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萧瑟,皓月当空,树影斑驳。墨一般深沉的输赢,犹如一串张牙舞爪的怪物,向着步步行来的人们,虎视眈眈。
“堂主,咱还等吗?”薛子明轻声问着。残花不语,打个手势,斩钉截铁:关门!
清风阁内乱糟糟一片,诱敌深入的【浮生阁】杀手已经从窗门暗道窜出,外侧控制钢门封锁,机关内部齿轮咬合,吱吱嘎嘎响彻夜空,乒乒乓乓门窗紧闭,内部的嘈杂已经渐渐无法听见,然而此时,胡钦身边的莺,却惊恐地大喊了一声:“不要啊!副堂主还在里面!”
四下皆惊!
残花直接跳出阴影,飞奔到莺的身边,也没管许久不见的清(胡钦),直接扳住莺的肩膀,怒斥道:“你刚才说什么?为什么不早说?!”
莺被突如其来的断喝吓得一呆,旋即低声说:“副堂主说……他的琴谱还在里面……要我在这里接应他……可他一直没出来——”
“该死!开门!”残花头脑一热,竟是如此下令,薛子明赶忙阻止:“堂主莫惊!此刻【桃花坞】刺客必然已经发现陷阱,如若现在开门,放他们出来,我们这计划就白费了!”
残花转瞬间也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情况,纵使心急如焚,也只能将希冀寄托于渺茫的奇迹,咬紧牙关,任长风吹动她金紫长衣,隐于高大楼阁之外,抬起头:“方瑟……你可要给姑奶奶活着出来——”
蓦然,琴声铮铮,响彻云霄。
多等了片刻,包扎了伤口,凉气侵入,夏锦衣已经有些瑟瑟发抖,又不肯接受姜晚的外衣,于是被对方强行拥入怀中,两个人贴得很紧,仿佛回到许久之前互相取暖的小时候,夏锦衣忽而湿了眼眶,朦朦胧胧,竟是如小时候那般,不叫他老九,不叫他念衾,只是轻柔地唤着:“哥……”
姜晚微笑起来,打趣笑她:“你都这般叫我了,行不行我像从前那般唤你?”
夏锦衣不语,姜晚亦不语。他们都知道,有些秘密,是要死守,到当事人能够面对一切的那一天。
“傻瓜,你有我,有胡钦,有锦袖,还有那个小琴师,够多了。”
“可我……”夏锦衣的声音宛若梦呓,“我忘不了……”
逆杀在地面翻腾蠕动滚爬狼狈不堪,此时已七窍流血,岿然不动如尸。
姜晚想起什么,问道:“你既然有九泉绿霁蕊,为何不在一开始就用出来?”夏锦衣叹息,推开他,活动活动温暖起来的手脚:“毒物有限,只足够三个人的量,本打算撂倒个首领甚的。”他听着,饶有兴趣地摸摸下巴:“这家伙这么容易就死了?”夏锦衣冷笑:“没那么容易,明儿你将她交给残便是,记得要锦袖亲自指导搬运,旁人怕是也会中毒,我可不负责解药。”
“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她是假死,然后投奔【桃花坞】?”
“【桃花坞】如此知悉【浮生阁】底细,甚至跑到主阁耀武扬威,必然有一定底气,关于内奸,我本是怀疑主阁,但【浮生阁】却又进攻了东堂与北山。”她当着姜晚的面,揭开残影的绑布,又换做新绸,并不避讳,而姜晚也很显然早知道那剑格上的秘密,只是轻扫一眼,只等她下文:“若主阁排除,且背叛者对主阁有所了解,则必然出自四大分堂核心。南府内府,家规甚言;西殿常年隐逸,并不多现世,因此这两方必然没有问题。”
夜风吹着,姜晚冷静思索,也得出结论:“能够同时攻击东堂与北山,背叛者必出自玉格或天网。假设叛徒来自天网,他们不可能对动态防御力极强的东堂动手,而假设叛徒来自东堂,将攻击天网作为掩护,由于天网代表着【浮生阁】乃至天下的情报动态,姜夏内外必然重视,继而容易忽略东堂……”
“再将主力转向东堂,辅以致命打击,后果不堪设想。”夏锦衣提剑,站起来,“而且,为了这次打击,他们先多次进攻东堂,并多次战败,诱使东堂轻敌,再主力进攻……我在天网问过项伯伯,他告诉我,如我父母那样失踪的人,很多是假由隐退,联想到你我二人,很容易便可联想到逆杀。”她将怜悯的目光投向逆:“她若要服毒,我便给她。”
姜晚思忖着:“你说的……项伯伯……可是项荻前辈?”
