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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父亲的浴缸

到美术馆看画展,出来,迎上中午的艳阳,广场没有遮荫,疏疏落落的几个人影,都晒得扭曲了。倒是花圃里的百日菊开得正好,还有一只白头翁,跳来跳去。

走近看,白头翁一下子飞开了,躲在后面的柏树里叫,叫一下,又飞出来,继续在花圃里跳,原来那里面正在喷水浇花,这白头翁是来消暑洗澡的。站在烈日下看它洗澡,真有些羡慕。瞧,它不但正面淋,还转过身冲尾巴,再打开翅膀跳近些,让水喷到腋下,又或是水喷得太强了,吓一跳,抖一抖,匆匆忙忙地飞开,站在柏树梢上转过头,用它的小嘴,一点一点地理毛。

突然有些伤感,因为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养的一只十姐妹。那时大家一窝蜂地养十姐妹,说这看来不起眼的小鸟,可以帮金丝雀孵蛋,日本又流行养金丝雀,所以商人会高价收购十姐妹。

我的那只十姐妹,是人送的,小小的幼鸟,还附带个竹笼子。

虽然只有一只,倒挺吵,又爱在不及一尺见方的小笼子里猛拍翅膀,把谷子扇飞了,也总把塑胶的小水皿弄翻。为此,我特别给它换了两个矮玻璃瓶,瓶口虽不大,也够它吃东西、喝水了。

它还是常把四周弄湿,因为它把头伸到瓶里喝,弄得一头水,再不断地甩头,能把水珠甩到一米外。更讨厌的是,这样没几下,水就不多了,害我总得为它添。

有一天回家,没听到它叫,也没见一桌子水,笼子里静静的,头在水瓶里,尾巴高高地翘着,一动也不动。赶快打开笼子,把它拉出来,眼睛嘴巴都张着,身体却已经僵硬了。

我后来常想,它为什么总把头扎在水里?愈长愈大、愈扎愈深,没抓稳,一头栽下去,瓶口又小,挣不出来。

直到二十年后,在美国,看人家院子里,常摆一个大大盘状的鸟洗澡盆(birdbath),见一群群小鸟站在水里拍翅膀,才知道鸟也要洗澡,我那小小的十姐妹,只因为我没为它准备浴缸,却又忍不住不洗澡,而淹死。

每次想到它插在瓶里的画面,就有着深深的愧疚。但是再想想,我那时候,连自己都没一个洗澡盆,总在公用的浴室里,匆匆地冲一下,又会有种很怪的感觉。

那时候,我住在一个小木楼里,楼下住了好多师大夜间部的女生,加上两家屋主,总有十三四个人。到了晚上,大家争着洗澡。烧水、提水、冲水,加上有些女生还要洗内衣,叮叮当当的铝盆撞击声,和哗啦哗啦的水声,能足足吵上几个小时。

碰到动作特慢的女生,我有个妙法治她,就是站在浴室门外讲鬼故事:“你知道吗,这里以前是枪毙人的地方,后来盖了房子,可还不安宁,你千万别看窗外,那毛玻璃上……”

接着就见那女生又叫又骂地冲出来,再换我冲进去。

浴室里空气极差,又有潮霉味,又有脂粉味,一个十六岁的小男生,站在一架子放着女生私物的小脸盆,和四周挂着的三角裤之间洗澡,感觉有些香艳。

但我宁愿回到十二三岁,坐在大铝盆里洗澡的时候。那时家里失火,全烧光了,勉强在废墟边盖个小草房。每天晚上,天黑了,没人看得见,我就把那圆形的铝盆端到废墟之间,倒上水,洗澡。

四邻的灯火黄黄的,传来水声,是他们在灯下洗澡。而我,既无灯火,又有灯火,上面深蓝的夜空和星星,一起看我洗澡。

空气好极了,曼陀罗香、茉莉花香,夹着焦黑的一根根柱子,散发出怪怪的味道,竟有一种置身古老庙宇的感觉。不远处,就在那焦黑的柱子间,有个黑黑圆圆的筒子,依然矗立着,那是父亲生前,烧洗澡水锅炉的烟囱。

日据时代的东西,倒还真结实,几次收破烂的人,问我卖不卖那铁烟囱时,我都摇了头。那是废墟上留下来,唯一的,我能纪念父亲的东西。我也曾爬上瓦砾堆,从一根根朽柱和灰土间,窥视下面的白瓷浴缸,仿佛听见父亲说:“水刚放好,趁热,你先下去洗吧!”

不等他说完,我就跳下池子。

那确实是个池子,一个四周用白瓷砖砌起来的方方大大的池子,里面还高起一边,可以坐着。

六七岁的我,正皮,一身汗、一身泥,跳下去,蜷着腿,一蹬一蹬,就一上一下地漂浮着,把水溢得一地。

每次母亲看我身上脏,叫父亲先洗,父亲都笑笑:“小孩儿,脏,正好,有阳气,他先洗,我再洗。”

我不但脏,而且坏,记得有一次跳下去,突然想尿尿,又懒得起来,居然就尿在了水里。

洗完澡偷偷看着父亲,他下了水,高高兴兴地洗,还眯着眼睛泡,一点没发觉。心里有些罪恶感,也有点窃喜。

这画面,我四十年来都没忘,我常想,那天父亲真没闻到水里的尿臊,还是装不知道?

我也常在女儿泡澡的时候,心想,这小鬼会不会遗传了我的坏点子,偷偷在水里撒尿?

我是不会用她的剩水洗澡的,因为她睡得早,我睡得迟,当我洗澡时,她的水早凉了。

不过有一次,浴室的下水道不通畅,我性子又急,等不及女儿洗的剩水慢慢流完,便往里添热水。

希望她没尿尿在里面,一边想着,一边坐进去。才接触盆底,就吓一跳,叫了起来:“天哪,怎有这么多沙子?”

“叫你等水放完,我清理完再洗,你不听,小鬼皮,脏死了!”妻挥手叫我起来,“我再换缸水。”

“不用了。”我说,心里浮起一种温馨满足的感觉,“这小丫头,最近身体愈来愈好,也愈吃愈多,在学校,真不知道有多皮,不然也不会弄这一身汗、一身沙。”

真像是躺在沙石的海床上,有孩子的嬉笑声传来,有咸咸的海风吹来……我眯起眼睛,想到四十年前,眯着眼,躺在浴缸里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