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审计师的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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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上山,上山,上山(13)

在以后的岁月里,当我自己也能做主接客户的时候,我总是想起那次谈话,从而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和理智,时刻提醒自己能吃几碗干饭……

六 祁县(2)

我们到达山西的时候,正是那一年里最冷的时候。下了飞机,客户的司机师傅(就是我前面提到的董事长兄)来接我们。汽车飞驶在清冷的公路上。北方的农村在冬天都是一个样子的,一切植物都枯黄,一切建筑都灰暗。公路两侧的田地里,还能看到一个一个凸起的坟包。要是间或有一只乌鸦飞过,那真是说不出的凄凉和萧瑟。

客户倒是很热情,安排我们住县城里最好的酒店。据说是三星级的,因为酒店的大门上画了三颗五角星,所以你也可以理解这个酒店还有着朴实的自知之明,没有在门上画满天星。我们这次来的队伍庞大,略显冷清的楼道里,一群年轻的审计师和律师大声喧哗着,同样年轻的小服务员们可能没见到过这样的阵仗,被我们折腾得跑上跑下,每个人的小脸都红扑扑的。

收拾完毕,我带着小朋友们到超市采购,这也是我在“四大”留下的得人心的好习惯。每到一个地方出差,驻扎下来之后,总喜欢到当地的超市,给同事们买些吃的,尤其是带着小朋友的时候。电脑冷冰冰,工作底稿冷冰冰,经理脸色冷冰冰,客户冷冰冰,总要有点温暖的东西让日子不那么难熬,比如百醇、德芙和喜之郎果冻……还记得有一次提着大包小包从超市走出来,路过一对母子身边,那个小男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们手里的购物袋,沉默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向妈妈抗议:“你看人家去超市都买什么?”

我们到达的那天正好是元宵节。吃了饭我们在街上闲逛,到处都是人,远远的还有花车和踩着高跷的游行队伍,花车上都是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孩子,在震天的锣鼓中挥舞双手。那一刻让我不知道今夕何夕,不由想起那句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我们的一群人不久便走散了。我自己慢慢走在喧闹而陌生的街头,别有一番滋味。

第二天一早,开始正式工作。

这里的会计,我必须要好好介绍一下。会计大哥看上去三十多岁,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会计大叔。看人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留着一撇神气的小胡子。我来之前就听外商的代表说,这里的会计老奸巨滑很难斗,让我小心一点。

在这里,我愿意重申一下我所尊敬的精神偶像曾国藩的观点,记得从前说过,那就是要以一颗真诚的心对人,而且不能对对方的回报报以太高的期望——这样就不会深深的失望。那么,不管对方多么顽冥不化,也会有被感化的一天,这才是待人的正道。若是对君子以君子之道,对小人以小人之道,可能不受伤害,但是并不算成熟的道德修养。

我对这样的观点深以为然,并打算身体力行,所以我并不认为这个人是不可以交流的。于是我每天都抽一些时间到财务部兼他的宿舍里面和他聊聊天,我们可以完全不谈他的工作,我往往喜欢问问他的从业经历——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很多人只是平凡的人,可能没有很多人会对他们的故事感兴趣,但是我感兴趣,所以他们也会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讲。

口子一旦打开,什么事情都好说。那个大叔的财务部是这样布局的,一张办公桌,旁边有一个文件柜,除了文件,还有一瓶酒。文件柜旁边有两个保险柜,一个放钱,一个放吃的,好像冰箱的功能。我曾经兴趣盎然的参观过柜里的乾坤——里面共计有10个生鸡蛋,一袋挂面,一罐咸菜,一套碗筷。保险柜旁边是一张单人床,大叔中午要休息。旁边还有一个小煤油炉,是大叔煮面的地方。

我刚来的时候一般都是问问题,大叔一般都会笑眯眯的从身前的抽屉里摸出一支烟递给我,我抽完烟,往往忘记了要问什么,只好转身走开。慢慢熟了,我就先递给他一支烟,一边聊闲天,一边在心里盘算怎样问出一些真话。大叔慢慢地把我当做了朋友,可以无话不说了。别的小朋友在大叔这里碰了壁,回去找我求援,只要我亲自前去,一般都能搞定,所以那段时间抽了非常多的烟,抽得嘴都麻了。

要是我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午饭时间,我常常和其他同事打个招呼,欣然留下和大叔共进午餐。大叔看到我走进来,还会笑眯眯的拿出鸡蛋和挂面,还有两只小酒杯。我们俩便就着咸菜(咸菜是大婶自己做的,客观地说,一点也不比六必居的八宝酱菜逊色)和煮鸡蛋喝一杯,吃完了饭,他会心满意足地睡一会,而我要抓紧时间回去把了解到的情况写在报告里。后来知道了他的真实年岁,吃惊之余也能恍然,我若是把生活也能过得这样悠闲自在,没有任何的压力,也能让青春常驻,容颜不老。

