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的帷幕,笼罩着荒郊野林外的五座古堡。
尖细的塔顶,覆着一层薄薄的雪花。
鬼阴司中的森森白骨,也被漫天的风雪掩盖。
苏红袖站在塔顶下的楼阁里,静静望着眼下的一切,包括她自己儿子的尸体。
苏问早已冰冷,僵硬的四肢,暗红的冰凌。
苏红袖没有泪,脸庞已被寒风吹得麻木,不知她的心也是否已麻木。
苏然在母亲身后,默默的啜泣。
暗夜,四下无音。
苏红袖静静道:“他死前见过的最后两人,就是祝小虞与殷婷是吧?“
苏然抬起头,沙哑着嗓子说道:“不是她们两个干的,那时候她们都与我在一起。”
苏红袖道:“但群英还是插手了。”
苏然望着她的背影。
苏红袖道:“在泰山王与转轮王的尸体上,有着沈泣的飞针。”
苏然向前道:“可是孔秀才似乎不会做如此卑贱之事。“
苏红袖苦笑着摇头道:“谁知道呢,江湖之大,人心叵测。”
北风吹刮,细细的雪花凝结成了冰粒,敲打在她们的身上。
苏红袖感到了心寒。
难道自己所犯下的杀孽,要由自己的儿女来偿还吗?
权力与金钱的负担,她比谁都清楚。
但她已没有退路。
早已没有。
夜快降临了。
大雪纷飞。
恨铃谷进入了迟暮。
银白的雪地,铺着淡金色的亮彩,缓缓延伸至不远处的天际。
浪子兴望着几点疏星,藏蓝色的苍穹不带半丝浑浊。
他走进了正厅里,烛光明快,红凤儿,蓝雀儿,还有三州坛主,正在那里等着他。
娘与姨母坐在正中央的石椅上,面色微微发绿。
他不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如果他知道的话,那他宁愿一辈子都不要踏入江湖。
浪子兴一揖礼道:“娘,姨母,我已无碍。”
悔殒玉笑了下,在这笑容中,有着他无法读出的落寞。
寒清面无表情,只是道:“子兴,你站着,听我们说。”
浪子兴言诺。
悔殒玉看着他,久久,看着浪子兴白皙憔悴的脸,还有那双像极了自己的眼睛。
她微笑道:“兴儿,这几日,让你受苦了。”
浪子兴道:“孩儿初涉武林,不懂得人心诡诈,遇此难,也属应当。”
悔殒玉道:“这件事,孔秀才已经派人在查,相信不久就会水落石出。”
浪子兴道:“这孩儿明白,但我们已着实欠了他很多人情……”
悔殒玉默默笑着道:“所以,以后要让你自己一人慢慢来还了……”
浪子兴心头一颤,浑身登时抽紧,急声道:“娘你这是何意——”
悔殒玉抬起手示意他安静,之后望了望众人,两大弟子,三州分坛,无不都在看着自己,眼神中,似乎都明白,也都懂得。
寒清低下了头,颈上的脉络历历可见。
悔殒玉缓声说道:“兴儿,十八年了,你不想知道你爹是谁吗?”
