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少年派:第十五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作品精选(B卷)
4995400000009

第9章 花期(5)

你第一次说到他,是因为你脖颈间隐约的伤疤,彼时你只是若无其事地拿开我的手,轻描淡写地说起它的由来。那是他抱着你的时候,烟蒂落在了你颈间,你大声啼哭,而你粗心大意的年轻父亲不知缘故,只轻声哄你,良久才终于发现。你当时未满周岁。而这个伤疤,成为他给你留下的唯一纪念,这么多年不知疲倦地提醒在你生命中一个男人的缺席。七岁那年他们离婚,你知道他很快再婚,也知道你有一个弟弟。这么多年他未曾出现。而在这之前,是无尽的争吵,有关父亲的记忆里,他永远在怒气冲冲地摔东西。终于在摔完最后一个热水瓶后,他一去不回。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始终落在别处。但是18岁的于池开早已消失在了他的叙述里。我看到一个七岁小孩默不作声地躲在角落里,目睹一个男人暴躁的脸和一个女人绝望的哭喊。他们争吵得如此专心致志。没有人注意他的存在,没有人看到那小孩有一张惊恐的脸。

你将这份恐惧承担下来,在此后漫长的成长时间里,又将生命最初这场背叛的后果一一接受。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慢慢想到。我不知道我们的靠近是否就是因为对方身上的那种疏离气息。那是一些承担着难以名状的罪责的人所具有的,他们跟自己过不去,他们对自己被选中感到不幸,是天长地久的罪过。但是目光重合的时候,认出来太容易了。瞬间识万物。原来我在你眼中看到的,只是自己。

情人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说,你是我的。在那样执迷留恋的拥抱里,世界根本就是翻涌的海洋,那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阳光在他们身上几乎是恋恋不舍地跳着舞,它像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竭尽全力地要制造一些温情,它忧心忡忡地看着周围遍布的暗礁,叹息声与它柔和的光线缠绕在一起,弥漫了他们每一个优柔寡断的吻。你的呼吸落在我的脖颈里,呵气如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你是我的。心里突然无限悲凉,因为你永远不会属于我,你永远不会属于任何人。童年就像水果的果核那样,被包裹在你身体里。你没有想过要得到谁,你几乎对所有人的离开都做好了准备,甚至是送行的准备。你相信此生的任何一场离别不会比你七岁时候父亲的离开更让人恐惧与难堪。我只好对自己无情,在你的呼吸声里,我对自己无情。一如这缄默本身的恒久存在,因为,这毕竟是爱情。池开。

但这美丽脆弱如瓷瓶,终难逃脱现实的种种挑剔与苛责。他们是在爱,也是在相互为难,只不过这深情已被血肉相待,分开要经历撕裂的痛,因此只好继续前行,但现实一如既往的粗糙。他们又实在是太年轻了,找不到可以进入这个世界的切口,找不到人群喜怒哀乐的规律,他们忘记了,他们其实是共同罹难的病人,他们曾经在彼此身上找到自己的存在,如今他们竟然依靠彼此伤害来验证这种存在。或者说,爱情的存在。

他们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如今想来,那不过是因为害怕失去与泯灭,但是18岁的他们不明白,他们顽固地施赠彼此以苦难,以此获取温情。对温情的渴念宛若乡愁,让他们一次次地道别,一次次地诉说珍重,也诉说绝情。

而后,在一个思念成疾的夜晚哀伤地妥协。我想,那时候的月光必定是充满柔情地笼罩着,不,它简直是纵容地,那么多红尘做伴的故事,它知道哪些是走不长久的,因此格外怜爱。它看着我们胡闹,看着我们泪如雨下,看着我们拥抱,那种姿势,就像是天长地久的样子。但他们其实已经无路可走,那些悄无声息愈合起来的伤口总是还未结痂就又被撕裂。他们不知道啊,温存和爱情都有一天会被耗尽。

终于你说你累了。其实分分合合已经那么多次,但这一次你是真的走了,是在最深的秋天,银杏枯黄的落叶在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就像一个巨大无声的陷阱。你再也没有看向我,断断续续的声音和秋风一起飘进我的耳朵,有着最后的温度,我听见你说,从今以后,便是真的没有我了。你说,祈年,好聚好散。那是心碎以后重筑的心,已经坚不可摧,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眉目,是我手指无数次犹豫不决停留过的轮廓。这张脸,现在告诉我他已经独自完成了告别与哀悼这个过程。充满了拒绝与无所留恋。我就是在那一刻想到,你骨子里有着和你父亲别无二致的冷。

