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帝制的终结(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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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慈禧回銮(4)

康有为说:“汉世家行孔学,君臣士庶,劬躬从化,春秋之义,深入人心。拨乱之道既昌,若推行至于隋唐,应进化至升平之世,至今千载,中国可先大地而太平矣。不幸当秦汉时,外则老子、韩非传刑名法术,君尊臣卑之说既大行于历代,民贼得隐操其术以愚吾民;内则新莽之时,刘歆创造伪经,改国语为左传,以大攻公榖,贾逵郑玄赞之。自晋之后,伪古学大行,公榖不得立学官而大义乖,董何无人传师说而微言绝。此中变中之变,而春秋扫地绝矣。于是三世之说不诵于人间,太平之种永绝于中国。公理不明,文明不进,昧昧二千年,瞀焉惟笃守据乱世之法以治天下。”

汤觉顿听了,颔首说:“昔在长兴里听先生讲学,读先生《新学伪经考》、《春秋考义》诸书,颇得教益。然今日再聆先生教诲,又有心窍大开之感。我当用心细读先生之书,以得《春秋》神髓。”

康有为望着这位忠于自己的得意门生,觉得自己的病似乎好了许多,便对他说:“你把书拿去好好读读吧。”

汤觉顿抱起书,在劝请康有为安心休养后,便告辞了。

梁启超办《新民丛报》,意在一力反专制,养新民

梁启超在檀香山闻唐才常将举事,甚是关切。他即乘轮经日本转往上海,不意居沪十日便闻汉口事败,唐才常身死。见事情无可补救,梁启超便往新加坡访晤康有为,后应澳洲保皇会之邀,于9月取道印度乘英轮赴澳洲游览。

然而在澳洲半年有余,所获无几,游遍华埠,侨民亦无多捐款,梁启超决计东归。越年初夏时节,他返回日本后,在横滨山下町双涛园住了下来。

这时,同窗麦孟华、韩文举、罗普、麦仲华、叶湘南、黄为之以及《清议报》出资发行商冯镜如、林北泉等纷纷前来聚谈。各话别情后,梁启超即问及在日同志的活动近况。

麦仲华说:“因经费缺少,东京高等大同学校支绌不可言状,《清议报》馆因被人纵火,无力恢复,也随之停刊。学长此次外游,当募集了一些款项吧?若如此,真如雪中送炭。”

梁启超见谈及经费,有些感慨地说:“这些个事,学长在信中已说过,我正为此而心急。檀岛华埠,本可筹集不少款子,后因遭白贼烧掠,希望竟然落空。澳洲华商则好浮文,尤可惜者,好送物件,或一钻石戒指,或一金牌,值二三十磅。禁之不可,却之不恭,留之无用,沽之失体,且不值钱,真无谓之尤。于是弟无意久居在澳,复归于此。”

冯镜如这时却说:“经费事不是根本所在,在于经营得法。《清议报》停刊,不全在经费困绌,稿件不足也是原因。”

“紫珊兄所言正是,事在人为。只要志气尚存,相濡以煦,相湿以沫,何事不成!”梁启超听了高兴地说。他以目环视众人,又说:“东归路上,我得自励诗一首,今奉献给诸位仁兄,如何?”接着,他即吟颂起来:

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

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牖新知。

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

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

众人听了,拍掌称好。罗普更是大受感染,说:“学长为诗,气魄巨大。如雷鸣怒吼,恣睢淋漓。似湘兰汉月,令人血沸神销。”

麦仲华亦兴奋地说:“甘作万矢的,求为百世师,确是我辈之鹄。我意尽快助学长恢复《清议报》,使成为移旧俗、牖新知之要枢。”

梁启超见众人情绪颇高,即与之具体议商出报之事,说:“有鉴《清议报》停刊已久,不如出一新报。但就此终止,未免虎头蛇尾。故我想在经费筹妥后复刊《清议报》,使之出版一百号整。届时举行庆典,停办此报,改办一新报——《新民丛报》。诸位学长以为如何?”

