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剑洗霜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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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香消玉殒

微茫山大雪寂寂。

月残当空,飞鸟无寻。

孔云霄披着长长的棉袍,立在山口,脚下厚厚的积雪已经掩没了他的双膝。

他在这儿站了多久?

他又等了多久?

他等的人是否会来?

寒风凌冽,而他的面上还是有着笑容。

近二十年了,方未央已离开了千千百百个日夜,他离开的时候,是暮春,是暖阳,他回来,则是万里风雪。

天地都变成了荒凉的白色。

就在这寂寞的天地之间,一个人,仿佛瀚海中的浮沙,安安静静地走来。

他就这么出现了。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半点声响。

飞雪飘下,沾染上了两人花白的胡须。

方未央看着他,笑了起来,额上的皱纹,眼角的闪烁,都被细细描绘在初晴的雪夜里。

这一刻仿佛很久远,又恍若如此之近,让孔云霄想笑但笑不出来,不知道是已好久没有真正笑过了,还是冰霜的寒冷让他失去了知觉。

天空成了黛蓝色,清澈一如方未央的瞳孔。

孔云霄轻轻地道:“你变了许多,已经是个老头了。”

方未央默然笑着:“你也变了,也已是个老秀才了。”

雪无声,他们的确都已变了,变地彼此都认不出,但两人心里比谁都清楚,即使岁月过去了如此之久,但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变的。

两人相视,心底的那股陌生而熟悉的感觉浮上了心头,涌在了眼底眉梢。

方未央从怀里轻轻取出一枚牌令,乌青的铁黑,被火焰烧灼的骷髅,纹路模糊的画。

鬼王行令。十八年前在竹林里,孔云霄曾亲自交予到他手上。

十八年后,他带着行令回来了,那些不为人知的谜底,血腥事件的背后,都在他的心中了然。

“昔年,阴天子手下,除了四大判官之外,还有隐藏在地下的十名亲信,他们照顾阴天子的生活起居,记录武林的大小事件,回云峰大屠杀后,那十个人就受阴天子事前的嘱托,带着信物分别遁隐,而这牌令上所描绘的五处方位,就是那十个人所在之地。”

方未央声音苍凉,在这风雪漫天的山谷,悠悠缓缓。

孔云霄轻声道:“那么江湖上所传言的武学秘籍只不过是镜花水月?”

方未央笑道:“那是外人的说辞,实际上,阴天子所留下的东西,远比稀世武秘更珍贵……”

绵延的雪山,空寒的远树,天地间似乎更冷了些。

一只漆黑的夜枭,从山谷外缓缓飞来,沈泣那被大雪覆盖的身影,也渐渐出现在了两人的视线。

丁沐华与朝天霸都穿上了厚厚的皮靴皮袍,一步步跋涉过来。

夜枭落在沈泣肩头,抖落翅膀上的积雪,暗黄色的眼睛望进了她的瞳孔。

沈泣走至孔云霄面前,紧皱的眉头仿佛风雷将至的乌云。

孔云霄不喜欢别人来打扰他的谈话,但三大无双一齐出现,那他们说的话就不能不听了。

方未央也似乎从那三人的表情中读出了什么。

沈泣低头道:“暮云山四恶人夜袭青凌堡,屠杀无数,两位堡主恐怕危在旦夕了……”

孔云霄的全身早已被风雪麻木,但现在却感到了彻骨的冰凉。

他发现自己已经挪动不了身体。

方未央看向孔云霄,还是十八年前的眼神,还是离开时的落寞,但现在,在这个时候,方未央深水一样的瞳眸,沁出了一丝粉红。

那是什么?

那是否是秦淮河的桃花?

那暮春的时光,是否还在他的心里?

他悲凉地笑着,默默转身,风雪吹起了他凌乱的长发,就在这样的一个寂夜,他飞身奔向了远处起伏的连山,山的外边,是陇州,是青凌堡,是他埋葬自己余生的地方。

冰寒呼啸,雪落有声。

一切还只是荒凉,但若无情变作了有情,这荒凉能不能够结束?

