡的模样了!眼前的这位李社社,麦色的脸庞上带着丝丝农人特有的羞赧,仍旧在从事着这项美妙的事业。
头顶的阳光不知何时躲开了,耳边传来隆隆的雷声,世界呈现出一片清明的状态。脚下白色的、浅紫的雏菊花开得正艳。远处,那汪静得隔世的娘娘池边,立着一丛丛高大的已经结籽枯死的植株,闪耀着铁锈一样艳丽的暗红,仿佛一群商朝美人,在清绿的湖边妖娆地为汤王舞蹈。对面连绵起伏的山坡上,一群精壮的牛正“哞哞”地叫着,活泼泼地跑来池边饮水。雨,违背了它的诺言,只是轻微地在我的手上拐了一个弯便躲到了天边。可能是因为附近有大的降雨,草坪尽头的天边出现了大片的云海,薄薄的云雾似美女的轻纱舒展地顺着山坡飘了过来。我们静静地坐在苇子丛中的草地上,听着隐约传来的牛铃铛的脆响与天地对话。一只拇指大的小老鼠正毛茸茸地在草丛里玩捉迷藏的游戏,被故园的惊叫吓了一跳,几乎忘记了逃跑。
我们这才意识到天色将晚,站起身来,穿过鲜花织成的小径往回返。远远地望见对面山谷里有一个小白点,蓝鲨喊到:“社社,该回家了……”“到六点半的时候再回吧,我还没有挖够十斤呢……”果然是社社,我那位纯朴的老乡。翻过两道坡,山谷中又出现了几个或蹲或弯腰的身影,定是社社口中的那几位同伴了。我于是咧开嗓子喊到:“你们认识李社社吗?”有人抬了头隔着山谷诙谐地和我对话:“你准备把李社社带走吗?”“回去告诉社社家里人,我们把他带去城里当女婿了……”山谷这边和那边就一起妩媚地笑了,笑声铺得满山满谷,铺满了我们的心里。
下山时,蝉声渐浓,绿荫袭人。路边一个村庄里,一条坡度极陡的惨白的小路上,一位穿着红衫的村姑正端了碗往下走,如同端了千万年的时光,一步一步地走进那暮色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