众人听了,都说此议甚好,即表赞成。麦孟华、韩文举、罗普、麦仲华、叶湘南等人都表示,将尽力为报纸撰稿;黄为之、冯镜如当即答应要入股发行报纸。

办报之事议妥后,梁启超与麦孟华等人即日夜奋笔疾书,为报纸撰稿。冯镜如、黄为之、林北泉则多方筹措办报经费与发行事,他们在日本、南洋、美洲和中国的上海等地遍开书局,广事发行,以扩大销路。入秋,报纸已印行在即,然经费仍然不够,梁启超只好出面向译书局借款五千元,作为周转金。这样,《清议报》在横滨复刊了。

至农历辛丑年底,《清议报》刚好发行到整一百号。大年三十这天,梁启超集报馆全体同仁,并邀平山周等宾客在馆举行百号纪念祝典,还特撰《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一文。

这天上午,平山周兴冲冲来到报馆。与众人寒暄后,他即向梁启超面赞《清议报》办得不错:“贵报经办三年,确有其宗旨,更有其精神。”

梁启超谦谦一笑说:“《清议报》之与诸报,其犹百步之与五十步也。”

平山周亦笑着说:“卓如兄过谦了。我看贵报之特色确如兄所言,共有四端:一曰倡民权,二曰衍哲理,三曰明朝局,四曰励国耻。不知兄为何首重此四端?”

梁启超说:“首重自有首重的道理。倡民权为独一无二之宗旨。此义不普及于我国,我党弗措也。衍哲理,即读东西诸硕学之书,务衍其学说,以输入于中国。《华严经》云: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为菩萨发心,以是为尽国民责任于万一而已。明朝局,戊戌之政变,已亥之立嗣,庚子之纵团,其中阴谋毒手,病国殃民,本报发微阐幽,指斥权奸,一无假借。励国耻,即务使我国民知我国在世界上之位置,知东西列强待我国之政策,鉴观既往,以图将来。一以天演学物竞天择优胜劣败之公例,疾呼而棒喝之,以冀同胞之一悟。此四者,实惟我《清议报》之脉络之神髓。”

听完梁启超的解释,平山周带有几分得意的神色说:“看来四年前我去北京迎君,乃是功德无量,竟救出了一位维新思想大师。但不知《清议报》停刊后,《新民丛报》意欲何为?”

梁启超亦有几分得意,答道:“《新民丛报》比之《清议报》,宗旨略有不同。其一,本报取《大学》新民之义,以为欲维新吾国,当先维新吾民。中国所以不振,由于国民公德缺乏,智慧不开,故本报专对此病而药治之,务采合中西道德以为德育之方针,广罗政学理论,以为智育之原本。其二,本报以教育为主脑,以政论为附从。惟所论务在养吾人国家思想,故于目前政府一二事之得失,不暇沾沾词费。其三,本报为吾国前途起见,一以国民公利公益为目的。持论务极公平,不偏于一党派,不为灌夫骂坐之语,不为危险激烈之言,以导中国进步当以渐也。”

平山周听了说:“看来,兄之新报又胜旧报远矣。”

梁启超正要搭话,这时麦孟华过来说:“同仁及宾客已全部到齐,祝典可开始了。请学长先演说。”

于是,梁启超邀平山入座,开始演说。他精彩演说了《清议报》的历史功绩和行将新办的《新民丛报》的方针,并对编缉和发行报纸的同仁热情道谢。梁启超的演说,博得了众人热烈的掌声。

演说过后,众人发言讨论《新民丛报》的学术宗旨和内容。讨论时,韩文举却说:“卓如兄说不为危险激烈之言,我有些不赞成。《新民丛报》应以扑满革命为第一义,直刺清廷腐败,问罪西太后。那拉氏是中国人民的公敌,是大清十一代之罪人。三次垂帘听政,使中国之一线生机,芟夷斩伐而靡有孑遗。”

麦孟华对此言深表赞同,亦说:“孔庵兄所言正是。但我辈扑满,不过是反专制倡自由而已。自由乃对于奴隶而言之。中国数千年之腐败,其祸极于今日,推其大原,皆必自奴隶性来。不除此性,中国万不能立于世界万国之间。而自由云云,正使人自知其本性,而不受箝制于他人。言自由者无他,不过使之得全为人之资格而已。质而论之,即不受三纲五常压制而已,不受古人之束缚而已。”

