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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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购爷(3)

如今她不再是幻想的年龄了,她走出卫校大门,成了红星矿职工医院药局的白衣天使。她穿着白大褂,犹如一只银色的小鸟,忽而飞到这儿,忽而飞到哪儿,手里干着工作,嘴里唱着欢乐的歌。然而,那妩媚动人的脸上,两只秀眼仿佛受了惊,在左右游荡着,透过取药口,避开拿药的人们,直射向走廓,射向流动着的患者的人流。“他今天能来吗?”她暗自思忖着,她在寻觅,寻觅那个讨厌的身影,那个令她恼恨的瘦高个。她提醒自己,只要少女的自尊还在,就一定报复他,一定让他也知道,一个被伤害的滋味……

十天前的一个早晨,她下夜班后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哟,是周莹啊,有空没?”同药房的刘姐用那富于夸张的语调在叫她。“有空啊,刘姐,有事吗?”“没啥事,今天商店来肉了。听说是节前最后一次呢,偏巧我又急着上班!”“把钱给我吧,一会儿我代你买。”她说。“那太好了,给,这是十斤的钱和肉票,最好买后蹲,咱家老郑有病,不能吃肥的。”她爽快地答应了,转身向路旁的商店走去。

刚开业的商店冷冷清清。唯有卖肉的柜台前甩出一条人的小溪,她急忙迎上去。补在了最后一位的后面。人的溪流缓缓地涌动。她的身后,很快出现了延续的溪湾,使肉食柜前的队伍愈加显得源远流长了。她站在队中,一边向前移动着,一边打量着别人手里拿着的肉。当她把钱递上去时,卖肉的瘦高个一刀下去,砍下了白花花的腿窝,她禁不住“呀”了一声。

“师傅,”她送他一个甜甜的微笑,柔声地说,“我是给别人捎的,他不能吃肥的!”

“不行,都是挨着来。”他瞥她一眼,手里的刀仍在割着。

“师傅,帮帮忙吧!”她妩媚的笑靥显得勉强了,语调中挤进了乞求。

“小孙,你不认识她吧?她是医院药局的周莹。”有人在为她作介绍了。

他没吭声,低着头,手上继续着动作。

半晌,他默然抬起头仿佛想起了什么:“你到底买不?”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来下一个!”他让收款人把钱还她,准备接下一个人的款了。

“你……差劲!”她咬着鲜红的嘴唇愤愤地说。

“谁差劲?我看你才差劲呢,一个姑娘家……”他的角挂着轻蔑。

“你……”她好象受了伤害,心中有一只小鹿在惊惶地奔逃。她一把夺过钱,匆匆挤出了人群。

回到医院,她两眼涌动着莹光,向刘姐讲了经过。刘姐一听卖肉人的模样,立刻皱起眉头狠狠地说,“这家伙是有名的犟眼子,肉案子前六亲不认,没有能沾上光的,都二十八九了,也没有一个姑娘瞧上他那榆木脑袋。哼,今天他不仁,以后也有咱出气的日子……”

一天,那个讨厌的瘦高个,那个嘴角挂过轻蔑的小伙儿,背着一位下肢瘫痪的老妈妈,竟突然闯入了她的视线。

“刘姐,他来了!”她惊喜地向刘姐报告。

“好,咱欢迎他!”刘姐眼珠子狡黠地转两转,便象演员一样进入了角色。

那只拿惯砍刀的手刚伸进窗口,一张职工处方还没有来得及在空中停留,刘姐就接过来,犹如抓到了一只飞碟,连瞧都没瞧,就随手甩了出去,“没药”。

“没青链霉素?”窗外人几乎惊诧了。

“怎么?奇怪吗?”刘姐撇着嘴问。

“这……医生开的!”他指着处方。

“医生还不知道,管库的不在家,库外的药用光了。”刘姐眯着两只小眼,嘴角也挂上了轻蔑的笑。

“可我妈……”他似乎不甘心,刚欲解释,却猛然瞥见了站在一旁的周莹,他好象领悟了什么,立刻涨红了脸,一瞪眼睛,扭头走开了。

刘姐和周莹把药窗关上,忍不住得意地笑了。刘姐挺着胸脯自信地说:“这是序幕,以后他公来求我们的!”

