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帝制的终结(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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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慈禧回銮(5)

他轻声吟哦着这段话,仿佛自己又置身在桂林。一日天寒将雪时,他领弟子十余人在风洞山演习乡饮酒礼,并投壶为乐。乘着酒兴,他游兴勃发,率众弟子出城登山游览。他着皮马褂,戴红风帽,美髯飘拂,走在前面。众弟子手折花枝,拥随其后,大有孔子浴沂舞雩之风,引得路人争相观瞻,敬重的说自己是康圣人。——然而,戊戌变法不成,西太后令人缉拿办新政者,却是西人救了自己,东人救了自己的弟子。非我族类,其心却同。尤其是那白人,不特非同种,更非同文,却全力相助,给自己以庇护。而北美、英国及日本社会风俗良好,人民安居乐业,令他感慨良多。

若是天下为一国,合大地、平民族、同人类、公生业,定可治太平、至极乐。这该是如何一社会!想及此,康有为索性推门出户,置身在雪林中。面对皑皑雪山,他恍然领悟出了大道的真谛,看见了一片光明的世界。他深信,当进到太平世时便是大同,大同世界当无国家,全世界置一总政府,分若干区域;总政府及区政府皆由民选。大同世界无家族,男女同栖不得逾一年,届期须易人。妇女有身者入胎教院,儿童出胎者入育婴院;儿童按年入蒙养院及各级学校;成年后由政府指派分任农工等生产事业;病则入养病院,老则入养老院。胎教、育婴、蒙养、养病、养老诸院,为各区最高之设备,入者得最高之享乐;成年男女,例须以若干年服役于此诸院,若今世之兵役然;设公共宿舍、公共食堂,有等差,各以其劳作所入自由享用。大同世界警惰为最严之刑罚;学术上有新发明者及在胎教等五院有特别劳绩者得殊奖。人们死后则火葬,火葬场比邻为肥料工厂。——

想及自己十余年来,上览古昔,下考当今,近观中国,远览全球,为天下人民忧患苦恼为虑,演礼运大同之义,终有所成,心情无限愉悦。于是康有为急忙回舍振笔疾书,再易一稿,将《大同书》章目改定为十部:

甲部入世界观众苦;

乙部去国界合大地;

丙部去级界平民族;

丁部去种界同人类;

戊部去形界保独立;

己部去家界为天民;

庚部去产界公生业;

辛部去乱界治太平;

壬部去类界爱众生;

癸部去苦界至极乐。

“我爱我师,我尤爱真理。我爱孔子,我尤爱真理”

《大同书》著成后,时值阳春,康有为心情酣畅至极。女儿康同璧、二姨太梁随觉见他整日喜孜孜,便问他喜从何来,但他只是笑而不答。女儿再三追问,康有为才说:“近两月来,我演大同之义,终有所成,焉能不喜!然大同之世,非今日所能骤及,骤行之恐适以酿乱,故秘我稿,不以示人,你等亦不在例外。”康同璧听了这有些高深莫测的话语,肃然起敬,更为尊父大著述成倍感高兴。

正谈间,印度邮差送来一大撂信函。康同璧接收过来送到父亲面前,康有为随手翻看起来。先是见到南北美洲诸华商来信,劝他趁荣禄病死之际,效华盛顿革命自立,康有为顿感不悦,将信放在一边。继之他拿起梁启超寄来的《新民丛报》,目光一下子被《新民丛报》第二期上的一篇文章《保教非所以尊孔论》吸引过去了。该文言:

将儒学奉为国教,有违孔子本意。孔子是先贤先师,而非宗教家。教也者,保人而非保于人也。自今以往所当努力者,惟保国而已。取近世之新学理以缘附孔教,惜其重诬孔子,而益阻人思想自由之路也。夫孔子生于二千年以前,其不能尽知二千年以后之事理学说,何足以为孔子损。苏格拉底未尝坐轮船,而造轮船者不得不尊苏格拉底。阿里士多德未尝用电线,而创电线者不敢菲薄阿里士多德,此理势所当然也。以孔子之圣智,其所见与今日新学新理相暗合者必多多,此奚待言。若一一而比附之,纳入之,是所爱者仍在孔子,非在真理也。我爱我师,我尤爱真理。我爱孔子,我尤爱真理。我爱先辈,我尤爱国家。我爱故人,我尤爱自由。——

