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小雨淅沥,小屋春色旖旎。
干净纯粹的琴音,低吟浅唱。方瑟尽心尽力撩拨挑弹,只为身边伊人一笑。然而痴痴切切之中,突有晶莹泪珠滴落,触碰地面,碎做无数,散落。
修长的指,止住琴音。
“锦衣?”方瑟耐心地安置落霞,转身揽过夏锦衣的肩膀,让她埋头在自己怀中深深呜咽,那痛苦的哽咽声音,让他的心也跟着颤抖不已:“锦衣……怎么了?”
许久,锦衣才止眼泪,却仍低着头,语气已经恢复平常:“想起些往事而已。”她的声音单调,甚至有些空洞。方瑟安抚她,淡笑着说:“有我在,不必担心。”
夏锦衣抬起头,湿漉漉的睫毛装饰下,眼神清澈动人。
方瑟被她这一看弄红了脸,笑着,轻抚她的眉尖。
“我曾有一个朋友,她是除爹娘,与我最亲的人。”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惊慌的眼神,一边用淡漠的语气诉说,一边泪流满面:“我们一起识字,练剑,搏击……哪怕后来我认识了姜晚,她也永远排在我心中的第一位。”
“可是……”夏锦衣张大双眼,透过方瑟,却仿佛直视了许久之前的血洒满天。
那幽长深邃的走廊,那明灭不定的刀光剑影,那此起彼伏的尖声惨叫,久久萦绕在她的感官前,日日夜夜不肯散去。那漂浮不定的雪白身影,顶着一张年轻稚嫩的脸,笑盈盈地靠近小小的锦衣。
“在一次比剑的时候……”她的声音,淡定得不似诉说自己的故事,可面颊上泪痕交纵,已然令人心疼至极:“她却将长枪刺入我的身体……就在这里。”她的手掌落在自己的肋骨上。
“还记得在帝都的时候,有一天夜里,我做噩梦……惊醒的时候,你说你在我身边的那日——”她低下头,浅浅笑了:“我梦见那日的情形。”
“背离我者,我情缘她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她风轻云淡地说着,春雨远去,数九隆冬的寒冷席卷而来,带着沙场血腥的洗礼,从她的内心深处,伴随着此诅咒,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方瑟抱紧她:“是……”
“南宫漠谣。”她答。
“哎,你说他们在屋里会聊什么?”薛子明这样说着,靠着栏杆,望着天边细雨绵绵。胡钦不说话,耸耸肩,微笑。
自那日锦衣晕倒后,方瑟念其不喜被东堂成员发现,与众人七手八脚带她出了去,在此处寻了一间客栈暂住,而后,姜晚、独孤瑾墨、岳锦袖先行前往帝都,待锦衣情况稳定后,胡钦再快马加鞭赶上众人,又暂令卢小渊先行回去天网,了解近日【桃花坞情报】。
毕竟胡钦与锦衣同为女子,要更好照顾得些。
此时锦衣已经醒来,又有方瑟无微不至地照顾,胡钦自是做好了准备随时动身。正要出发,碰见薛子明前来寻方瑟,胡钦不忍打扰那二人好容易得来的私人时光,于是与薛子明在外等候。
虽然明知胡钦不会说话,但薛子明仍然嬉皮笑脸说个不停:“不会觉得寂寞吗?”胡钦摇头。薛子明挠挠头皮,又说:“我以前很少见过你,真没想到你这么文静的女孩子,竟然也会选择做杀手。”
胡钦没有说话,望着屋檐上落下的雨滴,不知怎的,眼角泛红。
“呃……我是说错话了吗?”薛子明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你也知道,咱们东堂的人,哪一个不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
见胡钦不做回应,薛子明又说:“其实……当时那个老头子问我的时候我很犹豫的。他问‘小娃娃,你愿不愿意成为【浮生阁】东堂的一员呐?’”薛子明故意学着当年那老者古怪带有乡音的语调,缓慢着语速说:“‘你可是要经历许多的生死考验呐,小娃娃,你可能需要亲手杀掉自己最好的朋友,或者最亲的亲人。’当时我饿得发慌,只寻思给我一口饭吃就好了嘛,所以我就答应了。”
胡钦转过头,以疑问的眼光,和一点点善意的取笑看着他,那灵动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薛子明嘿嘿一笑,一个高大英武的大男孩,竟然红了脸:“哎,你别笑我,我当时就因为饿才答应的,嘿嘿。”
胡钦终于笑了,笑得很轻,很淡。
就在这巧笑嫣然的刹那间,薛子明仿佛被什么击中了,呆呆地望着,也不自觉傻笑起来。
瞧见对方直勾勾的眼色,胡钦嗔怪地锤他一下,打着手势:傻笑什么。
薛子明正色道:“我哪有!”