爱能融化冬雪,但这感情已经来的太迟。

堡外的雪地上,点点鲜红,宛若朵朵梅花。

大厅里,血迹溅满了每个人的脚尖。

暮云山四恶人,正在大快朵颐地享受自己的血腥盛宴。

碎玉仙苍白细长的手指,玩转着两把锋利的小刀,舔了舔嘴唇,瞪大眼睛道:

“我要的血,还不够!”

人影飞闪,手起刀落,一个青凌弟子的身体就在刹那间裂开,碎玉仙的刀锋准确地割断了她的喉咙与四肢,狂笑之下,血光现,残肢与骨肉被她甩向了四周。

不堪入目的屠戮让她兴奋地手舞足蹈,只有杀人才能让她疯狂,只有切碎别人的身体才能让她得到无上的快感。

雷老刀也移步,猛然一个箭身冲入人群,抓起一个毫无防备的女弟子,高高地将她抛起,下落的瞬间攥住她的两个脚踝,双臂一用力,“嚓”的一声摄人心魄的怖响,那个女弟子已被他活生生撕成了两半。

惨不忍睹的尸体,被他扔下,雷老刀也俯身,摸了一把地上浓浓的鲜血,一丝丝一点点均匀地抹在了脸上,冲烈的血腥味让他不禁溢出了口水,饿狼般的眼神也散出了森森绿光。

在这个时候,他们已不是嗜血之徒,而是魔,杀人狂魔。

飞溅的肢体,分离的骨肉,死亡的恐怖,地狱般的折磨,就在这原本安静温馨的大厅里肆虐。

尖叫,掩目,哭泣,绝望,现在青凌堡的每个人都没有了斗志,握住剑的手,在簌簌的抖颤中失去了全部。

悔殒玉,寒清脸上已没有了血色,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奈与痛苦闪烁在了眼眸。

尸血符发作的很快,悔殒玉早已不能动弹半分,寒清体内的真力已枯竭,与鬼阴司交战的旧伤已让她不堪重负。

眼前的四个血魔,无休止地屠杀着自己的弟子,两姐妹闭上眼睛,泪珠从颊上滚滚而落。

三州坛主守候在她们身边,个个血迹满布,陈玉瑶体内余毒未尽,紧咬着牙齿,握上了手中的剑。

鸠盘婆怀里的罗刹鬼子,正咧着嘴咯咯大笑,口中的黑气时不时地冒出,弥漫在她的周围。

陈铁掌眯着眼睛,缓缓走上前,望着悔殒玉与寒清,啧啧道:“果真是美人胚,可惜了,可惜了。”

随后他又大声道:“东方老兄,你是不是也该现身了?”

“哈哈哈……”一阵响震不绝的大笑,东方世从堡顶之上飞身而落,抖去袖上的雪粒与泥土,满面温和地看向众人。

四周的鲜血,刺鼻的腥味,遍地的残肢,都历历在目,东方世皱皱眉头,道:

“你们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陈铁掌大笑:“身体不过是皮囊,老兄你喜欢把皮囊亵玩,而我们则是喜欢把这副皮囊割开。”

东方世耸耸肩,道:“看来你真的是老了。”

悔殒玉,寒清都看着他,她们不是不认识,东方世的易容术与谋略在天下闻名,孔云霄器重他,而他却搭上了四恶人,反叛了群英。

悔殒玉冷冷道:“原来孔秀才口中叛徒,就是你。”

东方世微笑:“没错,是我。”

悔殒玉盯着他,道:“他自待你不薄,为何你要做如此忘恩负义之事。”

东方世假模假样地叹口气,笑着说:“你若了解我的过去,知道孔云霄的曾做过的事,你也许就不会这么想。”

悔殒玉冷笑:“我对那些不感兴趣。”

东方世抹了抹下巴,依旧微笑:“但当年杀你全家的人,你应该感兴趣吧。”

悔殒玉寒清猛然抬头,犀利的双眼射进了东方世的瞳孔。

两人攥紧了拳头,道:“是你做的?”

东方世撇撇嘴唇,摇了摇头:“不,我还没那么大本事,不过,我可以给你透露几个人,比如说……”

他故意把声音放慢放低,似乎是在逗引两姐妹。

悔殒玉已经遏制不住心里的怒火,厉言说道:“你莫轻狂,当年的苏淮灭门案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

东方世哈哈一笑,温和地望着她,转身用手指点了点自己身后的暮云山四恶人,微笑道:

“他们,加上苏红袖,刚好五个。”

两姐妹面色遽变,寒声道:

“血面人!”

