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谈指,骄阳如火。
南越军暴营在旷野外,如被烈炎炙烤,不得不退军二十里许,寻了一处林木茂密的清爽之地安营扎寨。近三十万大军连营十余里,十步一岗,百步一巡,戒备深严。
即使参天古树,也挡不住那烈火般的炙热,任郤、屠达光着膀子在树荫下依旧是汗流浃背,不过,比之在旷野中还是好受多了。
“大将军,被瘴气侵蚀中毒的将士还是不见有丝毫好转,反倒是愈加严重起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等需另寻他途。”屠达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渍,将满把咸热的水珠甩落在地,面色凝重道。
自大军受困瘴气之疾,屠达带着人抓了不少当地土郎中,想方设法医治中瘴士卒。可不知是郎中医术不行,还是对南越大军侵其乡土心怀不满而故意敷衍了事。医治多日,总不见患病将士有所好转。军中自带的军医对这治瘴之事更是束手无策,只得当成是寻常的伤寒、疟疾治疗,虽能控制疫情蔓延,却始终不得彻底医治。
任郤愁眉紧皱,双手按剑不语,屠达的话他似乎也没有听到,一滴晶莹的汗珠挂在那高耸的鼻尖上摇坠欲滴,任郤亦浑然不觉。
身为大军主将,他的压力太大了,数十万人的存亡全在他一念之间。如今身陷泥潭,敌军据险而守,大军数攻而不下!非是将士战力不济,而是这老天爷实在不给面子……一次进攻堪堪只得两个时辰,敌军又不是豆腐做的,唉……当真是太难为人了!只待句町的章邯率秦军主力到来,将腹背受敌矣!
是时候做出决定了,这般空耗下去,数十万大军将陷入险地!是放弃此处,转攻滇国?还是就此撤回桂林,择机再攻呢?
任郤用兵谨慎,能打敢拼,亦为能将,但却并非名将。他缺乏名将那种运筹于帷幄的胆大心细、一往直前的自信,也缺乏随机应变料敌先机的灵活与缜密。任郤事事稳扎稳打,虽能凭借将士敢死而正面取胜,但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当今之世,非春秋时期以礼为固战而不黩武之时。推崇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的正面决战,这对一军主帅来说,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须知大的风险,伴随着的往往是更大地机遇。可任郤不敢赌,他不敢拿整个南越国的精锐大军去赌,南越国也赌不起!任郤决定了,趁现在还来得及,立即撤军回桂林,休兵治疾。待士卒们瘴疾康复,大军恢复元气,再约章邯,堂堂正正一战!
任郤的想法是好的,可是,章邯岂会轻易放他归去!
南越大营东南五十里处,一支黑衣黑甲的大军疾速前进着,这支军队中还夹杂着一些手持利刃、衣着怪异的身影,他们身形瘦小而黝黑精悍,光着脚于树丛中疾步如飞,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却正是章邯得斥候探报后,领着十万秦军与十万夜郎联军从句町杀奔而来。对谈指情势了然于胸的章邯,意图在这不津江畔,给南越大军狠狠一击!
“报——!”一道尖锐而冗长的喝声下,一骑远远地从前方树丛中奔来。
“有何军情,速速道来!”章邯勒停战马,沉声道。
“南越大军久攻谈指不下,正在拔营去灶,有撤军迹象!”斥候大声道。
“哦?这任郤竟知难而退!传我将令,大军加快速度,折东而行,务必堵截南越军于牂牁江!传令季布将军与滇王,引兵悄悄跟随于南越大军之后,莫要打草惊蛇,待我主力大军进攻时,他们再于背后夹击!”
章邯毫不犹豫,果然下达将令,挥军往东直奔牂牁江而去。
“章将军,由谈指回桂林,唯有打铁关一路可走,我军距打铁关仅仅数十里,可前往此处截击!”夜郎王子默遮索谏言道。
“当如王子所言,全军开拔,打铁关!”章邯略一思索,果断下令。
撤退的南越军距离打铁关百余里,而章邯大军距打铁关仅六十余里,两军路程相去甚远。一军是携伤带病步步为营的撤军,而另一军更是火急火燎的进军截击,这一番时间折冲下来,任郤想要完完整整撤出夜郎,怕莫是没那么容易了。
一条狭窄的林间谷道上,南越军一路迤逦而行,数万前锋在前方开道,中间是无数抬着担架的士卒艰难前行。大军远征,少不得器械、辎重无数,队伍在深山间拉成一条蜿蜒的长龙,缓缓进行,铁甲摩擦声车辙的咕噜声响彻了整片群山。在这条长龙后方里许,屠达率领着五万精锐,组成随时可以战斗的后军,走走停停,为大军断后。
就在屠达身后数里处,季布、季心精心挑选了三万悍卒,隐于密林中暗暗地跟进着南越大军,被跟踪的屠达隐隐察觉后方有敌军潜来,可却害怕拖慢大军撤退的速度,对跟来的敌军只是暗暗防备,不予理睬地继续前进着。
牂牁江畔,打铁关前。
任郤、屠达傻眼了。一重重黑压压的军阵整齐地横在眼前,盾山戟林,硬弩弦张,黑色秦字战旗迎风猎猎,大纛下,一名黑袍大将巍然屹立。两侧的山峦上,无数战旗若影若现,风吹草动间,烈日下的利刃不时反射出道道利芒!风声鹤唳,树木皆似伏兵,任郤、屠达不寒而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秦军中,一曲雄浑的秦风唱起,低沉而雄壮的曲音如千斤铁锤,重重地击打在南越将士的心底!南越士卒,他们本是地地道道的秦军!他们骨子里流的都是老秦人的血!曾几何时,这首秦风本是他们的精神支柱,是他们热血奋战前必与同袍们和而颂之的生死情谊!
