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歌挽歌。
铮铮的专注与执拗,从清风阁内透墙而出,气势汹汹,席卷四周。时而婉转如春花秋月,时而刚硬如金戈铁马,带着他闪展腾挪的动作,带着杀气腾腾。一连串破空之音,暗器冷铁,短兵相接,刀光剑影,错乱嘈杂。
他,琴中剑出鞘,琴声悠扬,宛若天籁。
她,残影剑挥舞,暗刀夜袭,恰比镇魂。
提气,转腕,反剑,当空,滑步,膝腰肘腕,四两拨千斤,方瑟与锦衣两人,在不同的战场上,另一人穿梭灯火,垂眉弓弩飞窜;一人脚踏泥土,仰望明月高悬。一连串动作相同,剑路相似,显然是同一剑招!
然而方瑟却更精纯一筹的模样,既躲避脚下暗器,又提防敌手进攻,几回合下来,竟是身轻如燕,别无擦伤!
迷乱,踏血。
琴声终止刹那,清风阁大门徐徐敞开,血腥扑鼻,熏人作呕。
夏锦衣早力竭歇息在侧,伤口震裂,血流不止。
姜晚体力有所剩余,双剑沉重,但好歹将对手一众刺伤,自己也支剑于地,气喘如牛。
独孤瑾墨一脸苦相,扯来些石格的小打手,七手八脚拖着岳锦袖与卢小渊往安全的地方去,迅速配药,为其解毒。
四下里战至尾声,此战双方损失皆惨重,但因东堂早有准备,因此并未伤及元气,忽略损失,可算告捷。
鲜血顺着方瑟修长的手指流淌下来,滴落在断弦之下,碎裂在琴骨。
没有人能料想得到,当一众人等惊恐地窜入清风阁,除了看见刺猬一般、中毒颇深的一片横尸,以及一摊堪比肉泥血沫的污秽之外,竟在清风阁一楼正中,见到那仍然站着的血衣男子。
一身白衣染血,宛若杀神降世。
然而他温柔的脸庞,却不被血色侵染,还仿佛沉醉在自己幽幽琴音里,徜徉遨游。
为了这次战斗,清风阁内所有暗器都喂了毒。
他腹部那血流汩汩的伤口,却那么鲜红,丝毫不见中毒模样。
也就是说,他躲过了所有的——是乱杂一片甚至不都是他自己设定的——全部暗器!并且,还捎带着解决了全部的对手!
所有人,都为这恐怖的发现,震惊着不敢上前。
这时候,他们才依稀想起来,这个恐怖的男人,被尊为——“梦魇”。
第二日。
残花派人善后,清理战场,收拾战俘,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又忙里偷闲唤手下款待众人,接待了独孤瑾墨,以及转醒的岳锦袖、卢小渊,又十分欣赏地将胡钦拉至内帷讲了些知心话,忙着就到了夜里。
“师父,不是我说你,你简直太帅了!”薛子明一边说着,一边在方瑟床边上窜下跳:“那场景,小徒定永生难忘!”
也不管他这样闲侃,借助暗器,堪称以一敌百的方瑟,此刻脱力,脸色惨白地卧在床边,一边颤抖着端碗喝药,一边无奈地摇摇头:“不必多言……为师自知为师的风流潇洒。”他一顿,又说:“今日你说为师‘帅’,已是三百多次了。”
“师父,我没说够!你太帅了太帅了太帅了……!”
“呃……为师需要静养。”
“哦那我闭嘴……”薛子明弱弱地举手说,“还有一事,你表妹……那个叫什么独孤瑾墨的,来了。”
“我专程请她前来的。”方瑟笑道,“那小妮子,虽年轻,却是南府内府潜力较高的一人。”
“是啊,她还救了小筱呢。”
“小筱?!”方瑟闻听此名,竟是惊诧着将药碗放下,直盯着薛子明:“你是说……此次另有南府外府那位‘小筱’前来?!”
“是啊,还有北府画亡,与我东堂清杀回归。”
方瑟的面庞上竟是爬上些许健康的红色:“那……”他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可还有旁人?”