东方世眨眨眼,道:“二位真是冰雪聪明!”

寒清道:“他们昔年都被阴天子一一囚禁,你是如何搭上他们的?”

东方世手抚着耳朵,似乎是在挠痒,轻轻道:“我接近苏红袖,投靠鬼阴司,不是没有原因。他们即使被关在十八地狱,那种奇门阵法,对我来说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悔殒玉面色冰冷,道:“所以你就把他们救了出来,扩大自己的势力以完成那个不为人知的计划。”

东方世赞许地点点头,道:“浪逢当年如果有二位这样的头脑,也许就不会死。”

两姐妹的手在发抖。

东方世嘴里啧啧出声,对着她们笑道:“灭家的仇人就在眼前,你们能做得了什么?眼见着自己的儿子被抓走,你又能做的了什么?即使救了他回来,还不是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青凌堡数百位弟子的残肢?”

他的话,就像铁鞭一样,一下一下狠狠抽打着悔殒玉与寒清的心。

她们嘴唇颤抖,指节发白,五脏六腑都在滴血。

“哦,说到这里,怎么没见子兴兄弟?”东方世自言自语道:“照现在的情况,他应该下不了床吧……”

东方世回头淡淡一句:“搜。”

暮云山四恶人得令,立即分散开飞身闪向了城堡的各个角落。

东方世低低叹了一口气,手背在背后,缓缓上前:

“二位堡主,你难道不想知道,我连夜赶来是为了什么?莫非就是来杀你几个徒众?对你一番冷嘲热讽?”

悔殒玉的牙齿已磨碎,恨切道:“你这是司马昭之心,我自不必多说。”

东方世又点点头,摸了摸嘴唇,绽开一个微笑:“暮云山四恶人,他们虽武功高强,但若对付鬼阴司还不够,毕竟四大判官都是阴天子的传人,无论是势力与名望,我都不如他们。所以,二位堡主知道我的目的了吧。”

寒清闻言,冷笑着沉声道:“我与姐姐近五十年的功力,似乎对你是大有用处。”

东方世哈哈大笑,眼睛里放了光,一个箭步上前:“那就对不起了!”

手出,沉重的指力在瞬间封住了悔殒玉与寒清胸前与双肩的穴道,动作之快迅若闪电,她们身体在他一催之下就僵硬麻木,东方世张开宽大的手掌,红红的掌心微微吐出热气,五指紧紧覆盖上了两姐妹的天灵盖。

悔殒玉刹那间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她的体内消失,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身体的触感也在慢慢迟钝。

两人头顶已有白气蒸冒,源源不断的真力正急速在东方世体内碰撞游走。

半柱香的时间,东方世面色微红,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正浮上他的脸颊。

他渐渐松开了双手,悔殒玉,寒清已在短短的时间内瘦若枯骨,长发尽白。

她们仿佛是棺材里的干尸,肿胀的眼睛,突兀的额头,凄凉的面孔。

这个寒冬的世界在慢慢远去。

寒清已经没有了呼吸,她静静靠在姐姐的肩头,安然地离开。

悔殒玉眼眸还有着泪水。

思念,悔恨,不舍,都在悄悄盈满了眼角。

兴儿,你要代替母亲活下去,你就是我的影子,我生命的延续……

我曾想给你一个最温馨最美满的家,可我现在才知道,江湖才是你真正的归宿,去吧孩子,无论你今后遇到了什么,我与你姨母都会在这青凌堡静静的等你回来。

时光飞散,眼前的景象都在被烟云笼罩。

她仿佛回到了那日的秦淮河畔,春日明媚,桃花正盛,浮动的粉色弥漫了十里长堤。

一袭红衣,长发流泻,是谁的眼眸闪烁在琼花叶眉?

河畔绿油油的草地,柔软暧昧地像是情人的头发。

那个青色薄衫的少年,就这样一步一步走来,阳光曾洒下他好看的脸,将彼此的青春都染上了金黄的色彩。

暮春的江南,艳阳高照,桃花也盛放如火。

桃花依旧年年开放,

可桃花下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