梁启超听了此语,即说:“我意与孺博兄同,《丛报》当一力反专制。我中人以服从闻于天下也久矣。二千余年俯首蜷伏于专制政体之下,以服从为独一无二之天职。抚我而后也,固不忍不服从。虐我而仇也,亦不敢不服从。但得他人父我,则不惜怡色柔声而为之子。但使他人主我,则不惮奴颜卑膝而为之奴。一若无父主之怙恃,则孤儿逐仆,将伶仃孤苦,不能自立于天地,养成服从之习惯,深种奴隶之根性。故草泽之剧贼大盗,幸而蹑足九五,则四海归以讴歌。他国之异种胡人,一旦攘夺神器,则亿兆为之臣妾。今日仇敌,明日父母,今日蛮夷,明日神圣。”

众人听了此言,纷纷拍掌。然而梁启超话锋一转,说:“每思及此,不由悲从心来。开启民智,竟然举国皆我敌,吾能毋悲?阐哲理指为非圣,倡民权谓曰畔道。积千年旧脑之习惯,岂旦暮而可易?然先知有责,觉后是任。苏格拉底瘐死,基督钉架,牺牲一身觉天下,以此发心度众生,得大无畏自在游行。真可谓:眇躯独立世界上,挑战四万万群盲。百年四面楚歌里,寸心炯炯何所撄。”

他又一席富有诗意的话,虽使众人顿生悲意,亦使众人意志弥坚。与会同仁纷纷表示,纵使赴汤蹈火,也要以先觉觉后觉,维新中国国民。

新年初一日,《新民丛报》在横滨创刊。梁启超自任丛报主笔,此时他更名任公,改号饮冰子,以饮冰室主人为笔名撰发《新民说》等大量文章,每日属文五千言。韩文举则在丛报上辟“扪虱谈虎”专栏,以扪虱谈虎客为笔名抨击清廷的罪恶。麦孟华、罗普、麦仲华、叶湘南等也纷纷捉刀,为之操觚。

《新民丛报》一创刊,即在日本、南洋、北美等地各书局广为发行,并通过上海广智书局大量输入国内。《新民丛报》输入国内后,国人竞阅争读,影响尤大。广智书局为满足国内学子的需要,又在沿海沿江四十九个县市开设了近百个发行站点。即便如此,仍不能满足国人的需要,以至后来横滨每出一册,国内即翻刻十余版。清廷对它严加查禁,亦不能遏,后来只好遣暗探纵火烧毁广智书局。

康有为大吉岭上著大同

惟槟屿地暑多疟,不适养疴,康有为突发奇想,要去印度雪山中居住疗养。爱女康同璧听他这么说,便坚劝成行。于是康有为让梁铁君他往,在爱女的陪同下,携已有身孕的二姨太梁随觉于1901年冬启程去印度游历,后隐居印度北部一偏僻山城大吉岭。

刚刚安顿下来后,梁随觉因长途颠簸劳累,即产下一子。虽是早产,但康有为见是儿子,大喜不已,即为子取名同吉。然而幼子因体质过弱,加之地僻天寒,又缺医少药,康有为眼睁睁地看他夭折在襁褓之中。由喜而悲,实是无限痛苦。