她的语气温和,轻柔,但在浪子兴的耳朵里,却变了另一种味道。
他忽然感到了莫名的心酸。
浪子兴叹口气,默默摇头。
悔殒玉把目光放向了门外的山谷,冰雪交杂,寒风呼啸,远处绵延的山岭,都隐没在了飞舞的雪花之下。
她似乎又想起了那张坚毅刚直的侧脸,那段曾让她的青春一度无悔的时光。
她的语气有丝丝的回忆缠绕:“我与你姨母的真名,你想必也知道,而我当初被家族赶出的原因,是因为怀了你,那个时候,我曾幼稚地幻想,与他隐逸山水,孤舟泛江,但无论是谁,在那个时代都逃不过阴天子谜案的阴影,他与孔秀才是至交的好友,两人为了查出当时被血雾笼罩的真相,一个人留在中原扩大势力,一个人入了外境寻找阴天子遗留下的信物,也就是如此,我可笑而又可悲地失去了所有,忍受着江湖上的白眼与鄙夷,你姨母不顾家族反对,牺牲了自己的身份来陪伴我,直到有了你……”
她的瞳孔中有着浪子兴,有着与他一样坚毅的面孔,两个人互相交叠,模糊了心底的影子。
悔殒玉道:“我说这些,因为你早晚会知道他是谁,无论过去,无论将来,也无论谁对谁错,你都不能怪他,毕竟他会是你以后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
浪子兴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开始在他脑海里弥散。
寒清紧闭着嘴唇,静静听着姐姐说下去。
悔殒玉面上依旧带着笑,缓缓道:“兴儿,自打你生下来,你便是我与你姨母的一切,我曾不想让江湖上纷杀与恩怨沾染到你,但我忘了,我自己却忘了,你是苏淮浪家的最后传人,注定是与这江湖有着很深的羁绊,这点,谁也不能否认……”
浪子兴注视着她,每个字句都带着微微的颤抖:“娘,与苏红袖的决斗,是你赢了对吗?”
悔殒玉道:“孰胜孰败,有那么重要么?”
浪子兴向前道:“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说的话!”他腮颔打抖,眼神飘忽,道:“这些话,我本以为要三十年四十年之后才听得到,可您现在一改往常,将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一一托付,如此这样,我不能不多想。”
“兴儿,”一旁沉默的寒清终于抬起了头,脸上是与窗外一样的荒寒,她轻轻道:
“与苏红袖的决斗,是姐姐赢了,但却是以付出生命为代价!”
浪子兴嘴角发抖道:“什么意思……”
寒清道:“苏红袖在姐姐的体内种下了尸血符。”
浪子兴怔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头道:“不可能,尸血符是要靠伤口入体,蚀骨化脏,娘没有受伤,苏红袖是无从下手……”
寒清道:“你莫要忘了,姐姐的那把剑,真气凝聚,透体而出,连着奇经八脉,苏红袖将自己的血沾染在剑上,姐姐收剑之时,真力回流,那血毒便随着进入了身体,这要比真正的尸血符发作更快!”
浪子兴一瞬间感觉四肢都已僵硬发冷。
两大弟子,三州坛主,都低下了头。
门外飞雪呼呼吹入,浪子兴两眼失神,道:“娘,姨母所说,都是真的?”
悔殒玉面上没有悲哀,也没有不舍,她只是道:
“兴儿,或早或晚,我们都是要离开,又何必在乎得失之间的喜怒哀乐……”
浪子兴无言,垂下了双手。
悔殒玉道:“你过来。”
浪子兴一步一步靠前,脚下似是踏着无边际的黑暗。
寒清侧身,让他坐下。
悔殒玉依然是微笑,没有什么能够动摇她心中的那种力量。
突然,白气萦绕的瞬间,她的双掌击出,点上了浪子兴颈后的大穴。
他两腿一软,跌坐在地,悔殒玉寒清两人各占一边,四只玉手,分别找向了他脊柱之下的命门。
浪子兴心下大骇,未弄清楚如何,便只觉汩汩热流自背后透体而入,四散在了万千经络之中。
悔殒玉的面色逐渐发白,寒清的嘴唇在变青。
浪子兴流下了眼泪。
娘与姨母,是在把自己近五十年的功力悉数给予自己啊!