池开,这其实是两个人相互为难的故事,不需要那个贯穿了所有生活和文学的第三者的出现,但若不是因为如此,恐怕我们谁都抵挡不住因寂寞而引起的思念。若不是因为如此,我们又怎么会形同陌路得那么快。我记得我最后一次去找你的时候,撞见的却是你和江步雨一起在教室后面有说有笑地出板报。那画面刺在我眼里,这是再醒目不过的拒绝了。你再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江步雨喜欢你,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回想起来我还曾帮你回过她不少短信。彼时你脸上还是落拓不羁的坏笑:你家的大帅哥这么受欢迎啊,吃醋了吧。我怎么会,池开,曾经我们眼里只有彼此。我的难过在于知晓你对每一个进入你生命的人都何其珍重。于是我知道,这个我曾经不屑一顾的人,将会成为你全心全意新的看护。她明媚的笑容,有我所不能给予的温暖。我想起你从前对我说:祈年,我拥有的东西一直就那么点,摔碎了就没了。我就永远无法责怪你,池开。

小时候的失眠症又卷土重来,我如斯科特,灵魂的暗夜里,日复一日,永远是凌晨三点钟。天色依旧黑暗,长夜未尽,质疑一切,梦里是你的脸。

这绝望任何人也无法分担,我知道你再也不会回来。我想起年少时候编过的爱情故事,那时候我总是用死亡来制造那些伤心欲绝的离别,仿佛除此以外没有什么能够撼动爱情。回过头去看,其实我是在歌颂。那时候我不知道即使没有原因爱情也可以消失,人是会厌倦的动物。分别的确是伤心欲绝的,但那轰然倒塌的爱情其实只是由一个人来承担,那先下车的人,不过是奔赴了新的幸福。

我开始随着人潮去食堂吃饭,我再也不敢在最后一节课昏昏欲睡,因为没有人再来敲打我旁边的窗户,没有人会从身后抱住我,揉乱我的头发,弄醒我。我知道当我独自醒来时面对空无一人的教室该多么孤独。我杜绝它的发生。删除了手机里所有的歌,换成轻音乐,不能接受任何一段有意义的旋律,后来写了一篇关于轻音乐的文章,言辞平淡,我试图这样来修复自己。

十二月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询问我《月光倾城》里的一个和弦,末了他说:“我看到过你在校报上的那篇《轻声》,我想我们志趣相投,祈年,或许我们可以认识。”我说好。

他是江石栖。我其实见过他,大约是半年以前的一个中午,我和于池开从图书馆出来慢吞吞地走在路上,我们总是在人去楼空后才去食堂,吃完饭就待在图书馆,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就站在落地窗前看下面来来往往的人流。那天我很远就看到教学楼下面坐着一个人,可能是因为那个时间应该是都待在教室做作业的,也可能是因为他的穿着过于整洁,我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很长时间都移不开。自然我承认,那张脸庞也有着叫人无法忽略的帅气。只不过他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心甘情愿的,与我和于池开都不同,他可以做到旁若无人。他是抬头了的,于池开那时候很闹,每次分开前他几乎都要摆出很无赖的表情,嘻嘻笑着看我的眼睛:“祈年,给爷笑一个。”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坐着的男孩抬了头,目光在我们身上落了两秒又垂了下去。我和往常一样看着于池开的背影走向另一头的楼梯,然后消失在拐角。走到五楼才发觉走廊上簇拥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往下望去只看到江石栖白色的球鞋。同桌兴奋地跟我说他这么坐着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这就是象牙塔,这样一件事情也可以引来一阵围观。这些人,平时课间几分钟从来舍不得从书本里抬一下头。但这确实是我第一次见到江石栖。

接到江石栖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第一场雪都已经下过,我和于池开分开快两个月。翌日中午饭时候,我见到了江石栖,他和几个男生在二楼的教室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往下来的人潮,那些男生都是在等女朋友,才两个月,我已经认得他们,如今我早已走过中学时代,多少事情都已经忘记了,他们那张望的表情在脑海里还是很鲜明。像一道风景,江石栖那一天也出现在这道风景里,或者说,他从此加入了他们。

那天中午吃完饭我们去了图书馆,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

高中的图书馆很小,现刊室就一个人管着,去看书的人就更少了,每次还都要登记,登记册上一天的名字从来不会超过十个,常常就是那么固定的五六个人。管理员阿强叔叔人非常好,天冷的时候必定泡好两壶热水,桌子上放着一次性纸杯,甚至还有湖城特有的熏豆。后来我们就索性把茶杯留在那里,回去的时候手里捧着热乎乎的熏豆茶。我们那幢教学楼二十个班就二楼一个接热水的地方,冬天永远排着长队,我们的特权招来不少羡慕忌妒恨的眼神。但图书馆的人从来不会多起来,聊天或者写作业总是更为重要的事情。

阿强叔叔是一个笑声无比爽朗的中年大叔,我们都混得非常熟,开各种玩笑,我们的手机、电热水袋什么的常在那里充电,回头我每次听到谁在讲台下充的手机或者MP3被收走的消息,心里都丧尽天良地一阵笑。

我总喜欢帮他放书,自己从来不按书号放置,只是慢慢地一本本寻找,花上一个中午的时间,然后心满意足地听阿强叔叔夸我是这中间最勤劳的孩子。其实我最想看的还是于池开那副不服气的样子,他苦口婆心地要纠正叔叔这个错误:“你说她勤劳,叔叔,你没有看见过她的课桌,那个脏乱,还有,每次都要我去帮她泡水……”我听着他滔滔不绝地列数我的恶习,得意地看着阿强叔叔一脸的不相信。池开气急败坏地转头看我:“祈年你表情不要这么无辜好吗,我知道你心里已经笑开花了。”我心里是有很多笑意,因为他的眼睛其实盛满了宠爱。