七 赤道与北极

做完山西的这个项目,我就奔赴其他地方,慢慢的也淡忘了这座城池,淡忘了这里交到的朋友和酒桌上说过的肝胆相照的话。还记得我们临离开的时候,客户和我们喝酒,会计大叔挨着我坐下,不停地和我碰杯——我俩的交情远不止办公室这么简单,此事后面慢慢交代。开始喝酒的时候,我还很矜持地扮演着专业人士,俗话说酒越喝越厚——我理解可能漏掉了两个字,应该是“酒越喝脸皮越厚”。到了后来,我开始不顾形象地到处挑衅,找人拼酒。后来听说还嚣张地对一直微笑的大叔说,是爷们就把这杯酒干了。酒醉不知归路,但是现在想起这个场景还是很温馨。

后来我们另外一个部门的同事继续给这家公司做项目,拉拉杂杂的做了两年。前几天,我听说我们部门又应外方之请,跑到千里之外去做审计。没想到,两年前的老朋友这次翻了脸,说了很多绝情的话,据说那个财务总监更是悲愤地说,她只要在此处一天,我们就休想进入财务部——言外之意是为了防范我们的进入,她不惜在此住宿——不过想起财务部的布局,倒是能明白她的勇气何在。

就是这位大姐,在两年前的酒桌上,豪气干云地说,小马,别的不敢说,这个公司今后五年的审计全都你们做了。也是这位大姐,斜着眼睛对我说,你看你人长得不咋样,字写得还真不赖。还是这位大姐,人前人后的宣传,我看见小马就高兴……

我不知道在这两年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实在很遗憾我们没能留住这个客户。我所能想象的一种情景是,在我们后面前去的同事没有掌握好交流的尺度和火候,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别的,但是我就不知道啦。不过我总在想,其实客户的相处之道,很像夫妻的相处之道,彼此横眉冷对,破口大骂,一定是一点一点小小的积怨堆积起来,没有及时沟通造成的。可能话说得不合适,或是事情做得不到位,但是彼此都冷漠消极,慢慢变成事无大小只怕伤心。我这么解释倒也不是说一定要事事取悦客户,但是相处真诚,多替对方考虑,把一颗心摆正,相信讲道理的客户还是大多数。

正如我之前所说过的,现在的我渐露疲态,开始留恋回忆。每次想到这次旅行,心里都会有很真实的温暖。记得当时客户每天都派销售部的一位大哥,开着一辆破车,去酒店接我们上班,那车看不出来多大年纪,倒不是说它像大叔一样保养得好,而是恰恰相反——被破坏得太严重了。

不过,CD机竟奇迹般还可以使用。有天早上,这位大哥无意中播放了一首歌,其时我们正行驶在一条灰灰的公路上,那天天色不好,彤云密布,路两边的树都秃得不成样子,路边的野草倒生得茁壮,但是不增添生机,只平添凄凉。这样的外景,配上这支歌,让我心里忽然之间酸酸的,明白了黯然销魂的意味。

后来知道这首歌叫作《赤道与北极》,于是此后的半个月,我每天早上都要点播这首歌,一路之上循环播放。我是带队的项目经理,大家敢怒不敢言。那个时候,每天晚上都要加班到很晚,本来休息就不好,一大早还要被强迫听这样苦哈哈的歌,所以一个个看起来脸色都土黄土黄的。

会计大叔给我的一个意外是在一个晚上。当时我正在酒店加班,大叔忽然打来电话,语气客气得有点拘谨,但是意思我明白。他的公子即将大学毕业,面临着就业还是考研的选择。经过这么多天的交往,大叔觉得我是一个可以商量的人,所以请我和他儿子见一面,聊聊天,出出主意。

大叔平日里和我嬉笑调侃的时候多,见到他的时候也基本上都是笑嘻嘻的。但是电话里的声音,严肃得像换了一个人。我理解这是做父母的一片心意,大叔和我只是萍水相逢,却能真心相对,这样的情意,不容我多做推辞。但是自己还是惶恐自己的能力和见识,生怕给小朋友带错了路——我一直都认为,任何所谓的经验,其实都很自我,成就经验的诸多因素,只要有一个发生了变化,经验也可能导致不太好的后果。所以当时在电话里讲定,只是平辈之间的交流谈心,不敢说指教之类的话。

一个小时之后,大叔如期登门,除了一个高大的小伙子之外,还搬来一箱醋和一大罐咸菜。我说这是干什么,说好了朋友聊天的,难道聊天的时候要喝这个?大叔显得很不好意思,他不善于酬答,但是表达的意思很坚决。于是我说,“好吧,这个我全都收下啦,那个咸菜呢,我肯定谁都不给,那箱醋我就替我们全体同事谢谢您啦。”

大叔坐了一会就告辞了,剩下我们哥俩。那个小伙子倒是很开朗,而且我发现他也很有自己的想法,其实不太需要我的馊主意。所以我觉得很可能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交流有问题,让他的父亲误以为自己的儿子有问题。我想这是中国家庭的共有问题,本来应该是最没有距离的人,反倒有千山万水的心灵距离。我在我家比较放肆,当然也是因为从小家里的环境宽松。现在我偶尔回津,我爸还要和我喝两杯,我喝了酒常常说酒话,当着老父的面说,久做父子成兄弟。这话要是曾国藩听了,估计要请家法,但是家父只是嘿嘿一笑,并不介怀。所以作为回报,我也愿意把最隐私的东西都告诉他,有的时候他的建议未必合时宜,但是至少不会是负面的,大多数的时候,还会给我以启发。上山的路那么遥远、辛苦,若是有一位老者愿意为我指路,我一定愿意停下脚步,认真听讲,让他把话说完。

