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时间里,老王不再是自信倜傥的老王,老王只是一个平凡的伤心人。想必此时酒精已然起了作用,老王开始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地全都是往昔的片断,我听着一段段残缺不全但却温馨呢喃的回忆,心里又酸又苦,眼泪也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只好不住地拍他的后背让他舒服一点。这一刻我想,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一块无比柔软的地方,当这样的地方受到伤害,每个人的反应没有什么不同。
后来老王慢慢地恢复了,又恢复成那个口蜜腹剑的小痞子。这个时候我的心情也很不错,我想,作为他的朋友,我愿意看着他这样一点正经都没有的样子,只要他能够快乐健康地生活。
有段时间在外地出差,老王来电话跟我说,我不在的时候他感觉到了清晰的无聊。每天中午坚持自己带饭——因为没有我的陪伴,出去吃饭也变得不值得期待。不过结束电话时,他有点兴奋地说,周一就不用带饭了,等你回来!这样的话让我觉得格外温暖。我想,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会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请他喝一杯。
小婕
在这个公司里被小曼称为小怪人的,除了区区在下,还有一位姑娘。平日里小曼叫她小婕,我则一本正经地叫她“Jessica”,或者直呼其名。
小婕是我到这家公司之后亲自招的助手,当时是我从几十份简历中把她捡了出来。她的简历写得很唬人,除了毕业于英国的某所大学之外,上面列示的实习经历也能让人肃然起敬:曾经就职于大名鼎鼎的BP石油,还曾在伦敦某律师事务所实习。除此之外,她还叫小婕,英文名字叫作美丽的Jessica——我在K记念念不忘曾经有恩于我的领导,也叫×婕,英文名字也叫Jessica。这样的简历简直令我无法抗拒。
面试那天,小婕没按规定的时间到达,彼时小曼还是前台,我站在小曼旁边,一边和她闲扯,一边等待小婕的到来。小曼一向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脾气,忍不住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态度极其恶劣:你还来不来!怎么回事?我想这姑娘可真厉害,还是不要犯在她的手里。放下电话,她却忍不住笑了,说那个小婕可真是糊涂得可以,我们公司在建国门,人家坐着地铁却一路坐到了方向正相反的复兴门,现在正上气不接下气地赶过来。我想这样的一个姑娘,怪有意思的。
半个小时以后,我见到了横亘北京前来面试的神奇小婕。她面色绯红,呼吸不匀,想来是长途变速跑的结果。小婕短发大眼,一笑起来可以看到又白又整齐的牙齿,如果大笑,还可以看到十二指肠。那天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外衣,胸前绣了一只趴卧的大狗。我想,这是一个和小曼一样简单的小丫头。
小婕说一口很漂亮的英语,面试过程中不停地笑,好像不是来面试而是来看郭德纲的相声专场。不过通过面试,我倒是搞清楚了一些事情的真相,该人供职的BP,乃是BP下面的加油站;伦敦的事务所也是真的,但是她干的活还不如我在D记的境地——只是分发资料。(我好歹还能接触一下传真机这样高科技的东西。)
看见我恍然大悟的样子,小婕非常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吐了吐舌头表示歉意。这样的表情让我决定把她留下,因为我觉得她是个很好玩的人——面对我诘难的神情,如果她口若悬河地辩解,我一定会觉得很不好玩。后来我们越来越熟,发现小婕最大的爱好乃是关注世界上的一切娱乐八卦,很多我认不出来、分不清楚的娱乐明星,她看一眼就能如数家珍,这样的本事令我十分羡慕,她顺口解释说,在英国打工的时候,帮老板娘看杂货铺,常常偷看娱乐杂志。面对这样的解释,我长长地“噢”了一声,表示洞悉了某些真相。她飞快地看我一眼,急忙解释说,这份工作只做了很短的时间,所以没写在简历里面。我微笑着点点头,心想凭您那样的记忆力,不干个一年半年的,怕也记不住这样许多的明星。
之后的日子里,我多了一个对我毕恭毕敬的下属,我自信长得还不算太老,但是小婕称呼我的时候,总是“您”“您”的。每次我布置了工作,全都认真地点头。但是往往隔不了10分钟,她还要跑回来,很不好意思地请我再重复一遍。我一本正经地说着话,心里却乐不可支,我想,这可真是一个好玩的人。
