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句町部临近桂林郡处,有一条江,乃为牂牁江。牂牁江广百余步,将夜郎国与桂林郡一分为二,从千山万壑中奔腾而出,四面崇山峻岭,悬崖陡壁,唯有形似布袋口的打铁关一条路可入夜郎,雄奇险峻。
夏日的夜晚,弯月似勾。
幽深的月光的照射着激流的牂牁江,隐约可见一支大军蹒跚在齐腰的水流中,在数千名衣着神秘之人的接应下,正悄悄地渡过牂牁江进入夜郎国境,消失在漆黑的密林深山之中。
夜郎句町部首领金木被章邯斩杀以后,金木之弟金倮愤恨不已,带领部族三万余人奋起反抗,无奈却是以卵击石,被章邯以雷霆之势击破,致使句町部几乎被灭!金倮于惊骇之中慌不择路,领着数千族人仓皇地逃入了深山之中。
家园被占,族人被戮,生死大仇也!
心怀不忿的金倮遣人暗通南越大将任郤、屠达,表示愿为内应,为其引路攻打夜郎!条件是事成之后,南越助金倮为夜郎王,届时,夜郎将与南越结为联盟,共击秦国!
对任郤、屠达来说,这不谛于天上掉馅饼,正为不熟悉夜郎地形使大军不前而发愁的二将喜出望外!
于是,三十万南越军在金倮带领下,避开驻扎于句町的章邯大军,连夜突袭夜郎王城的咽喉——谈指,直击夜郎王城鳖邑。只要除掉夜郎王,以金倮在夜郎的威望,登上王位丝毫没有问题,届时再登高一呼,夜郎举国可不战而降。
至于章邯与滇王那十数万失去了夜郎支持外悬的孤军,在金倮与南越合击下,必可聚歼于西南深山之中!一旦征服夜郎与滇国,秦国可谓敞开了西南大门,任南越攻伐了!
不知是章邯未雨绸缪还是天意使然,事情说巧不巧,季布大军与滇王所部共八万大军,正是被章邯秘密地布署于谈指,拱卫夜郎王城,以备不测。
谈指,若在平时,乃是夜郎国一处无关紧要的土寨,其寨墙低矮,本不利于防守。但寨南有不津江,江宽数十步,涉水可渡,却有瘴气,其形似云霞,如浓雾,致死者十必四五!清晨时分,咫尺间人不相见,至日中光景时雾散日来,方才能识物辨件。故谈指人晓起行路,必须饱食,或饮酒数杯,方敢出门;夏日炎热,挥汗如雨时,谈指人于野外亦不敢敞开衣裳当风取凉;日落光景,当速归寨中,不能于野外久留,如此小心谨慎,皆是害怕瘴气入侵。
令人惊叹的是,谈指周遭的江中、山林中瘴气厉害无比,而谈指土寨却无丝毫影响,不得不感叹天地造物之神奇,真乃鬼斧神工也!万物皆有其存在的道理,皆不可多,皆不可少。
于是,不津江与瘴气成为了谈指的天然屏障。
作为夜郎人,金倮悉知瘴气的厉害,只是不知谈指居然驻有大军,待其远远看到高高飘扬的秦军战旗时,金倮顿时错愕当地!知晓瘴气规律的他,立使南越大军不敢冒瘴气之险偷袭谈指,只得在日间烈阳高挂时光明正大地攻打。
如此一来,能攻击的时间仅为午时与未时两个时辰,其余时间,瘴气奇毒无比,断断不能冒险攻击。无奈之下,南越大军只得暂退,寻得空旷通风之地扎营,紧闭营门与营帐,人畜皆不敢出。
季布大军,本乃楚国之精锐水军,由彪悍楚人组成,皆善步战与水战!而滇国大军,乃是山野之民,对山地作战习以为常!南越军虽数倍于联军,但每天只能进攻两个时辰,这种不温不火迁延时日的进攻,实在是拿季布与滇军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待为何?