他会来求吗?那可得狠狠治他一下。少女的自尊,使他产生了这愿望。一天,两天过去了。每天她都透过取药口。看见“瘦高个”背着老母亲进医院,却不见他再来取药。他在搞什么鬼?他真的要同我们叫劲吗?她心中开始疑虑了。今天,她作出了决定,要在医院里跟踪他,探清他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近中午的时候,随着大门的闪动,那个瘦高的身材背着老母走进了医院,她立刻把手里的活交给刘姐,象去一样飘出了药房。

他背着母亲绕过门诊,走进了注射室,她的心一动,出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怎么,莫非他……”她急步跟上去。

就在她走过门口的瞬间,只见他正把两盒青链霉素递给打针的护士。

“啊?难怪治不了他,他果然也有路子啊!”周莹不由地一惊,心中立刻涌起了恼怒的火焰。这种人多可气呀,在人多的场合一本正经,堂而皇之。可在背后……她转身药局跑去。还没等周莹把话说完,刘姐就火了,“好啊,原来他也是那种”弄景的人,走,给他个下不来台!她一面说着,一面拉着周莹向注射室跑去。

当一大一小两朵白云涌进注射室时,他正在扶着下肢瘫痪的母亲打针。刘姐直冲他走去,两眼射出敌视的光,“喟,你不光在人多场合装样行,背后也可以呀!”

“什么意思?”他抬起头,怔怔地问。

“不用处方就有药这是一股的路子吗?”刘姐充满讥讽地问。

“你……”

“我们不行啊,比不上那些人彰一本正,背后‘路子宽’的活脑瓜!”刘姐说着,昂起头,用也斜了目光瞅着他。

“你……凭什么这样说?”他被气急了,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片递给刘姐,“我有发票!”周莹凑上去细瞧,那竟是药店出售青链霉素的发货票。

“……”两个女子都愣住了。

沉默,注射室内死一般的沉默,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莹觉得周身发热,胸中犹如火焰在燃烧。好曾不断地听到人们感叹社会风气的欠佳,然而,又有多少人真正冲破了关系的网络?有多少人夸夸其谈而又行在网络中啊!那些真正刚直不阿的。却又往往被人轻蔑和讥笑。人啊,不知为什么,她望着眼前呆滞的他,慕然想起了窗外飘飞的雪,想起了童年那朦胧而纯真的希冀……

他开始背母亲了。背了几次,都没有背上。周莹看到这里,转身跑出门,转瞬,她借回了一副担架,在他面前铺好,轻声地问,“你家不远吧?”语气象是征询,又象是乞求。他的眼睛一亮,默默地点点头,“嗯!”

她和他一起抬起了担架。

门外,是一片洁白的世界,昨天随风飘下的雪花,给大地罩上了一层晶莹素雅的银装,在阳光的照耀下,放射着光彩,她和他向前走着,她的脚印和他刚刚留下的脚印重叠……

啊,雪呀,洁白的雪!

§§第61章苦艾情

在我的故乡塞北盆地,岸芷汀兰,芳草遍地,其中最令人喜爱的便是艾蒿。每年五月端午,家家的门楣上,姑娘的的鬓角上,都要插上一两片艾叶,以祝愿消灾祛病,长命百岁。在我的记忆里,关于艾蒿的扉页是在一个老人那里翻开的。

这老人孤身住在村头的一座小院里。低矮的土平房,房顶的山墙都用碱土抹得溜平崭亮。北墙根,几棵窝瓜秧摇着小锅盖一般的大叶子,一直爬上屋顶。几只吊在秧上的大窝瓜直泛绿光。南面的檐头,嵌着一个堆堆迭迭的小燕窝,四五只嘴丫子黄黄的雏燕,吱吱喳喳地叫着,窝下,一方花圃,种的全是枉苕帚梅,红的、紫的、白的、粉的。拥拥簇簇,随风摇摆,招引得蜂来日蝶往,熙熙攘攘。四周的木栅上也爬满了牵牛花和红看豆。小院情趣然,主人却很孤独,古怪。

有一次,我从小院里摘了几个未成熟的甜瓜,不想被主人撞见。这老头暴跳如雷,扯着我的耳朵踢我好几脚,厉声厉色地警告我,“再到瓜田一步,就打断你的腿!”那样子,像四十大盗的头领一样。

