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两日的清风洗礼,血型之气仍未散尽。朝阳,投射下温暖的光华,光路顺着窗沿,透过窗纸,在灰土地上印下一抹光亮。树影婆娑,终有几只鸟雀飞来,欢叫着栖于枝杈,银泉粼粼,锦鲤争跃,皆若空游无所依。
东堂下,春意盎然。
锦衣转醒时分,天已大亮。身侧有美男方瑟,熟睡着如婴儿一般酣甜。他环着她的腰肢,紧贴着她,似是梦着什么,神情甚为满足。
“喂……”锦衣轻唤方瑟,也不知后者是否听见,竟是更搂紧了她。锦衣无语,挣扎片刻,还是衔着笑,轻轻挪开他的手臂,套上外衣,轻手轻脚简单洗漱,又自己换了药,呼吸着清新的气息,只觉得有种脱胎换骨般的感觉。
或许……也因为有他在身边罢。
锦衣的神色温和了许多,正寻思着,究竟是等他醒来,还是先出去找些吃的。
她踌躇着,四下观瞧,目光落在桌案之上,那是一只古旧的七弦琴,或许在外人看来,那只是传承于“湮”的一个符号,甚至仅仅是一只十分厉害的武器……然而,那是她父亲曾经视为生命的落霞!
夏锦衣移步过去,细细抚摸。
经湮之手,落霞流传其实已不下五十年。琴身色泽依然,机关凹槽处满是磨损的痕迹,边缘也早没了棱角,甚至有几处微微开裂。锦衣折叠纨素,轻轻擦去上面凝结的血,断弦之上,血已干涸。
她将落霞还原成干净的颜色,却再没有父亲的手纹,再没有母亲的泪滴。
年少的记忆,不可抑止地在她的脑海中翻腾,悠悠琴音穿越时光的桎梏,再一次响彻脑海,父母的慈爱笑颜,顷刻间勾起她心中款款酸楚悲凉,莫名地,泪水夺眶而出。
锦衣的泣不成声,安静得仿佛溪水流淌。
一只温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方瑟只穿着单衣,蹲下来,眯起眼拥住她的肩膀,想要关切,却终究沉默不语。两个人这样依偎着,两颗心靠得很近。
——敲门声响起,夏锦衣擦泪,面色严肃。
方瑟知悉,她不希望、也不能够令太多人知道她此刻处在东堂。
“是我。”门外人低声说。
方瑟一愣:“九王爷?”难为他与九王爷几月不见,还能听清他的音色,这般确凿地念出来。他疑惑地转向锦衣,得对方默许,一边扶着锦衣站起来,抖抖已经麻掉的腿脚,轻声道:“请进。”
姜晚一进屋,便看见夏锦衣低头抹泪,靠着方瑟,一边横躺着落霞,面向锦衣耸耸肩,十分笃定地说:“唉,就知道你会来找这小子。”他一顿,压低声音:“锦袖跟北山那个叫……什么画亡的,都昏迷不醒呢,你最好去看看。”他简单指了路,又说:“这里大抵没什么变化,你自己去找些吃的,总不会迷路。”说着,他含着不明意味的笑,转向方瑟:“哥哥我有些私事……要请教一下妹夫。”
锦衣嗔怪地瞪他一眼,提着残影,转身从窗子翻了出去。
另一边,方瑟惊诧着,且不说姜晚为何会如此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东堂,单凭他与锦衣转而成为兄妹的关系,就令他目瞪口呆。不过转而细想,他早已通过三秋铜颜,猜透十几年前锦衣女扮男装化作“殁”,与自己一墙之隔以琴为绳的羁绊,那么眼前九王爷,必然——
姜晚抬起手腕,曾被护腕遮挡的地方,是清晰明刻的一个——“镜”。
“这其中的事……还有点小波折。”姜晚笑着,看到方瑟小腿已经开始发抖,脸色也更苍白了些,连忙说:“瞧我,都忘了你的伤势,咱坐下来说。”
姜晚简述了有关自己与锦衣、姜堇澜、徐维晴(陆离)的往事,然后顿了顿,抬起头,眸若朗星:“其实本王这次前来,重点是想要请你帮一个忙。”姜晚邪佞地笑起来,随意地坐在那里:“你不妨猜一下,看看本王能有什么求着你。”
方瑟的坐姿还算规矩,浅笑之下,却是摇头:“我竟真想不出,有什么事还要背着锦衣。”
“正因为背着她,所以你才更应该想得到啊,别让我对你失望——妹夫!”
靠着床沿,方瑟轻笑:“如若这般提示……你想要让我继续一个已经被取消的任务,是么?”
小屋陷入诡异的寂静,姜晚靠过去,盯着方瑟的眼,神情极其认真:“我希望他病逝,或死于意外。他是锦衣的救命恩人,我不希望她为难。”
那个人的死活,对于方瑟而言,举手便可决定,之前应有姜晚暗中保护,又有锦衣阻隔,才屡屡未曾得手,此刻姜晚已经按捺不住,一切,只由方瑟决定。
他笑着,风轻云淡:“当王爷当够了?”
“非也。”姜晚笑笑,“其实从一开始,我的目标就是王位。可惜锦衣一直阻拦,当时正值乱世,事又繁杂,我可不想整日被朝纲所困。如今中陆统一,姜屏的目光却狭小地盯在小小的板块上,连着几次拒绝了楼兰的求救和孤城的物品交换,我估计他的智慧,也就在征服天下,而不是守护江山罢!”
