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黄昏,四下便已静寂。
青凌堡安然立在松涛起伏的山谷里,墙壁上的青苔,在深秋的吹拂下早已变得暗黄。
明亮宽敞的内庭中,燃烧着温暖的炉火。
浪子兴躺在雕花的金丝软床上,呼吸间隔已渐渐平稳。他原本伤痕累累尘垢满布的脸,也被擦拭干净。
祝小虞坐在一边,深褐色的眼眸里充满着疲惫,两天两夜的照料,从未有合眼。
胭脂色的火焰在铜盆里跳跃,自门外,殷婷那抹淡绿色的身影匆匆走进。
她面色也不太好,连续的劳累让她的步伐有了稍许的疲软。肩膀上挂满了小小的雪粒,门外寒风漫天,已有了初冬的景象。
她把几包草药放在桌上,用热水浸泡了一块毛巾,轻轻覆盖上浪子兴的前额。
殷婷轻声道:“浪大哥已无大碍,让他好好休息便是。”
祝小虞叹了一声,担忧道:“殷姑娘你也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好。”
殷婷摇头笑了笑道:“世伯发了信号,我要马上赶回去,浪大哥就拜托你了。”
祝小虞道:“那你路上小心。”
殷婷点点头,转身走向了门口,脚跨出之时,她又停驻,默默道:“世伯手下的三大无双已经聚齐,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可能连你爹都无法阻止,你能明白吗?”
祝小虞闻言,低下头,过会儿,她才轻轻道:“我明白。”
殷婷没再说什么,提起剑,走出了古堡,融入了茫茫无际的山谷丛林。
门外的寒风透入,吹乱了祝小虞的发鬓。
她的确很久没回过家了。
爹说要去调查苏红袖,可多长时间过去了,不但一无所获,还引起了苏氏一家的注意。
虽说爹在鬼阴司的地位举足轻重,但谁也没办法预测苏红袖是否会暗中动手。
阴天子的失踪,酆都女王的野心,无止尽的诡计,这些的源头是什么,尽头又在哪里?
想到这儿,祝小虞不禁泛出了泪花。
然而这时,一个细微又绵软的声音响起:“你在哭么?”
祝小虞回头,看见浪子兴正注视着她。
苍白的脸颊,幽深的瞳孔,微微略带笑意的嘴角。
仿佛某个瞬间,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峡谷的初晴,祝小虞粉衣素腕,浪子兴青眉白衫,在暮春的阳光里,静默无言。
就在此时,他笑了下。
祝小虞也恍然回神过来,想张口,但喉咙却梗住了,少顷,她才眼眶有点潮润道:“子兴,你感觉怎么样?”
浪子兴耸了耸肩,笑道:“从未如此之好,总比待在地狱里强。”
之后他挺起上半身想要下床,祝小虞立刻侧开身,扶住他,小心翼翼地为他穿好靴子。
浪子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歉疚。
祝小虞抬起头,也注意到了。
温和的柔光盈上她的嘴角,淡然的笑,已经为他释怀。
祝小虞是不需要额外的道谢的。
就像在宵香别苑里,浪子兴救下殷婷一样。
两个人,相依着走向了枯藤缠绕的窗口。
外面,蜿蜒山岭已染上了一层银白,凄迷的的飞雪,在干冷的天际下洋洋洒洒。
浪子兴喟叹:“想不到冬天是来的这样早……”
祝小虞望着飘进来的莹莹雪花,轻声说:“这未尝也不是件好事。”
浪子兴闻之,笑笑道:“来年的春天,也许会比这更早吧。”
祝小虞微笑着,没有说话,轻轻点了下手心中的雪粒,莹白的结晶慢慢化成了清澈的水滴。
浪子兴看向了满天风雪,寒风夹带着松针的味道,吹拂在他的脸上。
他的声音放轻,微微道:“你相信我?”
祝小虞转头,笑着看着他,道:“你与苏然姑娘的那件事?”
浪子兴眉宇发紧,点了点头。
祝小虞道:“不光是我,殷姑娘,孔秀才,他们都相信你。”
浪子兴眼眸有了点黯然,道:“难为你们了。”
祝小虞道:“那件事,我们都认为是设计好的栽赃,而且,孔秀才已经派了丁沐华在查。”
少顷,她又笑道:“我想,就算孔秀才没下命令,丁沐华也会去查的。”
浪子兴稍稍挤出了一丝笑:“我欠她的人情已经够多。”
祝小虞道:“但她不会在意,因为你们是朋友,不是吗?”
浪子兴无言的看着满天柳絮似的飞雪。
这并不是他在青凌堡所过的第一个冬天,但今年的初冬比往年的任何时候都要冷。
冬季过去后,留下了什么,又将到来什么?