胡钦做恍然大悟状,眉开眼笑,比划着:原来你看得懂手语!
薛子明高傲地一抚头发,嘿嘿一乐:“那当然咯!你子明哥哥我呢,曾经学过一段时间的。”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给你讲啊,当时我因为害怕血啊,他们还天天用鸡血鸭血的往我头上浇,我哭得嗓子都哑了,当时郎中都说,我嗓子说不定将来说话都是哑的,我就想啊,我薛子明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怎么也不能被嗓子毁了啊!”他耸耸肩:“我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直接闭嘴不说,打哑语好了!”
胡钦眨着眼看着他,轻笑。
“结果我因为学手语,不说话,养了一段时间竟然把嗓子养好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好的,你说有意思不?”
胡钦笑着点点头,饶有兴趣地听他继续诉说。
“她是因为嫉妒。”夏锦衣说着,靠在方瑟肩膀上,一副慵懒而随意的模样,“她对我开始抱有敌意,就是在看见我父母的那一天。她一直以为我与她一样是孤儿,一直以为我是她的同类,可是……这对她来说或许也是难以忍受的打击,毕竟那时我们都还小。”
方瑟插话道:“或许当时,她也觉得你背叛了她?”
“是啊……”夏锦衣长舒一口气,勾起一个苍白的笑容:“可是她却那样不管不顾地,从那日开始,与我渐渐疏离,最后——第一次杀了我。”她闭上眼,泪珠迸落:“以前憋在心里,总觉得我跟她有深仇大恨,但现在说出来,却突然觉得如释重负,这件事本来没那么重要的。”
“嗯。”方瑟柔柔应着,仔细听着。
“可是,我还是不可能原谅她。因为就在我以‘殁’的身份进入东堂后不久——你知道当时我穿得很厚——她也不知是如何发现我的,十多年前的正月初八那日,她就带我和姜晚,进入东南的地下长廊。她说要我们在那里等着,她给我们取一件很特别的东西。”她明明说……对不起。
“可是……”夏锦衣埋头在方瑟的怀里,“我们等了一个时辰,等来的却不是她,而是火。”
她的声音,死寂,死寂。
“无法逃离的,火海。”
一日,两日,三日……
“后来还是姜屏,因为姜晚许久不回去,才担心出事,正巧火势蔓延无法扑灭,他便带人手灭了火,趁乱救了我和姜晚。我听见有柱子下面有动静,叫人挪开,就看见已经被熏坏了嗓子的胡钦,在拿着破瓦敲砖。你没看见她当时的模样……”
“难道炭火可以美白?”薛子明拄着下巴,盯着胡钦。
胡钦无奈地摇了摇头,比划着:不知道。不过那个时候我特别惨,基本上已经快死掉了,要不是锦衣姐姐发现了我,我可能成为一堆白骨,就这样永远被埋藏在东南荒芜之地——之下了。
“锦衣……”方瑟沉思半晌,出言打断:“原谅我有个不得不说的问题。”他拂去锦衣面庞的泪珠:“很重要的一件事——如果,我是说如果,假设师父他就是在那场大火中遭遇不测,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
夏锦衣定定看着他。
“连姜屏都能混进来,那会不会有武功更加高深的人,为了‘那件东西’……而来?”
“‘那件东西’?”夏锦衣眯起眼,目光深邃,她思忖片刻,垂眸,提起残影,取之放入方瑟手中,示意他拆开缎带。
红纱层层,遮掩了一段传承数百年的绝世奇闻。
方瑟端详着残影剑格之上银灰色的花纹图案,许久踌躇着,惊愕乃至惶恐地吐出这样七个字:
“琉光鉴背图之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