两个时辰能干啥?仅仅是数万人渡过不津江便需要将近一个时辰,然后厮杀半个时辰就该撤回来……不然,就永远地留在对岸或者让瘴气给侵蚀了,十数万大军之间的战斗,半个时辰……他母亲的连热身都不够啊!
焦急的任郤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大帐内团团转,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大将军,我等只闻那句町人金倮言瘴气厉害,却不曾亲身试之!他若是诓诈我等,乃为缓兵使我军困守于此,那便要糟!”屠达紧握双拳,似若恍然地一旁进言道。
“瘴气之事,当无虚言。当年尊父征伐南越之时,便被这瘴气弄得苦不堪言,使大军战力尽失,方中伏殉国!我等切不可重蹈屠老将军覆辙,应谨慎行事!”任郤冷静道。
“大将军!若再如此拖延下去,待章邯大军到来,我军危矣!末将愿领十万精兵,一击破敌!”屠达抱拳请命,态度坚决。
“屠将军,越是关键之时,我等越不可乱了方寸!将军若有失,我军才是真正濒危!”任郤面带忧虑,好言劝道。
“末将愿立军令状!战若不胜,任凭处罚!”屠达单膝跪地,抱拳沉喝。
“唉……”
屠达如此坚决,任郤亦不好再劝。一味阻挡,只会影响众将士气。更何况,让屠达引军试探性地进攻一次,也未尝不是机会,只要攻下谈指,再遣军数万据谈指守之,即便章邯引大军来援,也会如自己一般无处下手,对这小小的土寨没有丝毫办法。
而没有章邯大军的夜郎王城,弹指可下。
“如此,我给你精兵十五万!定要一战拿下谈指!”
“诺!若攻之不下,末将提头来见!”竟又多出了五万精锐,屠达信心大振,沉喝接令。
翌日午时,屠达率领各部都尉战将数十、大军十五万人,涉不津江水,朝谈指土寨蜂拥而去!季布早在驻军谈指时,防止敌军突袭,便在不甚陡峭的江岸边布下一道又一道的壁垒,不想如今果然派上用场。不待南越大军半渡,无数箭矢腾空而起,不津江上,顿时漂起了南越军数百具浮尸。
季布麾下仅装备少量弓弩,而滇国士卒皆是近战之士,在南越军早有准备地大举进攻之下,联军无法给江中的南越军造成重创。只得片刻,南越军便登临北岸,屠达作战悍勇,身先士卒,带领着前锋精锐潮水般涌上了江岸!
两军短兵相接!为扼止南越军攻势,大将季心亲自领着两千锐士迎上了屠达,二将枪戟往来相交,乒乒乓乓巨响间火星四溅,杀得难分难解,不分轩轾!顷刻间,二将谁也战不下谁!
而看似温和的滇王和达,想不到竟也是员猛士!领着五万滇国勇士毫不含糊地迎上了刚刚登岸的南越军!和达一柄大锤重如山岳,左挥右舞,一人圈下两名南越战将,杀得畅汗淋漓!反观那两名南越战将,被和达重器轰得步步后退,转眼就退回了水中。和达得势不饶人,三五锤间,便见那两名南越战将脑浆迸裂,漂浮在水中,不再动弹。
不津江北岸呈斜坡状,联军居高临下顺势猛冲,个个如下山猛虎,杀得南越前锋大军止步于江滩,寸步不能前进。奈何进攻的南越军太多,在数名都尉指挥下,无数南越军陆续登临江岸,慢慢地挽回颓势,稳住了阵角。
季布立于低矮的寨墙上,冷静地观察着江滩激烈的战斗。他知道,江滩绝不能丢,江滩一丢,谈指也不能久守,手中令旗一挥,激昂的战鼓震天响了起来!
激战中的季心突闻鼓声,心知兄长在告诉他:必须要死死地守住江滩,一步不能后退,哪怕战至最后一人!