八 看山看水的境界

在现场的时间很紧张。我的主要任务不在于做测试,而是需要不停地和管理层进行沟通和解释。那个财务总监赵大姐原来是学煤炭的,我想她对财务的认识不一定比我对煤炭的认识更高明。每次和她交流,我都尽力用最通俗的语言来解释,为什么她需要提供给我真实完整的数据。

这一点,始终是困扰我的地方。这位大姐还算是比较通情达理的。我曾经遇到过一个江浙地区的老板,赶上了一个不错的机会,靠着精明的头脑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个阿拉伯的富商,看上了他的这个工厂,请我们去做尽职调查。我想我确实是尽到职了,但是的确调查不出来什么,因为那个老板不愿提供任何财务信息,不过话说得很坦诚,“提供真实的财务资料,实在是一件冒险的事情”——若是并购不成,都是一个领域的同行,将来竞争起来决非占便宜的事情。这样的理由没什么可指摘的,我想可能并购和被并购的双方,还需要更加坦诚的交流。对于审计师而言,千里迢迢跑到对方企业,跟人家说明白为什么要被并购,实在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客户给我们的现场时间只有两周,我们面对的,是过去三年的支离破碎的财务数据。很多重要的科目根本没有相应的流程,在日常的操作上非常随意——当然这个情况对于审计师而言是个好事——不会发愁报告写无可写。

记得我还在K记的时候,做了很多内部审计外包的案子,那些客户在本行业都有赫赫的声名,客观的说,内部控制的体系做得全都是一流的水平。我们做了大量的测试,但是往往什么问题也发现不了,对于企业,当然是值得额手称庆的事情,但是我们出报告的时候,往往会有点尴尬。

这样的现象,其实可以佐证我对萨班斯法案的见解——对于成熟的国际企业,重大的舞弊往往来自于最有话语权的阶层,而非日常的操作层,只因为这些企业优秀的控制系统,往往把一个人的权限最小化,或者分层化,同时佐以严密的控制,发生恶意舞弊的几率相应会大幅度的降低。

你可以这样理解,一般情况之下,一个人如果说了一句谎言,可能他需要说更多的谎言来圆这个谎;但是在严密的内部控制系统的监督下,何时说谎以及说什么样的谎,并不能完全由他控制,要是他说了别的谎,会自动触及一个机关,天空中会忽然闪过一道霹雳将其劈焦;或者,他想说一个谎,还需要游说别人和他一起说谎,有时得像诸葛亮游说东吴一般,把事情搞得无比的复杂,让人连说谎的心情都没有了……

我带来的小朋友们,很多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阵仗,压力之下不免沮丧和困惑。我把酒店里的会议室也租下来,作为集体加班的场所,我看有些人偷偷地叹口气。这样的叹气声,让我不由自主地笑了。

我想,人生的循环,可能就是这样,开始的时候,会对工作的事情抱以很美好的愿景,所谓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还记得当初我刚刚被D记录取,意气风发之下,眼中所见,耳力所及,全部都是D记的光芒万丈,有人说一句D记的不好,就恨不能长出三味真火将其变成烧烤。后来参加了工作,懂得了一点人情世故,失望的情绪总会慢慢滋生和蔓延。原来金碧辉煌的宫殿,也会变成破败不堪的大水法,慢慢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我进了D记,叹气的小朋友进了我们公司,一段时间之后,总会看到不合时宜的东西。不能改变,就只能叹息。于是心心念念的跳槽,其实现在看来简直是浪费时间,好端端的捷径不走,等于又把已经经历过的山水境界重新走一遭。到了我这个年纪,人生的方方面面,全都曾经沧海,被客户、领导和自己折磨得声色不动、心如止水,于是一切虚幻全都如露亦如电。我作如是观的结果,就是很自然的“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我自己经历过了一个完整的循环,所以也尽力去理解小朋友的感受。那段时间,当我们加班的时候,小婕常常站起身来回房去,过得好久才转身回来,灯下依稀看得出泪痕宛然。我当时不好问,事后随便问问,原来是测试不顺利,工作做不完,所以回房去哭鼻子,把被子和枕头全都哭湿再回来。

对此,我很理解,自己当初在K记夜战的时候,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窗外已经微露曙光,自己这里却还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那时的绝望和彷徨,的确值得一哭。不过,我想,这是每个人需要经历的一个关口,经历过去了,就会变成你自己的经历。这其间的变化,并不只是简单的动词换成名词。

后来,我听小婕说她带队下客户,也能谈笑间客户灰飞烟灭。我想,她曾经经历的一重山,两重山,乃至无数山,都会被她一点一点抛在身后,变成过往的记忆和人生的经验。

§§§第六章弹指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