小婕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直接下属——我一直这样理解:只有你的影响可以直接施诸该人,你才可以称为这个人的直接领导。我属下也有十几号人,可是我能直接传输想法、灌注观念的,也只有小婕一个人。我想那我就努力把这个女孩子培养成祖国的栋梁吧。我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教育过一个人,正好赶上小婕这样不爱动脑子的下属,听话那是真听话,每次我给她批改过的报告,她全都细心地装订起来,锁在柜子里,某次我偶然看到,心里有种难忘的暖意,觉得自己的努力得到了珍惜。前不久我们做了一个很大的项目,多日的奋战之后,小婕把她写完的报告交给我看。她写得很棒,看得出用了很多的心思,我看完之后满心欢喜,简直难以言表,我想这是作为一个leader能够真切体会到的光荣。
刚接触的时候,我们都很拘谨,我是一本正经的领导,她是小心翼翼的喽啰。后来慢慢地熟了,加之我性子还算随和,气氛算是轻松了很多。我累了的时候,常常吩咐八卦门的小师妹介绍一下最新的八卦,她也干脆地答应,并为我送上最新的娱乐播报。那时小婕还常常带水果上班,每次一定不忘给我也带一个,我一旦忘了吃,桌子很快就变成花果山,让很多同事羡慕不已。
小婕性格温和,没什么脾气,但是如果不高兴,也会和自己较劲,一张瓜子脸变得格外修长。某次我们闲聊,说到我遇到的变态leader,小婕忽然恶狠狠地说,她要是遇到那样的leader,她就把file扔到对方的脸上。听了此言,我不由得看了看桌子上砖头一样的file,脸上一阵凉飕飕的。我想还好我事先知道了她这样的想法,以后布置任务的时候可以避免这样的悲剧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那个时候我们常常出差,有一次到了河北的地界,小婕异常兴奋,宣布到了她的地盘——她要一尽地主之谊。当晚她兴致勃勃地邀我去了一家饭馆,结果吃到的菜,全部难吃得令人终生难忘。我想这样的地主当得真不令人期待。对于此事小婕觉得十分不好意思,饭后一定要请我喝一杯表示歉意。那是我第一次喝到百利甜(一种带着淡淡巧克力香味的洋酒),我很喜欢,以后每次喝到这种酒,我都会想起那天的事情。
前几天老王很羡慕地对小婕说,领导对你真不错,简直像是你爸。小婕向我陈述此事的时候哈哈大笑,一副缺心眼儿的样子。当时我们坐在星巴克的外面,天边的残阳裹着温暖的橘红色,黄昏的微风轻柔醉人。我想,我倒是很想将来能有这样一个女儿,她大笑的时候也一定像小婕一样没心没肺,简直像个傻姑;但沉静的时候,也会一样的目光灵动,巧笑嫣然。
§§§第六记杂谈记道
《浮生六记》的最后一记叫作《养生记道》,原文散佚不可见了。我曾经对着目录,遥思沈君当年雅意,猜测他可能想写一点自己在养生保健过程中的人生感悟。古人喜欢循天道而行,日出而作,日没而息,春夏秋冬,地里长出什么就吃什么,这是最朴素,也是最自然的养生之道。这样的养生过程其实和人生中的很多道理一样,沈君想说的,可能就是这个思考过程。我生在一个处处逆天行事的时代,每天吃着各种化学试剂,为了一点利益四方奔走,焦头烂额,哪天若是午夜前上床睡觉了,心里反倒不踏实。所以在养生这方面实在无话可说,不过既然说到悟道,其实万事相通,皆可有所思考。我人生阅历还浅,但是闲下来也喜欢多想想,下面的这几篇杂谈,其实也表达了自己的一点思考过程,虽然不一定都对,却是最贴近内心的想法。
一 我的师承
很多年以前,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我翻开了一本书。那是一本杂文集,封面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斜着眼睛凝视着我,眼神有些不逊。这个男子叫作王小波,是我真心敬爱的老师,书的名字曾经在我幼年的时候出现在脑海中,我觉得这也算是一种冥冥中的默契。那本书叫作《我的精神家园》,在里面,我师为他自己也为我构建了一个美好的精神家园。
我师王小波在该书中有一篇文章,题目如上,乃是在谈他的师承。开头的一句很有杜拉斯的风味:“现在我可以谈一谈我的师承了……”我师在说此话的时候已经会当凌绝顶了,可我说此话的时候还只是毛头小子。但我想这也不妨碍我来说说我的老师——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老师。只要老师不反对,谁都可以来说说自己的老师。我师已经驾鹤西游,无法反对。所以小子无状,也来说说自己的老师。
我第一次看到老师的作品即为之倾倒,不能自已。类似的情况,再早的时候还曾发生过,那是当我第一次看到金庸前辈的《倚天屠龙记》和钱锺书师的《围城》的时候。那时我还在上大学,家母每个月给我的零花钱舍不得花,全都攒起来。当假期来临的时候,我会顶着朔风或烈日(视寒暑假而定,当然风和日丽的时候也有,我不可能倒霉如斯,每次遇到的天气都如此恶劣),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到双峰道的图书批发市场去买书。半年的积蓄可以让我很舒服地买到几本好书。接下来的一个假期会更舒服,我会细细地把买到的书看完。还记得有一个暑假,我每天午睡醒来,坐在窗前,屋里凉风习习,我慢慢地看完了一套《资治通鉴》。每当我回忆起那段岁月,都有一种恋爱一样的甜蜜感。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我第一次买到了我师的《青铜时代》。现在那本书已经残破不堪,被我翻成了一卷海带。我的书橱里,至少有这本书的3个版本,但我有空的时候还是喜欢把那本绿色封面的书拿出来翻一翻。当然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怀旧,并不是想把它变得更旧。我至今还记得买这本书的动机,说出来显得对我的老师不大尊敬,但这是很真实的事实。当时我兜里的钱不够了,出于浅薄的功利思想,我选择了时代三部曲里最厚的一本,好像是28块钱。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我买了这本书之后,连吃一碗削面的钱都没有了,只好一直饿着。但是随之的心情我也记得很清楚,那种饱胀的愉悦感是削面所无法取代的。