浪子兴无法去想,但他至少明白,一直以来,都不是自己一个人。
寒风凛冽,摇晃着山谷沟壑之间的松柏。
时间就这样悄悄过去,他也不想去觉察。
直到外面的大雪弥漫了天际。
他望着远处的迷茫,轻声道:“你多久没有回去了。”
祝小虞手一滞,眼光移向了别处。
他继续道:“自从上次从扬州回来,你就一直没有回家,你爹他会很担心你。”
祝小虞默默注视着窗边的枯藤败叶,片片雪花落在了她的肩角,浸湿了她的发梢。
浪子兴叹口气,慢慢道:“即使我在鬼阴司,也知道孔秀才已经召回了三大无双,这个举动的意图十分明显,阴天子的谜案曙光在望,群英与鬼阴司,势必要争夺天下,你爹的处境,是进退两难。”
祝小虞开口道:“所以你想让我回去。”
浪子兴道:“你是祝城主的女儿,在他身边你能得到最好的保护。”
祝小虞道:“就因为我是祝炎的女儿,不归之城的公主,所以我才要刻意地回避么?”
浪子兴愣住了,之后勉强笑道:“我不是……”
“我明白,”祝小虞凄凄一笑道:“其实我都明白,我爹效力于鬼阴司,我不该和你们走的太近的。”
浪子兴看着她,眨了眨眼。
祝小虞闭起了眼睛,窗外的雪花纷纷飘了进来。
浪子兴没有说什么,一瘸一拐走上前,祝小虞还未等反应过来,就已被他抱在了怀里。
温暖而拥挤的怀抱,檀口中呼出的热气直熏红了她的脸。
猛然的心跳,又在刹那间停止。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就像小时候骑马,坐在马背上的紧张和兴奋,就像在幽深的丛林里,拨开草丛见了一汪黛青色的山泉,沁着心底的温馨。
窗外的山风,天际的飘雪,一切都已不那么重要。
浪子兴能感触到她身体的柔软,就像咫尺迎面一朵娇艳的花。
被吹乱的发丝缭绕在他的面前,浪子兴的话就像小小的雪粒,融化在了她的心里:
“我在意的人,哪管她是什么身份!”
祝小虞咬了咬嘴唇,纷乱的寒雪落在她身上,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心里那个未曾远去的印象,却愈发清晰。
她一直都在,而他,也从未远离。
恨铃谷已银装素裹,挂满冰凇的松柏,弯弯地垂下。
原本的山石小路早已隐没不见,不薄不厚的积雪,闪着亮亮的色彩,踩上去,咯吱作响。
祝小虞走出了门外。
浪子兴说过,等一切事情明了,他会去寻她。
她披上一件雪貂皮氅,静静走上了山谷的路。
耳边的寒风,割红了皮肤,阻断了视线。
浪子兴站在她身后,她回头,迷茫的雪花纷纷。
恍然的瞬间,她感觉下一次的见面,就会是黄泉陌路。
她渐渐走远,直到他不再远望,直到脸颊旁的眼泪变成冰凌。
天地荒寒。
雪一直未停。
但风已小了。
日暮时分的安城,行人都早早歇了。
只有酒家的幡子,还在寒风呼啸中飘摇。
打长街的另一端,走过来三个人。
她们在别处也许会被认出,但在这地处偏远的小镇,有可能会被当做一般人。
但她们却很不一般。
丁沐华,沈泣,朝天霸。
群英三大无双,出人意料的出现在了滇西与中原接壤的小镇上。
她们跟着孔世伯十多年,大大小小的任务完成了不下百次,但这次的任务,却比任何时候都重要。
甚至重要过她们的性命。
安城,只有一家客栈。
在城西的灯市街,酒幡子已经褪色。
客栈很小,只有三五张桌子,里面的人却很多。
噼啪的炉火,有一句没一句的寒暄,混杂着酒香的空气,这里的确是个休憩的好地方。
三个人走进,戴着一顶破毡帽的老板立刻上前,笑道:“三位客爷,小店已经没座儿了……”
丁沐华冷冷道:“我们可以站着喝酒。”
老板一听,立刻点头哈腰道:“行行,那酒钱半价。”
说罢,丁沐华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沈泣,慢慢走进了屋,朝天霸将两只大铁锤背在身后,嘟囔了几句门太小,侧着身子蹭了进来。
三个人各要了一碗米酒,倚在角落里,轻轻地啜饮。
朝天霸感觉刚喝了半口,碗就空了,干脆直接拿起酒坛,咕咚咕咚直接往肚子里灌。
丁沐华冷声道:“照你这么喝,世伯给我们的钱会不够的。”
朝天霸摸了摸圆鼓鼓的肚皮,憨憨的笑了几声,道:“酒里掺水了,应该贵不到哪儿去。”
他说话的时候,柜台后的老板立刻阴沉下了脸。
沈泣微笑了下。
眼见一大坛酒就要见底,沈泣轻语道:“你想不想吃鸡?”
