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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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晚餐甜

母亲将吃剩的饭菜分类收拾好,又把碗筷一一洗净,然后搬了条矮凳,摸索着,坐到屋角。

火膛“哗哗剥剥”。暗红的火舌一伸一缩,安详地舐着水鼎,如舐一段令人伤怀的往事。

大家都不出声,最调皮的小侄儿云云,这时候也静下来,扑闪着那双好看的大眼睛,一忽儿看看奶奶,一忽儿瞧瞧爷爷。

我知道,最难堪最不愿意的时刻到来了。

母亲伸出粗大却枯萎的的手,示意云云过来让抱,可小家伙不识趣,把头埋进了妈妈怀里。

母亲很尴尬,摩挲着手掌,放到膝上,又拿开,但没地方放了。

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母亲说,“我不打杯油茶呷。”

都说刚刚放落饭碗,饱着哩。

我于心不忍,说:“打吧。”

母亲看着我,竟是满脸的感激!

我鼻子陡地一酸,咸咸的泪水流进了嘴里……

刚到家,母亲就对我说:“去把大哥二哥两家喊拢来,呷个团圆饭吧。”母亲的声音很凄婉,如深秋茅草的倒状,来自不胜冷风蹂躏的无奈。我无法揣度这悲哀的深浅,但我明白这晚餐的意义,从今而后,我那用一辈子辛劳抚育儿女长成的母亲,得依靠儿女们生活了。

人全部拢来时,母亲正艰难地勾着背,一个人忙着弄饭菜。切腊肉时,母亲努力要切得快而匀称些,但手抖着,明显不听使唤了。

我挽起袖子,准备帮忙。母亲说:“别弄脏衣服,一边去。”

大嫂二嫂凑在一起洗白菜,母亲见了,大声喝斥:“我还行,还不到呷冤枉的时候!”吓得两位嫂子乖乖退到一边。

一顿饭菜弄下来,足足花了三个小时。母亲松驰的脸颊让油污弄得一塌糊涂。所有的好菜都被搜出来弄了,桌子已经摆不下。母亲不住地喊:“呷呀,你们呷啊。”倒是自己先吃不下了。

弄菜时,母亲肯定没曾想这将是一餐什么样的饭,没去想沉重的氛围会怎样地影响我们强健的胃口。

她想的只是我行,我还行。

是的,母亲行。

母亲是一位最最勤劳的女人,嫁给父亲时,全部的嫁妆是一床印花土被和一只大公牛。大公牛不能生崽,母亲能生,于是有了我们三男三女六兄妹。但母亲是否想过,多子并不意味多福呢?

记得小时候,我们兄妹过生日,没鸡蛋呢,冲母亲直嚷嚷,人家阿根平时还吃鸡蛋呢!母亲总是拍拍我们脸蛋,说,乖孩子,莫跟人家比,邻居的孩子雨天不用砍柴、不用寻猪草,母亲又拍拍我们屁股,说,乖孩子,莫跟人家比。

母亲是那样的不讲道理。

后来,我们长大了,母亲凭自己的经验和意志为哥哥们操劳了婚事。嫂子都是母亲娘家人,均比两位哥哥大几岁。母亲说,高山的女人勤快,本份;又说,女大两,有福享,女大三,如做官。然而生活,并非总是能如人愿的。正当母亲用不顾身体累垮的劳动,为全家设计美好未来时,家庭发生了裂变。

一个大忙的收割天,大嫂无缘无故在床上躺了两天,于是分家了,因为弟弟妹妹能吃不能做;又一个春耕忙月,二嫂分出去了,因为母亲太多嘴,又有太多的客情。整个寨子谁不知道,母亲对做工懒懒散散的人,恨得眼睛流脓,而吃人家东西,必定二倍三倍地回请人家。

这样,抚养我们弟妹的重担全压在了父母肩上。

也许母亲不会忘记八三年那个夏季的雨天。那是个怎样的夏天!雨黑黑的,下个没完。一切的一切笼罩在黑色之中。我高考差9分。仅仅9分。让生活践成驼背的父亲于隆隆雷声里大发雷霆,说祖宗不得力,不读了,明天薅田去!

当时我游弋在绝望的雨幕里了。9分与薅田,是怎样一种关系呢?

没想到。绝对没想到。母亲冒雨回了娘家。傍晚回来时,母亲身子直筛糠,嘴唇冻得乌紫,眉尖上流下的雨水,蚯蚓无顾忌地爬进母亲嘴角里、脖劲内。母亲摸索了半天,从湿得紧粘在一起了的衣袋里抠出五十元钱!

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学。父亲乐得直跳,说,我儿,祖宗显灵啦显灵啦!母亲没笑,却躲进房里,悄悄哭了。

那时候,生活的枝枝叶叶是那么沉重,但却始终未曾压折母亲这棵生命之树。如今,母亲老了,母亲再不能肩一捆柴禾,如唱一首柔情的山歌,再不能够用灵巧的手指,梳理那一辈子亲切的土地。母亲深深陷入年龄的陷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