康有为看到这里,生气地把《新民丛报》丢在一旁。他拿起梁启超的一封信,撕开信封、展开信纸看了起来,不意信文的抗辩更加令他激愤:

前示告诫以革命保教大同等诸义,此事有甚难言者,今欲一详陈之。大同一义,前所著论,题为《国家思想》,以此义作主客,托起本论宗旨,固非得已,非敢以相攻也。弟子即狂悖,何至以攻先生自快?攻先生有何益于我?即不为先生计,而自为计,外人见此反覆无状之小人,视之为何等耶?虽愚亦不至此。但见夫近日西人著述,言国家主义者,未有不借大同为衬笔、撇笔,盖欲主张其本论,使之圆到,不能不论及也。大同之说,在中国固由先生精思独辟,而在泰西实已久为陈言。希腊之柏拉图,英国之德麻摩里,法国之仙世门、喀漠德,所言其宗旨条理,皆极精尽,极详密,而驳之者,亦不下数十家,近人著书几无不引之,无不驳之。弟子言此,亦袭前人说耳。当下笔时,着几忘此论在中国之发自先生也者,其瞀其疏固可责,然谓其有意相攻则冤也。但此义不过对国家思想之反面一言及之,以后断不复有此等语在报中矣。

至民主、扑满、保教等义真有难言者。弟子今日若面从先生之诫,他日亦必不能实行也,故不如披心沥胆一论之。今日民族主义最发达之时代,非有此精神,决不能立国,弟子誓焦舌秃笔以倡之,决不能弃去者也。而所以唤起民族精神者,势不得不攻满洲。日本以讨幕为最适宜之主义,中国以讨满为最适宜之主义。弟子所见,谓无以易此矣。满廷之无可望久矣,今日日望归政,望复辟,夫何可得?即得矣,满朝皆仇敌,百事腐败已久,虽召吾党归用之,而亦决不能行其志也。

先生惧破坏,弟子亦未始不惧,然以为破坏终不可得兔,愈迟则愈惨,毋宁早耳。且我不言,他人亦言之,岂能禁乎?不惟他人而已,同门中人猖狂言此,有过弟子十倍者。

看到这里,康有为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十余年的心血,足引为自豪的《大同书》竟被门下弟子指为拾西人的陈言,而对保教之倡也豪不在乎,反倒醉心民主、扑满,顿时肝气上冲,把信猛地掷于地下,冷笑相斥说:“卓如竟敢肆意犯上作乱,叛师道,为亡国绝种之言!”言毕,即感头晕目眩,他头痛旧疾又发作了。

康有为还是强忍着疼痛,扶笔回了《答同学诸子梁启超等论印度亡国由于各省自立书》,就保教、革命排满诸事痛责梁启超等人。继之,他又写了《答南北美洲诸华商论中国只可行立宪不可行革命书》,言革命必致中国灭亡。写完这二信后,康有为即病倒了。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

《新民丛报》通过上海等地大量销往国内后,不仅为众多学子抢购喜读,亦为士大夫们注目。其上所载的文章,一脱古文的古奥艰涩,半文半白,亦雅亦俗,独成一种新文体,在知识界产生了一股巨大的旋风。梁启超在横滨寓所,每日都要收到国内及南洋、北美等地的不少来信,与之商榷民主、扑满之事。而读者的热烈反响,更使梁启超把身心精力全投入办报中。

5月里的一个礼拜日,梁启超正在横滨双涛园书室悉心修订《拟讨专制政体檄》一文,他对于文中的这么一段话尤感满意。其文言:“我深信中国之万不能不革命。我辈实不可复生息于专制政体之下,我辈实不忍复生于专制政体之下。专制政体者,我辈之公敌也,大仇也。有专制则无我辈,有我辈则无专制。我不愿与之共立,我宁愿与之偕亡。使我辈数千年历史以脓血充塞者谁乎?专制政体也。使我数万里土地为虎狼窟穴者谁也?专制政体也。使我数百兆人民向地狱过活者谁乎?专制政体也。专制政体之在今日,有百害于我而无一利。我辈若依然与之并立于天地,上之无以对祖宗,中之无以对我自己,下之无以对我子孙。我辈今组织大军,牺牲生命,誓翦灭此而后朝食。”