季心奋起长枪,疾如闪电,刺、扫、缠、抖间只见枪影,一时杀得屠达疲于应付,左支右绌地狼狈不堪。南越众将害怕屠达有失,一涌而上,数柄长短兵器围着季心招呼过来!季心正杀得性起,长枪一圈,丝毫不惧地将南越众将圈进了自己枪下!以一人之力敌数名悍将,依然亢奋无比,竟不守还攻而不落下风,季氏兄弟果然名不虚传!
主将力战不退,联军众将士也寸步不让地坚守着江滩,南越军想攻上江滩,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两强相斗,胜者生,败者死!
鲜血染红了本就不甚宽阔的不津江,江水里漂浮着无数残骸与断肢。江滩上尸积如山,血水顺着滩坡往下流淌,像极了一条条鲜红的小溪,汇入了本就腥红的不津江中。
已经厮杀一个时辰有余,却还是连江滩都没有攻破,屠达愤怒了!南越军虽众,然江滩地形复杂,能供攀登之处也就那么数百步宽阔的地方,十五万大军根本无法展开。发挥不了兵力的优势,屠达唯有怒而叱咤,徒呼酣战。
南越军前赴后继,奋死力战,用尸体铺就了一条条进攻的坦途。而另一边,联军寸尺不让,用生命与热血捍卫着自己的阵地!一波又一波千人左右的生力军被季布轮流派上战场,替下精疲力竭、浑身是伤的袍泽。
在季布轮换而守的战术下,联军始终保持着旺盛的战斗力,寸土必争!
任郤满含忧色地望着对岸的战斗,已然是未时,南越军付出了将近三万人的代价,方才攻上江滩,而敌军还在顽强地抵抗着。显然,谈指不是一时半刻能攻得下来的,怎么办?真的置瘴气于不顾吗?
此时的南越大军,在无数将尉的拼死攻杀下,已有两万余人冲上了江滩,渐渐地开始占据上风,但也举步维艰,每进一寸,都要付出无数的代价!令任郤担心的是,还有近十万将士在水中不得前进,万一瘴气袭来,这十万人可怎么办……
就在这个时候!不津江北岸的土寨中更为激昂的战鼓响起!季布留下一万士卒守寨,亲自率领最后一万预备精锐杀向了江滩!联军士气大振,南越军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虽然屠达坚信,视死如归的力量不是最强,绝对的数量与质量优势才是!若有足够时间,他必定能攻下谈指,然而,时不与他。
屠达面临一个巨大的抉择,未时已要过去,他是继续攻击?还是退回去?
“任将军!不能再打啦,必须赶快退回来!申时一到,江上必起瘴气啊!”
不津江南岸,焦急的金倮向任郤进言道。
任郤双目紧闭,心中剧烈地天人交战!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这位冷静的大将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南岸,响起了南越军尖锐的鸣金声。
激战中的屠达愤怒之极!却也不敢阵前违令,只得下令撤退。
待南越军退去,不津江上顿时便罩起了浓郁而艳丽的瘴气。云烟氤氲,似雾非雾,外表美丽的瘴气笼罩着无数来不及收走的尸体。似仙境,更像地狱。不知情者,谁又知晓,这份动人心魄的美丽下却有着夺人魂魄的致命呢?
人力终究还是无法与天争斗,南越军不得不虔诚地遵循着天地规律,日盛而攻,日黯而息。遇阴雨之日,士卒们只能将自己裹得死死地躲在密封的大帐内,暗自祈祷,祈求神灵护佑,让那美丽又该死的瘴气离自己远远的……虽如此,还是有数万南越士卒被瘴气所侵蚀,头痛恶寒,上吐下泄。
一时间,南越军营中人心惶惶,害怕自己也被那虚无缥缈又无处不在的瘴气所侵,客死在这异地他乡。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南越大军人人自危地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任郤、屠达心中焦急,但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求老天赏脸,让烈日尽快出现……有时,二将甚至怀疑,这金倮是否诈降,将大军骗到这进退不得的死地!若章邯援军赶来,大秦与南越究竟胜负如何,一切还是未知。
他们心如明镜,长此下去,南越军的形势确是不容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