夏锦衣微笑起来:“正是。可惜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那么久远的事,谁能记得。”姜晚笑着耸耸肩,大红长袍上血染成煞:“你还能战斗吧,我们再去帮他们一把。”他顿了顿:“怎么说……岳湮也是曾经的阁主。”
“曾经的……”夏锦衣咀嚼着此三字,笑得有些无奈,又有些凄凉。
阁楼建筑群四下,仍有不少敌对方隐匿暗中,姜晚停住脚步,低声道:“被包围了……倒是人不多,三两下就能搞定。”锦衣却没有停,她兀自向清风阁方向踱步,侧耳倾听,笑道:“哥,你听见……琴音么?”
十三年前,一墙之隔,一曲《凤求凰》。
那一年,东堂东南角一片合抱游廊,地下诡道四通八达,乃玉格成员互博锤炼之所在。有几日庄园之外时局动荡,【浮生阁】阁主湮,带领几名天网成员四处查看,归来时,捎带了一个干净明朗的少年,这少年来时眼神落寞甚至有些空洞,不几日便生龙活虎起来,幽暗独处时又仿佛深深心事拖累,比这一茬预备训练的孩子稍长,又对东堂十分熟悉,修炼也十分迅速。
适逢之前的两位“梦魇”之中,有一位身死,另一位近日来神情恍惚,也不正经修炼。经湮与魂两位前辈同意,此少年成为“梦魇”,被赐名为“琴”。
那是方瑟第二次加入【浮生阁】晋元东堂,在他辗转复仇而后,被湮捡了回去。
几月后,他远远瞧见同为阁主的魂前辈——少有几人知道,魂竟是他方瑟的师娘,也就是湮的妻子——带来一名浑身裹着黑绸的少年,方瑟几次眺望却不得回应,只能看着那少年一步一步进入视线,再消失。
而后,方瑟得知其人赐名为“殁”。
他永远是最神秘的一个,大夏天不解衣袍,带着厚厚面巾,不与除镜以外的任何同龄人交流,人们看不见他面巾下冷峻的神情,却能体会到他小小身体里无限刚毅的潜能和能量。
那一日,年少的方瑟习了完整的琴谱,被关进三秋铜颜,开始苦修,几日狼狈下来,便是挂了彩,伤口热辣辣难以忍受,间歇里,他孤寂地抱着师父赠予的落霞七弦琴,以略显生涩的手法弹奏着,正是自我陶醉时,忽听铜壁对面,传来一个清澈温良,略带惊讶的声音:
“《凤求凰》?”
方瑟一滞,琴声戛然而止,良久,对方不再出声,他才小心翼翼地询问:“敢问对面何人?”
那人似是犹豫片刻,简言答:“殁。”
方瑟心中一惊,听说他也在三秋铜颜中被折磨了许久,却未曾受伤,不免肃然起敬:“原来是殁师兄……不知师兄对我的琴音,有何指教?”
殁却反问:“你是‘梦魇’?”
“是。”
“你的琴音,感情不够浓烈啊。”
“呃……师父也这样说过,我寻思着,我又没什么感情经历,据说这《凤求凰》,是前几朝的某位大臣与其结发之妻定情之曲,我实在难以演绎……”
“可笑。”殁冷冷地说,“琴曲所表达的感情,除了作曲者赋予,更重要的是演绎者将自己的感受融入其中。你如果没有什么青梅竹马,便想想你的亲人,由此融入情感,岂不更好?”
“这……”方瑟第一次听闻这样的说辞,想想却也觉得有理,于是欣然应允:“那么,我便练习这曲子,还望师兄提携。”
对面没有回答。
琴音牵动,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