正当他自我欣赏过后,想下笔添补时,夫人李蕙仙推门进书室,送来京师大学堂编译书局总办严复所寄赠的新译著《原富》,随书还附来一信。梁启超阅过附信后,不禁叹了口气。原来严复在信中着意批评他在报上为惊奇、过激之论:主暗杀,主破坏,其笔端又有魔力,足以动人;主暗杀则人因之而僩然暗杀,主破坏则人又群然争为破坏;敢为非常可喜之论,而不知其种祸无穷。在梁启超心目中,严复是除其师康有为之外最受他敬重的师长。严氏的名译《天演论》,梁启超是最先读到的一个人,他当年应黄遵宪、汪康年在上海任《时务报》主笔时,还特将严氏反专制的名文《辟韩》再行刊载。而严复那时就以长者之心规劝他毋为由言,致成他日之悔。他当年并不以为意,而这次得书后,梁启超虽感其语过重,但亦颇为意动。经过检讨,他觉得《拟讨专制政体檄》所言确皆偏宕之谈,于是把它收起放置屉中。转而,他拿出信笺给严复写起回信来。

回罢严复的信,梁启超又想起该给自己的忘年交黄遵宪回信了。前些日子,已返广东嘉应老家安居的黄遵宪曾信赞梁启超,言《新民丛报》胜《清议报》百倍,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人亦应感动。而三日前,黄遵宪又寄来一信,既哀叹国事,更对自己推崇至极。为要复信,他再次浏览起这信:“今两宫回銮将一年,所用之人,所治之事,所搜括之款,所娱乐之具,所敷衍之策,比前又甚焉。展转迁延,卒归于绝望!然后乃知变法之诏,第为辟祸全生,徒以之媚外人而骗吾民也。茫茫后路,耿耿寸衷,忍泪吞声,郁郁谁语,而何意公之新民说遂陈于吾前也。馨吾心之所欲言,吾口之所不有言,公尽取而发挥之,公试代仆设身处地,其惊喜为何如也。已布之说,若公德,若自由,若自尊,若自治,若进步,若权利,若合群,既有以入吾民之脑,作吾民之气矣。此半年中,中国四五十家之报,无一非助公之舌战,拾公之牙慧者。乃至新译之名词,杜撰之语言,大吏之奏折,试官之题目,亦剿袭而用之。我公努力努力,举西东文明大国国权民权之说,输入中国,以为新民介,以为中国光。此列祖列宗之所阴助,四万万人之所托命也。以公今日之学说之政论,布之于世,有所向无前之能,有惟我独尊之概,其所以震惊一世,鼓动群伦者,力可谓雄,效可谓速矣。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茫茫禹域,惟公是赖。”读着读着,他的心又变得矜持起来。

正当梁启超展纸扶笔准备给黄遵宪作回书时,忽然户外有喧闹声。他出门一看,是汤觉顿、狄楚青、黄慧之来邀他去箱根游赏。

梁启超将他们三人迎进客厅,说:“本想撰完《新民说·论进步》一文,看来今日得奉陪三位贵客了。”

汤觉顿拿腔拿调地说:“任公一味作新民说,安知康师之意么?弟在槟榔屿伺奉先生时,知先生最惧兄言破坏。兄与树园、君勉在《新民丛报》、《文兴报》与檀香山《新中国报》上所发之论,所记之事,‘满贼’、‘清贼’之言,盈篇溢纸,先生闻之呵责不已。”

梁启超笑了笑,解释道:“我实则受先生救国救民之教,浸之已久,而迫于今日时势,实不得不然。长者责我各事,我皆敬受。惟言革命事,则至今未改。西人政党之治,凡国必有两党以上,其一在朝,其他在野。在野党欲倾在朝党而代之也,于是自布其政策,以掊击在朝党之政策曰,使吾党处政,则吾所设施者如是如是,某事为民除公害,某事为民增公益,民悦之也,而占得多数于议院;而果与前此之在朝党易位,则不得不实行其所布之政策,以副民望而保大权,而群治进一级。欧美各国政治迁移之大势,大率由此也。若夫专制之国,虽有一二圣君贤相,徇公废私,为国民全体谋利益,而一国之大,鞭长莫及,其泽之真能遍逮者,固已稀矣,就令能之,而所谓圣君贤相者,旷百世不一遇,而桓、灵、京、桧,项背相望于历史。故中国常语称,一治一乱;又曰,治日少而乱日多,进也以寸而退也以尺,所以历千百年而每下愈况也。吾请以古今万国求进步者,独一无二不可逃避之公例,曰破坏而已。”

汤觉顿听了说:“兄之所言,弟极表赞成。本来天生人而赋之以权利,且赋之以扩充此种权利之智识,保护此权利之能力。专制国之求势利者,则媚于一人;立宪国之求势利者,则媚于庶人。然从专制过渡到立宪法民主,究是如何破坏?”