我对时代三部曲的阅读顺序是:《青铜时代》、《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市面上还有一本叫作《黑铁时代》的怪书,标明了是未竟稿及早期稿。我仔细看过,觉得这本书更应该锁在师母的抽屉里。现在如果有谁敢把我高中时写的作文或者大学时发表的酸不溜丢的文章拿出来让别人看,我一定和他没完。好像韩愈也有这样的想法,可见文人的自尊古今无不同。推古及今,推己及人,我想我师的想法应该和我无不同。)
现在来说说我对这三本书的读后感。我对它们的评价顺序和我对它们的阅读顺序完全一样,这样的巧合很符合我的性格。可能大家都知道那个测试,给你一筐桃,有好的也有烂的,问题是你先选择吃哪一个?据说这样的选择可以推测你的性格,先吃好桃,乃是乐观主义者,这样你所吃的每一个桃子都是剩下的桃子里最好的;反之的是悲观主义者,因为你所吃的每一个桃子都是剩下的桃子里最烂的。我对这个推理很感兴趣,但觉得也不一定准。家母年轻的时候过过苦日子,所以她老人家尽管十分乐观向上,热爱生活,但也一定会先把烂桃吃掉,这一点可以从我家冰箱里的内容得到论证——里面永远都是垂垂老矣的蔬菜和水果。我啰啰嗦嗦写下上面这段话的意思是,我很幸运第一口就吃到了一个好桃。
《黄金时代》是一本获奖作品——我不知道台湾的联合报奖是一个多么大的奖项,但是从奖金来看应该还不错——但我个人看来,觉得这本书写得不如《青铜时代》。
《青铜时代》里面的故事,大多脱胎于我师的一本早期作品,在内地出版的时候叫作《唐人故事》(我在云南旅游,身边就带着这本书)。这本《唐人故事》当时看起来不算多么了得,但是后来加了血肉加了料,味道马上出来了。在《红拂夜奔》中,我师亦真亦幻、忽古忽今的写法已经修炼纯熟。我在阅读的时候,常常产生庄子的幻觉:不知书中的古人就是今人的前生,或者,今人的故事不过是古人的来世,或者只不过是一个黄粱之梦。这种是耶非耶的迷茫,真是一种绝妙的阅读体验。
我在见到我师写的小说之前,一直有一个有关创作的想法,就是从古人的传奇中寻找素材,加入今人的思维,也许可以写出好看的东西。但当我看到我师的《青铜时代》,我有一种真实的胆怯。我不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我是不是有这样对文字的驾驭能力,把这样的文章写得同样的好看。以前看我师写的杂文,说到当他看到杜拉斯的作品的时候,也有和我相似的感觉,那就是对眼前的文章产生的由衷敬畏,这样的敬畏可以让自己迅速地冷静下来。
《黄金时代》写得也好,好在赤子之心跃然纸上,对描画的一切全都不修饰不掩盖,该怎样就怎样,坦坦荡荡。我师性格豪迈不羁,行文中常有桑田濮上的描写,却好在乐而不淫;也有依依离别的场景,却又好在哀而不伤。我看别人写的书其实评价很简单——水平所限,一般也上升不到多高明的理论——大多只分为:“聪明人写的”和“非聪明人写的”两种。我师的这本书可以称为绝顶聪明人写的聪明书。
《白银时代》、《黑铁时代》可以算作一般的作品。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对于汪洋恣肆的想象力,我一向敬佩有加,但内心里觉得还是应该有所理智地约束,过于依赖想象力,文章失去根基,容易发浮发飘。我看《青铜时代》的时候,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巍巍的长安大城,看《黄金时代》的时候,也能感觉到滇边奇丽的风光。但是在《白银时代》里描画的一切都超出我的想象,我无法体会异次空间中的喜怒哀乐。
我看过一篇文章,乃是采访我师生前好友的,据说我师生前极为重视的还是小说的创作。至于使其得获大名的杂文,我能理解,在我师看来,也许不过只是谋生的小道。当然我还是没理由地喜欢他的杂文。犹如郭德纲在相声里说的那样,相声就该是让人发笑的东西,至于教育别人,那不该是相声的功能。我想我师的杂文,除了让大家解颐一笑,还能让大家在笑过之后有所思考,这也才是杂文的功能。
我师一向推崇王道乾老先生的语言,言其乃是黄钟大吕的文字。我认真读了王老翻译的杜拉斯的《情人》,其中的第一段我师十分喜爱,在自己的文中曾有所提及。我觉得,这也是我对我的老师一直想说的话。
“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二 我看金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