为了减少内心的悲苦,康有为遂移居城郊一翠崖之上的小别墅中。移居翠崖后,他在林中筑草亭,名须弥雪亭;又开曲径,设竹棚,作柴床,堆草,自成一佳境。

不知不觉间,1902年的初春悄然而至。康有为的身体竟大有好转,于是又开始著述起来。每当夜深人静,他独守书房,在孤灯下潜心注《论语》、演大同。

动笔前,他常常静坐达旦,一夜不动;思绪则漫游九垓,浮想联翩。年青时,他在离故乡不远的礼山草堂苦读,亦曾闭户静坐,冥冥苦思。他想象自己已成为圣人时,便大笑不止;但念及国势危蹙、苍生困苦,自己满腹经纶而不能金榜题名,又嘤嘤而泣。同学见了,以为他有心病而发狂。于是他索性离开草堂,到南海西樵山白云洞读佛道之书,学五胜道仙之术,面壁参禅。他仿佛间觉得自己渐至“见身外有我,又令我入身中,视身如骸,视人如豕”的境界,但那时却未能寻到让世人进登幸福的大同之路。西樵山的融融日光,秀美山色,潺潺溪水,清脆鸟语只能令他烦闷,故他时而歌,时而狂笑,时而嚎陶大哭。

他清楚记得,当年到白云洞踏春的翰林院编修张鼎华一行,猛然间听到从幽谷深处传出的自己凄然悲愁的长啸,顿时毛骨悚然,及见到自己目光呆滞,披头散发,衣履不整时,更以为山中遇鬼,而自己几句心高气傲的话气得他们拂袖而去。那年他刚刚二十岁。

“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逮也,而有志焉。”他念叨着孔圣人的这句话。这句话曾使他凄苦旁皇。难道自己枉号长素,竟不能成为逮大道之志的圣人么?他忆及当年游历香港时,见西人宫室瑰丽,道路整洁,巡捕严密,乃始知西人治国有法度,觉得中国要强盛,当学习西法。故自香港返家后,他矢志钻研治国之术,一意洗心绝欲,土芥富贵之事,以圣贤为期,以天下为己任,在三十岁前读尽群书,致学有大成。家藏书中魏源的《海国图志》,徐继畲的《瀛环志略》及地球图,利玛窦、艾儒略、徐光启等人所译的西书已不足需了,他要博览西书。上海江南制造总局译印的西学新书,三十年间售书不逾一万二千册,却被他一人购得三千余册。哥白尼的日心说他也了解过了,还用显微镜观察过微生物。然读遍这些西书,他总觉其未能根本解决世人痛苦。于是,他在老家七桧园澹如楼重又钻研起经籍和公羊学起来。他每早起来抱一摞书放置桌上,然后用铁锥猛扎,扎穿几本,便要读完几本。时间久了,读得连眼皮都合不上了,臀部也坐起了核刺,但他对大同之道已若有所得。于是他摹仿西书,以几何原理著万年公法,立为教说;并折衷群圣,始演礼运大同之义。

面对寒岭孤灯,康有为的精神又游回了广州长兴里邱氏书屋。1891年起,他在那里设长兴学舍讲学。其时,他对大同之道已有所得。他手定的《长兴学记》,是以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四言为纲,从德育、智育、体育三科教学。最使他难忘的是,敲鼓三通之后,室无虚座时,他愉快地升座。他讲学时,案上并不设书本讲义,只置茶壶茶杯。他在谈笑风生中援古证今,会通中外,引出救中国之法。学生听他讲学,津津有味,有如坐春风之感。他把孔子说成是托古改制的大师,说古文经是刘歆帮助王莽篡汉而假借孔子名义伪造出来的,是王莽建立的新朝之学;故古文经是新学,是伪经而不是孔子的真经。而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为托古改制写成《诗》、、《礼》、《乐》、《易》、《春秋》六经,目的是为改革当时社会以实现太平世。他附会公羊派的学说,说中国社会历史会沿着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发展,而据乱世是君主专制时代,升平世是君主立宪时代,太平世是民主共和时代。他把自己的这些学说都写在《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中。不意自撰刻《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后,一时士林引为怪异,清吏哗然,以为大逆不道。“先是两广总督张之洞传请我到到督署劝诫,后又有言官奏章弹劾我,奏请饬令焚毁我书,诬我以诡辩之才,肆狂瞽之谈,腾其簧鼓,煽惑后进,号召生徒,以致浮薄之士,靡然向风。幸有新任两广总督李鸿章及知县李滋然曲予辩护,饬将书自行抽毁,自己才得以保全。”

想到这里,他不禁悲叹了一声。继之,他凝视着《礼记·礼运》篇中那段令人神往的话: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不作。故外户不闭,是为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