那天阿强叔叔像往常一样在上报纸,看着走进来的我,脸上露出含义复杂的笑容,却用极平常的语气说:“祈年,好久没来,最近是考试了吗?”我夸张地笑:“学习好忙啊,不过想死你啦,就来看你喽。”我以为他又要骂我鬼灵精了,阿强叔叔脸上却还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习惯性地就走向尽头的落地窗,看到的却是池开,他在一排书架后面的桌子上懒洋洋地坐着晒太阳。这两个月来我避开了所有可能遇到他的地方,没想到会在这里又遇到他,我没有想过他还会来这里。他是一个人吗?他和江步雨分开了吗?我这样想着,心跳都快了起来。然后江步雨的声音毫不妥协地传来:“池开,快来看,这里居然有《VISION》哎。”我想逃,脚却动弹不得,眼神都直直地在他身上,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进他转过身来的目光。他看着我,又看向我身后,脸上的惊愕很快就镇静下来。江步雨抱着《青年视觉》欢天喜地地加入了这个场景,我看着她瞬间沉默下来的表情,突然觉得命运像开了一个大玩笑。于池开跳下桌子,不动声色地说:“走吧,回去了。”江石栖就在这时候握住了我的手,比他们更早地走出了现刊室,我想起来这不过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可是那又怎么样,我只是觉得这个冬天太冷了。

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江石栖不会不知道我和池开的事情,只不过他从来不问,我的茫然无措和强颜欢笑都是落在他眼睛里的。我总是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心不在焉地问他:“石栖,它们怎么还不停下来?”他笑笑地看着我,并不说话。很少的时候,他才会皱着眉低下头,用充满了自责的语气说话:“祈年,你为什么不开心?”我的心就突然地柔软了下来,那种感觉叫心疼。可是片刻柔情它骗不了人,我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池开。要是我没有遇见他,我想我是能够爱江石栖的。可是于池开掏空了我爱的能力,就像那天我目送他走向教学楼另一头的时候,不是没有感受到背后那一道目光。可是我已经爱了于池开,此心已经放不起,哪怕他现在已经抽身离开。我是尚未痊愈的病人,我不知道答案,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这么难过,我这样想着,忽然不忍心看他的脸。

在更多人眼里,或许石栖与我更像一对情侣。他是非常安静的人,总是一身浅色衣服,脖子上像《暗恋桃花源》里的江滨柳一样挂着一条围巾,颇有几分二三十年代的文人。周末的时候他陪我住校,阳光好的时候在图书馆前面的草地上用吉他弹《天空之城》,也会不管不顾地边弹边唱《光辉岁月》,疯狂地扫弦,得意地告诉我校队里的架子鼓手是他徒弟。那么单薄的身体,那节奏感和爆发力让我都不愿意弹吉他了。我问他:“那个电话是搭讪用的吗?”他说:

“当然,你弹的都是简化版的,高晓松他们玩的才没那么简单。”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祈年,你一定不记得,军训的时候我们是一个排,那时你总把齐步走成正步,起先教官分不清问题出在谁那里,就让你分别和两边的人一起走,我在你左边,你右边是于池开。最后终于发现,果然是你,明明是轻松的齐步你还一脸严肃地重重踏着正步。”他说着笑了起来:

“我和于池开都是初中校乐队的,怎么会这点节奏感都没有。接着就是我们继续训练,你一个人在旁边练齐步,特别可怜的样子,却是很认真地一遍遍来来回回,我惊讶地发现你倒是十分自得其乐,后来休息的时候,于池开就走过去教你了。”我想起来,池开当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倒是走得挺自得其乐的。

我渐渐有些分不清,这两个少年,安静和顽皮的样子,都如此相似。他说到这里停了很久,望着湖边上缩着脖子休息的肥天鹅和不停地抖落羽毛的野鸭出神。那是天色晴朗的冬日下午,斑驳的阳光织入树木间隙,洒落在我们身上,湖水深深浸着树影。他忽然就念出了白居易的诗句:“或拟庐山下,来春结草堂。”我抬头看他的眼睛,他看着我说:“祈年,我错过了太多,现在只是想陪你走一段路,毕业后我去澳洲学插画,可能就不回来了。”他眼睛里混淆了庄重与难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人的以前和以后都与我无关,但是他现在和我在一起,每晚与我道晚安。

这一年我们高三,教室里每个人的书桌上都堆满了教参,所有人看着倒计时上日渐减少的天数马不停蹄地从磁场电场转到有机化学,再转到空间几何,那些全校前几名的学生倒破天荒地在中午饭的时候去排队买饭了,但当我看见他们拿着口袋书模样的笔记本,在拥挤喧闹的食堂背英语时不得不想,天才们用功的方式总是与众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