他,意气风发:“不如杀了他,本王取而代之,岂不更好?”
九王爷姜晚,将一个璀璨如太阳般的眼神,递给方瑟:“你不觉得,我更适合么?”
方瑟移开视线,笑而不语。
阳光洒在他略显稚嫩的脸上,唤醒他于毒汁满溢的恐怖幻梦。岳锦袖仿佛有一刹那挣脱了睡梦,那梦套着梦,夹杂着彼时的回念,在他迷蒙的双眼前遮盖了一层细密的霜。
“喂,小子,你醒了?”独孤瑾墨轻声问,伸手在他面前晃动,“能听见我说话不?”
他下意识动了动手脚,仿佛还是没有知觉,眼前一遍一遍闪现出与那个女人敌对的场面,那种几乎完全被压制的恐怖感觉,令他最终想起姐姐的提醒。
他从一开始,就在轻敌。
他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用不成熟的《霁兰经》,在最后一刻终于由于独孤瑾墨的配合而了结了那个女人,他似乎还挣扎在痛苦无助之中,在这一个仿佛被永恒定格的一瞬间,他心底只有一个呼唤——“姐……救我……”
岳锦袖仿佛听见来自异域的铜陵声。
独孤瑾墨机警地转过头,就看见一个黑衣飒爽的女子端坐窗格之上,自顾自瞧着,摇晃着手里的铃铛,朱唇轻启,哼唱着什么。
锦衣清澈干净的嗓音,在他的头脑中轰响不停。
“姐……”岳锦袖在哭。
锦衣翻身落地,竟是未发出一丝声响,哼唱与铜铃声声相和,忽而,她将铜铃一晃已作终结,转而取药,在独孤瑾墨惊愕目光的注视下,手脚麻利地从药盒里一把一把抓出名贵甚至稀奇至珍的药材,扔在盆里:“帮忙。《霁兰经》第三卷里的药方。”独孤瑾墨轻扫一眼,调动记忆,联想到那药汁煎煮调制的复杂步骤,就有些眩晕,可怜兮兮地将目光投向锦衣。
药草在锦衣手下翻飞,她并不理会独孤瑾墨,继续道:“你身上应该有南诏府特制的浮花琼精,给我来上三瓶。”
“三瓶?这位姐姐,这东西很名贵的!”独孤瑾墨眼明,自是看得出面前这人道行并不比自己差,一边准备,一边讨价还价:“不知姐姐想用什么来交换?”
“半株九泉绿霁蕊,十五年的。”
独孤瑾墨点头:“姐姐真是识货,成交。”说着,信手扔过去三只拇指大小的琉璃瓶。
锦衣很快将药材进行了简单的处理,取出一只陶盆,分门别类,又按投掷入锅的先后顺序将药物码好,递给独孤瑾墨:“制作步骤你都知道,我不方便在他们面前出现,请你代劳。”
“哦……”独孤瑾墨抬头撇她:“你知道我是谁?”
“南诏府内府成员。”锦衣的声音,十分清淡,“其他的我便猜不到了。”
“南诏乍暖,不过现在大家都叫我独孤瑾墨。”
“独孤……”夏锦衣闭上眼,嘴角牵起一个无奈的笑,轻声自语:“又是一个……很怀旧的称呼啊……”夏锦衣转而问她,“不知小妹妹你师从何处?”
独孤瑾墨吐吐舌头:“不告诉你,我又不知道你是谁!”说着,蹦蹦跳跳出了去。
“唔……是这样啊!”那老头子挠挠脑袋,有些局促地笑起来:“既然这是阁主的命令,那么我也只好遵从咯!”他转过来面对小小的锦衣,举起手中金笔,一脸皱纹随着他的笑容拧得更是纠结:“可能会有点痛,不过你是连三秋铜颜都走过几百回的孩子咯,想必不会在乎吧?”
“老怪物,废话少说!”锦衣向他挥了挥拳头。
“那你来躺好……躺好……你说这东西画在哪里比较好?”
“脖子后面。父亲也是画在那里的。”
“呃……好,好,那我开始咯!”
“姜屏才能有限,这倒是实话。”方瑟笑着,依旧风轻云淡,手下抚摸落霞,笑容却显得有些深不可测:“自然死亡,以他的年岁并不容易,倒是病逝,还算可靠一些。”他面向对面的姜晚:“锦衣她也不会起疑心。”
“你是‘梦魇’吧。”
方瑟颔首做应。
“你没有什么计划么?关于【浮生阁】所受重创,还有你师父的生死之谜?”
“你若觉得我该有……那么就算做有罢。”方瑟耸耸肩,目光对上姜晚。
这样的一刹那,在姜晚的视线里,方瑟不再是那个白衣单薄的琴师,那种高贵得逼人仰望的气质,隐含在他的笑容里。
这样的一刹那,在方瑟是视线里,姜晚亦不是那个吊儿郎当的九王爷,他终不再遮掩那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的威严,红袍之下,血流成河。
姜夏帝国两个最不安分的男人,就在这小室里相视一笑。
姜夏与浮生阁两方动荡,只由这二人的心意为基准,如旋风一般扩散。
杀机浮现,谈笑间,风云即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