薛子明抹了一把鼻子:“没了。”
方瑟眼里的希冀终于黯淡下去,他垂下眼睑,目光寂寥,只淡淡重复着那两字:“没了……没了啊……”心中的失落,一瞬间竟令他鼻尖一酸。
吱呀——
窗棂被轻轻推开,薛子明一惊,皱眉屏息,低声喝问:“谁!”
来者不语,如一团风,顷刻间到了两人面前,略枯槁的手,从黑袍之下伸展而出,扶住床沿,身子探过去,以低迷而温和的声音,轻声询问:“怎的……这是思念着哪人,连药都不喝了?”
薛子明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方瑟难以置信地、艰难地转过身,将伊人映入眼底,不可自抑,眼眶里闪烁了晶莹,皱着眉,突然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动作牵扯了伤口的疼痛,他不顾,毫无感觉一般,抽动着唇角,握住她的手。
夏锦衣靠近他,轻笑着,泪水却扑簌簌落下。
她的笑容,触动着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颤抖着,轻抚她的面庞,艰难、急速而坚定地靠过去,锦衣脸颊一红,却不敢后退,只任方瑟将自己拥入怀中。
方瑟伤口剧痛,冷汗直流,只得恋恋不舍地放开她,叫她在自己身侧坐下。
薛子明正要上前,却看见方瑟打眼色叫他转身,他立刻邪笑着背过去。
他勉强撑着自己的身体缓缓坐起来,勾唇轻笑,不顾伤口扯着五脏六腑连同一气地剧痛,只搂着她的腰,一手有力地按在她的肩膀上,不容反抗。
迫近。
深吻。
她顷刻间甚么都不觉得了,那些痛苦艰难的回忆和挣扎,日日夜夜的思慕和想念,此刻融入这个渐渐更深的亲吻中,宣泄着彼此的爱意,带着两个人的心心相印,那深入骨髓的温热……和幸福……
良久,两个人深切的呼吸,隐着他低沉的笑声和几段干咳,维系着如此旖旎的气氛。
“你瘦了,锦衣。”
夏锦衣没有理会他,闭着眼,湿漉漉的睫毛轻颤。这一刻她仿佛娇弱的花朵,在他的掌心绽放。又是许久,她才微红着面颊,靠着床壁,以清澈动人的眼眸盯着他,反问:“你的伤……重么?”
“那个……”薛子明终于觉得面红耳赤,讪讪笑着往出退:“师父,师娘,孩儿不打扰二位亲近了……”
“师娘?”夏锦衣一愣,这才意识到旁侧还有这人,转而一瞪眼:“薛子明!”
“呃……啊,师娘莫怪……都是师父教的……上次他撵我从您的府邸离开的时候就跟我说……下次见你,直接叫师娘就好……”
“方瑟……你教他这?”夏锦衣正心底里羞怯,色厉内荏着就要找茬。
方瑟微笑着,一边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巴,一边解释道:“嗯……这小子悟性过人,只是太狡猾,要诚实些,明明是你自己叫的。”
“师父……你……”
“不要怪他嘛,”方瑟攀上夏锦衣的身边,柔柔地扳过她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你也接受的,是不是?”
夏锦衣不语,瞪向薛子明。后者十分严肃地、规规矩矩地又唤了一句师娘,立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如此和谐的气氛,直维持到了月挂东城,锦衣扶着方瑟躺下,正要另寻睡处,却被对方拖着不肯令她离去:“锦衣,即如离别那日一般……凑合一夜如何?”夏锦衣垂眸低首,默认。
暗夜里,夏锦衣终于问出心底那丝最不敢面对的疑问:“方瑟,你,也杀过你的师父么?”
“没有。”
“那他现在还活着?”
方瑟轻轻摇头:“死了。”
并不是生死不明,而是……死了?夏锦衣靠近他,很轻很轻地问:“怎么……死的?”
方瑟艰涩地再次摇头:“……不知道。”
夏锦衣叹了一口气,看着他,近在咫尺,烛光月下,眉目清扬。她靠过去,眉心抵着他的眉尖:“我相信你。”
我会一直相信你,纵使你是说谎——不,方瑟,我相信,你不会说谎。
她秉着这样坚定不移的信念,就这样靠在他的身旁,阖上双眼,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