如今,再闻这首深藏于心底的战歌,自己竟手持利刃,站在同袍的对立面,成为了大秦叛逆!宁竟弃国难于不顾乎?拿着利器攻打故土乎?与同袍厮杀,去残杀家乡父老乎?自己还是人吗?!
南越将士神情激动,骨子里的热血一股股地往心头奔涌,连中瘴躺卧的士卒亦强行支起了身子,动容聆听。
秦风一起,任郤、屠达便知道,要糟糕了!
二人带领的这支大军,至少有七成、乃至最精锐的那一部分,是原来出征南越的老秦军!故土难离,叶落归根,凡夫俗子之所欲也!将士们在他乡多年,皆对故土魂牵梦萦,此次攻打秦国,他们未尝便没有荣归故里的心思。今大军无路可退,身陷绝境,又突闻梦呓乡语,如何能控制心中地激动?!
低沉而雄浑的曲音一遍又一遍地击打着南越将士的心灵,不知为何,在南越士卒听来,这首秦风并不雄壮,而是无限的苍凉与感伤。不知不觉间,无数将士双眼湿热,流下了滚烫的泪水。将士们茫然相顾,默默无言,唯有泪千行……
章邯高明也!
仅仅一曲秦风,便令南越大军思乡情切,士气低落军心不稳无再战之心!想必,对面的将领们还得随时提防会不会有兵变突然发生吧!此时的南越大军,已然是将帅异心,暗流涌动,只需一颗小小的石头,便可激起翻天巨浪!
章邯泰然自若,他在等待,等待着最好的进攻时机。
任郤心头充满了无力,如此处境,如此绝地也!将领各怀鬼胎,兵卒思乡心切,了无战心,空有甲兵精良又能奈何?战,必然是全军覆没,和,尚存一线生机!天意如此,夫复何言哉!
任郤故作镇静,缓缓地策动战马,一人一骑踱至秦军阵前,翻身落马黯然抱拳道:“罪将任郤愿束手就擒,只求章邯大将军放我南越士卒回归乡里!”
“回归乡里?不知是哪个乡里?任将军可要说清楚。”章邯面色冰冷,双目睥睨一切,淡淡地道。
“将军休要太过!我大军拼死一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任郤怒了。
“呵呵,任将军可随时挥军来战,章邯等着。”章邯高高地俯视任郤,冷冷道。
“你……!将军意欲何为?莫非想全歼我数十万大军于此乎?”任郤面色死灰,语气顿时软了下来。
“非也!将军可率那班南越土人自行离去,夜郎叛逆金倮与南越军中之大秦将士,我看,就留在此处吧!”章邯沉声道。
此时的南越军虽然军心不稳,可的的确确还有近三十万大军在此,其中,南越百越族人也不占少数,不可一味强逼,否则敌军抱定必死之心战下来,秦军必然损失惨重,得不偿失。围城阙一,便是这个道理。目前情势,采取慢慢蚕食之策,才是最好的办法!而对敌将任郤来说,能带回十数万大军,总比尽数战死在此处好……
任郤面色由白转青,青了又红,至涨得面目黑得发紫,方期期艾艾回道:“此事关系重大,吾需与将士们商议,再作定夺!”
“将军尽可商议,本将料想,贵麾下给你的时间不会很多了!待其一乱,吾必挥军出击!”章邯再次冷笑。
任郤钢牙一咬,道:“吾必尽快答复!”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不过片刻,尘土复起,便见二将携同驰来。
任郤、屠达面色阴郁,悻悻然道:“我等接受章将军的条件,这就率军离去!”
就在刚才,二将经过了一番激烈的争执,堪堪达成统一意见。形势比人强,实在没有办法,给南越国保留一部分力量总比全数死在此处要好得多!况且,原秦军老卒继续留在南越国,也实在是一项极其不稳定的因素,难保不会哪一天突起发难,或秦军攻来时暗作内应,将南越国给彻底毁灭!甚于金倮,本就是一颗棋子,弃之并无任何可惜。
“请!”章邯不复废话,作了一个手势道。
南越一路,任郤、屠达率三十万人入夜郎,结果仅引得十余万南越族人灰溜溜地经打铁关,回了桂林!西南之战,章邯大获全胜,更得十数万精锐秦军投降,章邯赦免其罪,择数万精锐加入秦军,余众发放钱财遣回故里,章邯此举,尽得降卒归心!至此,秦军在西南之军力二十余万,兵势雄厚,士气高昂!
而金倮与其句町族人,被夜郎王以叛逆罪国法处置,全族被灭,夜郎至此无句町部。
夜郎国与滇国,在扶苏仁义国政与章邯强大的兵势威慑下,俯首称臣,从此愿为大秦郡县,乃为夜郎郡与滇郡,夜郎王奏默遮与滇王和达分别为二郡郡守,为大秦官员治理地方。合二郡之兵十万为国防军,扶苏允其并入章邯所部,加封骠骑大将军章邯为镇南侯,永镇西南。
骠骑大将军章邯,一曲破万军,降南越,灭二国,赫赫威名,传遍天下。
至此,四路攻秦大军,尽皆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