朝天霸一抹嘴,使劲点了点头。
戴毡帽的老板闻言,立刻切好了一只整鸡,端盘送了过来。
朝天霸笑开了花。
他拿起一只鸡腿,大口嚼了起来,边吃边说:“世伯就是让我们到这里来吃吃喝喝的?”
丁沐华笑笑摇了摇头,眼神开始注意客栈中的每个人。
这里的显然都不是中原人,无论口音腔调,还是着装样貌,都透着一股野气。
他们都三三五五地聚在一块,喝酒聊天,但唯有一个人,披着脏乱的长发,皮棉衣上打着补丁,一脸的胡子似乎都要探到了酒杯里。
这个人似乎很怪异。
至少丁沐华是这么觉得。
这时,周围人的谈话引起了她们的注意。
“中土的青凌剑派与阴天子遗留下来势力在上个月刚刚休战,听说是两位堡主大获全胜。”
“我倒觉得非矣,那酆都女王也不是等闲之辈,说不定再伺机反扑。”
“或许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堡主已经受了重伤,只不过没有传开罢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兴起。
朝天霸已经在吃第二个鸡腿,嘴里嚷道:“他们在说世伯。”
丁沐华与沈泣再次听去。
一个蓝帽圆脸的汉子说道:“中原有一个白衫老秀才,也是一大势力,听说马上他也要对鬼阴司动手。”
话出,旁边的一个缺了半块鼻子的中年人搭腔:“天下的至尊,或许就在他们之间选。”
蓝帽汉子嗤笑道:“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不中用,难得还能妄想……”
音落的刹那,他说不出话了,因为自己的喉咙里莫名其妙的多了一根鸡骨头!
丁沐华与沈泣侧开身,朝天霸一步一颤的走了过来。
他面色冰寒,与方才憨厚老实的胖子形成了迥异的对比。
朝天霸沉声道:“你刚才骂的谁?”
蓝帽汉子眼神中立刻喷出了火,但他拳头还未攥紧,朝天霸的拳头就已经打了过来。
“砰”的一下,他的脖子与喉咙中的鸡骨头一同粉碎。
众人都惊呆了,木木地立在那里。
朝天霸鼻孔中呼着气,一字一字道:“谁不尊重世伯,谁就得死!”
一边蓝帽汉子的同伴坐不住了,“唰”的一下抽刀起身,月牙般的刀刃,闪着刺骨的寒光。
这不是中原的兵器。
刀光似丝线一样缠了上去,恍若无形,避无可避。
刀锋落下,砍在了他的肚子上。
每个人的肚子都是软的,五脏六腑都在其中,所以也是最致命的。
但朝天霸却是例外中的例外。
那柄弯刀,立刻卷了刃,像砍在了钢板上一样,硬生生震了出去。
刀下,那个人又出腿,踢向朝天霸的眉心。
这一腿力量极大,甚至卷带起了周围桌椅,挨上这一脚,绝不比挨上一刀滋味好受。
又是“砰“的一下闷响,脚骨裂开的声音震颤了每个人的心。
朝天霸皱着眉头,揉了揉头顶,似乎有点疼。
他安然无事,但踢他的人却站不起来了。
周围人都靠后退,不禁暗暗道:“这胖子竟然刀枪不入。”
丁沐华没有后退,只是道:“世伯给的钱看来真的不够用了。”
沈泣微笑着不说话。
沉默的半晌,周围人都立刻跑出了客栈,谁也不想有半分停留。
除了倒在地上的两个。
但之后,似乎还有一个人。
他没倒在地上,也没有说话,从头到尾,他只是默默坐着。
长头发,破棉袄,乱糟糟的胡须。
似乎即使天塌下来也不能让他动一动眉毛。
他脏兮兮的大手,抓着一只酒杯,谁都能看出,这只手曾握过剑,而且握的很稳,谁都不能把剑从他手里打掉。
而现在他却没有剑。
他什么都没有,为了朋友他舍掉了一切,甚至于自己最爱的人。
丁沐华叹气,深深的叹气。
她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沈泣,朝天霸走到她旁边,三个人站在了那个男人面前。
沈泣眼神中闪着光,丁沐华将她扶下,残缺的双腿,接触到了冰冷的地面。
三个人,一同跪下,对着男人抱拳揖礼道:
“群英三大无双,拜见方未央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