临近夏末的一天傍晚,月上柳屑,银光泻地。这老头叼着烟袋踱到我家,吓得我赶紧躲到妈妈身后。只听他对妈妈说,“叫你那淘气包子给我做伴去!”话音未落,一只又粗又硬的大手扯着耳朵把我拉走了。到了他家,院门一关,先摘了几个大甜瓜叫我吃,自己便坐在窗下搓艾绳。他打开一捆艾蒿,先将蒿根儿剪去一段,再用木棰儿把剪口部轧碎,拣出一绺用脚一踩,就蹭蹭地搓起来。那只青筋暴凸大手,一上一下地翻动着,银灰色的艾绳在两掌间迅速的延伸着,不一会儿就搓了一大堆。吃着水灵灵的甜瓜,望着他那麻俐、优美、有节奏的动作和姿态,就好象有一首甜甜的、娓娓动人的民歌,流进我的心田,涌起一片片闪光的、明亮的浪花。

一天黄昏,屋里闷热,我想到草地支躺躺。可是蚊子、瞎蠓嗡嗡直叫,扰得人六神无主。大叔看着我的窘相。诙谐地笑着:“我指给你一块仙女保佑的宝地,保险没有谁敢叮咬你。”我兴冲冲跟他来到田埂上,原来“宝地”就是一片艾蒿丛!我在蒿草间躺下来,大叔拿不一蒿绳。点燃了,一星如豆的火儿,慢慢地烧着,飘出一缕连绵不断的青烟,燎绕在我们的周围,却并不散去。那烟味,略带一点儿苦辛,但并不呛人。透过艾烟去看西天那玫瑰色的晚霞,飘飘渺渺,浮游变幻,仿若梦境。也真怪,这块“宝地”确实没有任何虫豹和蚊蠓。大叔说:“这就是艾蒿仙女的神威!她能杀死各种各样的虫豹。”我望着形状很象菊叶,背面长着一层白色绒毛的艾叶,敬愧并生。敬老,这普普通通的蒿草竟有扶正驱邪的风格;愧者,自己也算堂堂男儿,竟对几只虫毫无办法!

我和大叔越来越亲近了。他为瓜虫犯愁;他为一场及时雨高兴,我也高兴。他虽古怪,却可敬可爱,只是太孤独了。有一次我问他;您为什么独身一人呢?他那爬满皱纹的脸顿时清冷下来,使劲搓了几下手中的艾绳:命苦啊,就象这艾蒿一样苦!便再不言语了。其实,何必多问,旧社会过来的叔叔伯伯,谁没有一段辛酸的经历?

后来我到外地求学和工作,长期离乡,大叔的消息便杳然了。但纯棉的情思,却常常把大叔的面影和他手中的艾绳萦绕到我的脑际。他年近八十了,如今怎样呢?这是我返乡路上首先想到的问题。

我疾步走近村头。面前就是大叔当年的小院,依旧是瓜藤复屋、绿荫蔽窗,那绿似乎更浓更翠了,但屋却是窗明地净的瓦房;院前,仍然是一片柔蔓青枝的瓜田,滚园滚园的西瓜、香瓜爬了满地,但却是另外几个老人在摘蔓除草。我心里顿然惴惴;莫非物换星移了?我急忙推开院门,一只毛茸茸的小狗“汪汪”叫着跑过来,跟随在它后面提两上羊角小辫上扎着蝴蝶结的七八岁小姑娘:“叔叔,你来敬老院找哪个爷爷呀?”就在这时,我看见老榆树的绿荫下有一个龙钟的背影,从那有节奏的动作上我知道那就是大叔在搓艾绳!我激动,兴奋,直想扑上去,但又不忍心打扰他。因为我喜欢故乡这特有的劳动,况且十几年未见到了!我向小姑娘摆摆手,蹲在大叔身侧看他干活。

大叔手中的艾绳仍如潺潺流淌的优美民歌,缓缓地滋润着我的儿时的梦。我想,那艾绳就是大叔希望的小溪,生命的金素吧?八十年了,流了多远,又燃去多长?如今它还在奔流着,滋蔓着。小溪的路是坎坷的,但百折不回。艾绳是发苦的,但任何刁虫恶豹,瘅气菌病都无法侵蚀它的肌肤,燃烧的时候,给人们带来一种无由述说的生活的芬芳,希望的火花,前进的鼓舞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