悔殒玉露出淡淡的微笑,看着自己儿子的背影,恍惚之间说道:
“生与死,你亦没有失去,很多朋友还在前方等着你,其中也包括你值得去保护的人,等你真正明白了这些,世间的得得失失,早已是不那么重要……”
浪子兴额上汗珠滚落,混杂着脸颊旁的莹光,他闭上眼睛:
“娘,我会的,我会明白这一切,你放心……”
天地进了黑夜。
飞雪未停。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黑影从门外爬入。
那是一个婴儿,当他走入屋内的灯光之下,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婴儿虽小,但却生的一副丑恶狰狞的脸孔,鼻歪眼斜,嘴角流涎,黑得发紫的皮肤上附着大块大块的伤疤。
小孩爬到了正厅,众人还反应未及,他却咯咯一笑,小嘴张开,一股带着腐烂恶臭的黑气顿然吐出——
“保护两位堡主!”陈玉瑶拔剑而起,青光闪现,一剑劈下,小孩却骨碌碌滚到了角落,陈玉瑶呼吸顿促,那黑气吸到了体内,两眼金花迸散,恶心呕吐的感觉侵袭了全身。
花慕芸心惊道:“有毒。”忙不迭上前扶住她,然而就在这时,两只干枯丑陋的鬼爪迎面扑来,花慕芸提剑便挡,“喀”的一下,她被震了个趔趄,退到了三丈外。
一个身披黑袍,朱发绿眼,肤色煞白的女人从门外的满天风雪中走出,她赤着双脚,裸着大腿,在浓浓的黑夜中妖异而诡谲。
角落里的狰狞婴儿,看到她,立马摇头晃脑地爬过去,抱住她的脚踝,亲吻她的脚趾。
灯光下,每个人的手都沁出了汗。
蓝雀儿低声道:“鸠盘婆……”
红凤儿挡在两位堡主之前,腰间的长剑划出,攥在手中:
“暮云山四恶人之一……”
疯丐陈铁掌,血脸雷老刀,解尸碎玉仙,恶母鸠盘婆,是上一辈武林臭名昭著的邪道高手,后被阴天子一一击溃,囚禁在十八地狱受尽人间苦刑,但不知用了何手段,从鬼阴司遁隐,以血面人的身份重现江湖。
三州坛主心里都暗暗吃紧,悔殒玉与寒清现在不能动弹半分,头顶真气环绕,现在正是传功入体的关键时刻。
鸠盘婆不说话,只是阴阴地笑着,细长的舌头从嘴中吐出,舔着下巴,看得众人心里直泛酸水。
她膝下的黑孩,又名“罗刹鬼子”,看似婴儿,实则已三十有余,心狠狡诈,浑身皆毒,与苏红袖平分秋色。
鸠盘婆似是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些什么,咯咯一笑,两只鬼爪伸出,直袭而来,陈玉瑶中毒较深,腿脚发软,连忙倒退,花慕芸横剑一挡,刚硬无比的剑气纵贯而出,生生把鸠盘婆迫后了三步。
然而一阵凄厉的鬼叫响起,惊地众人握剑的手一抖,鸠盘婆伸长了颈子,白厉厉的牙齿根根外露,咯咯大笑,随后,三条人影飞射而落,劲风扑面的瞬间,门外守卫的青凌弟子纷纷血花溅出,染红了大片的雪地。
无法想象的身手,看不见的速度,死亡的恐怖笼罩了整个山谷。
悔殒玉,寒清相视一眼,电光石火的刹那,悔殒玉再次封住了浪子兴全身的经脉,两人一同用力,四股透掌发出的力道猛然把他推出了一旁窗外,随之响起的窸窸窣窣,浪子兴滚落下了堡后的山谷。
冰冷的雪层迅速将他埋起,他的鼻腔与口中充满了寒意。
然而比这更寒冷的是他的心。
浪子兴很清楚方才发生的事,自己十八年的光阴,自幼时而起的记忆,就要断送在这茫茫无际的大雪里了。
青凌堡中,烛光已有了些许暗淡。
四个人,站在正厅中央。
悔殒玉,寒清面色笃定,冷冷的看着他们。
他们面孔虽是陌生,但名气却早在二十年前就已遍扬四海。
一个浑身穿着破烂布衣,趿着露脚趾的草鞋,白发苍苍的疯丐陈铁掌,一个拳似钢锤,身材伟岸,脸上有着常年堆积的厚厚血垢的血脸雷老刀,还有最后一位,手捏两把半寸小刀,浓浓的黑眼圈,满嘴黄牙的中年妇人解尸碎玉仙。
暮云山四恶人,阴天子的劲敌,上一辈武林的噩梦。
长夜,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