梁启超说:“用人力以破坏者,为有意识之破坏,则随破坏随建设,一度破坏面蚵以永绝第二次破坏之根。听自然而破坏者,为无意识之破坏,则有破坏无建设,而国与民交受其病,至于鱼烂而亡。”

“然则救危亡求进步之道将奈何?”汤觉顿接着问。

梁启超说:“必取数千年横暴混浊之政体,破碎而齑粉之,使数千万如虎如狼如蝗如蝻如蜮如蛆之官吏,失其社鼠城狐之凭借。必取数千年腐败柔媚之学说,廓清而辞辟之,使数百万如蠹鱼如鹦鹉如水母如畜犬之学子,毋得摇笔弄舌舞文嚼字为民贼之后援,然后能一新耳目以行进步之实也。”

汤觉顿赞赏地点点头,又说:“此种破坏可是流血么?可否行无血之破坏达到此目的?”

梁启超说:“破坏固有有血与无血之分。无血之破坏者,如日本之类是也;有血之破坏者,如法国之类是也。中国如能为无血之破坏乎,吾馨香而祝之;中国如不得不为有血之破坏乎,吾衰绖而哀之。”

汤觉顿问道:“兄何为此言?兄是说,中国非破坏不可了么?”

梁启超说:“难道不是这样么?吾读法国1789年之历史,见夫杀人如麻,一日死者以十数万计,吾未尝不股慄。而以今日之国体,今日之政治,今日之官吏,其以直接间接杀人者,每岁之数,又岂让法国大革命哉!呜呼,中国人之为戮民久矣,天戮之,人戮之,暴君戮之,污吏戮之,异族戮之;其所以戮之之具,则饥戮之,寒戮之,夭戮之,疠戮之,刑狱戮之,盗贼戮之,干戈戮之。文明国中有一人横死者,无论为冤惨为当罪,而死者之名,必出现于新闻纸中三数次乃至百数十次,所谓贵人道重民命者。若中国则何有焉!草薙耳,禽狝耳,虽日死千人焉万人焉,其谁知之,其谁殣之!我国民一念及此,当能信吾所谓‘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者之非过言矣。故夫破坏者,仁人君子不得已之所为也。”

汤觉顿顿了顿,又说:“兄所言破坏之理,弟已明白。然康师大倡设孔教会定国教祀天配孔诸议,且国中附和不乏。而兄不谓然,屡起而驳之,并言自三十以后,已绝口不谈伪经,这又是为何?”

梁启超诡笑着说:“启超绝口不谈伪经,乃见中国思想之痼疾,确在‘好依傍’与‘名实混淆’。若援佛入儒也,若好造伪书也,皆原本于此等精神。以清儒论,颜元几于墨矣,而必自谓出子;戴震全属西洋思想,而必自谓出孔子;康师之大同,空前创获,而必自谓出孔子。及至孔子之改制,何为必托古,诸子何为皆托古,则亦依傍混淆也已。此病根不拔,则思想终无独立自由之望。”

“弟正有同感。思想则惟有自由耳。思想不自由,民智更无进步之望。”汤觉顿附和着说。“为此我特意致信先生,先生谓各国以保教,而教强国强,我则以为正好相反。保教而教强,国有之矣,然教强非国之利也。欲救今日之中国,莫急于以新学说变其思想。孔学之不适应于新世界者多矣,而更提倡保之,是北行南辕也。”

二人的对话,使陪坐的狄楚青和黄慧之也听得入了神。然而这时日头快要当顶,他们便催促梁启超与汤觉顿改日再谈,今日以出游为要。梁启超与汤觉顿这才回过神来,相互笑斥着对方,说差点忘了游箱根的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