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少年派:第十五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作品精选(B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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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花期(6)

而也是在这一年,江石栖带我逛遍了这个学校,很多地方我都是第一次去,他很耐心地教我辨认植物,几乎每天傍晚都会绕着杨塔漾走,那一段路,正好能看到整个落日,从西边上空到沉落山头,印染一整片天空,那些路径平时少有人走,地上积累着枯叶,脚踩在上面的清脆声响,慢慢地绽放飘散开来,跟寂静说话。等深蓝深蓝的天空暗下去的时候,我们就会往回走。我知道回去后他也只会漫无目的地画几张图,或者编一段音乐,用他的话说,是扒歌。他高考的分数只要不过分难看就可以了。而我的路毕竟都是循规蹈矩的,所以还是要和那些我永远理解不了的空间几何夜夜纠缠,但是我其实已经把心安下,学会了慢慢地仔细做题,能做多少做多少,不像之前,常常半个小时看不完一道物理题目,我一遍又一遍地扯回思绪,不出片刻又是茫然无措。那时候我想,于池开你实在够忍心的,在高三这么个紧要关头离开我。现在想起来感觉很可笑,有什么不忍心的呢,爱流失后,我们不过是彼此的陌生人。

我和江石栖平平静静走完剩下来的高三。他多多少少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知道这样说太薄情。很多时候我都动了情,可是每一次,总是有一种更强大的内疚情绪缠绕着我。江石栖是我错过的人,我要是以一张白纸遇到他,甚至是现在的我,那么故事和结局都会不同。可是此时的我们都已回不去,没有人会用一生一世去等。就像我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想起池开,因为那些快乐和伤痛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少年时代爱过的人,彼此不相逢。已经很多年,我甚至不知道江石栖有没有回国。他若是在澳洲一幢摩天楼前忽然想到我,我也是在这个南方城市午夜的睡眠里吧。

这些年,走了一些路,看过一些景致。交付了岁月所要求的代偿,到现在,脑袋里剩下几张日渐褪色的脸孔。过去日子已经默不作声,不再因一点风吹草动而纷至沓来。有时候整理书籍,就会看到一叠厚厚的《城市画报》,那是江石栖每个月都会给我买的,一直过了这么些年,与江石栖度过的日子却越发生动起来。那是一些云淡风轻的日子,是年少所该拥有的样子,我知道我多么幸运,在那最为艰难的日子里,有一个面容俊朗的敏性少年对我说:

“让我陪你走一段路。”

江石栖离开一年后,我生日那天曾收到他寄来的一本书,是虹影的《阿难》,扉页上有一行字:我永远无法爱你到完美地步,所以我逃到异国来。自此,我再也没有过他的消息。

这个江南小城,有人走,有人留,我身边的故人越来越少,忘记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昨天院子里的龙舌兰枯死了。其实是想告诉少年时代的恋人,我看到了龙舌兰开花,并因此,在梦境里与你们又并肩走了一段清晨的路。

记忆:一切故事

都沉默如剪影

文/陈志炜

在所有夜幕降临之后,我找不到了归路,就如小时候。我曾经幻想自己是个严重的夜盲症患者,走在那样的石子路上,突然听见了鸟鸣声从一棵树成群结队地到另一棵树。黄昏渐渐来到,我加紧脚步试图逃离覆盖上来的黑暗,但是夜色迅猛而有力。转瞬间失明。所有试图穿透空气的声音都无济于事,被深深压入内心。我坐下来环着手哭泣,风随时游荡在我的肘与臂间。时间轴拉长,我在这样的夜里破碎成幻觉的裂片。多年过去,现在的我疲惫不堪,在夜色中失去了耐心。我希望找到我的归路,借着这哪怕仅剩游丝的记忆之光。

多年前的任何事物都是梦幻,这是必然的。时间会将脑海中的杂芜清洗干净,只留下泛着光的稀薄呼吸。但纯黑的夜色中,属于我自己的眸子的颜色我仍记得。如同顾城的某首诗。这行伟大的呢喃,据说来自他床头习惯性的、涂鸦般的书写。

关于童年,我的回忆层层叠叠,仿佛茶花的骨朵儿。我在奶奶家度过了我整个的小学生涯,那段时光中的零零碎碎是我童年的主体内容。我仍记得奶奶家老衣柜中散发出来的老旧味道。

奶奶家在镇海一个炼油厂的生活小区里面。我在正午放学,回奶奶家吃午饭,一条介于工业化与传统之间的河流绕着小区流过。我常常沉默地跑上楼,奶奶已经提前将门虚掩,我推门而入。奶奶在厨房做菜,或者阳台看报纸。早几年阳台上没有装铝合金窗户的时候,是最好的时光,因为在下雨时,雨水会不断地溅在阳台上堆放的瓦楞板上,声音很好听。这些雨声甚至成为了我童年的背景音。后来我选择了写作,也会有一些不知名的导演说希望改编我的小说,把它们拍成电影。我想,要是让我自己拍一部关于童年的电影,这样的雨声会从片头一直飘荡到片尾。在没有雨的日子里奶奶会把被褥翻开来,在阳台外晾衣服的细铁丝上铺平,向内的一面朝上。我曾盯着那些被褥看,一直定定地看,似乎有潮湿的水汽被向上飞腾的热量拉离被面、被蒸发掉。我闻到正午时被褥充满阳光与梦幻感觉的喷香。

但这一切在装了铝合金窗户之后统统报销了。铝合金窗户的玻璃是深蓝色的,把整个阳台给封闭起来了。之后奶奶家装了一台挺大的空调,一开起来就会嗡嗡作响。到了夏天天实在太热的时候,奶奶就会说“我们把空调开起来吧”。然后所有的铝合金窗户都关上了,奶奶有时还会把窗帘拉上,遮挡阳光。我们在一间冷藏室里听嗡嗡的声音。

我觉得自己是如此敏感,甚至仅仅是几扇铝合金窗户便改变了我的情绪。当然最终自然是习惯了,等我不再住在奶奶家的时候,我喜欢在夏天把所有的窗帘拉起来在空调房里玩儿电脑游戏。再后来我便特喜欢在夜间,以及拉起窗帘的白天在凉爽的室内写小说。

童年时还有另一个重大的梦魇,如那铝合金窗户一般,常常在夜间压住我的胸口。就是我母亲的病。我自己的家在一个极为偏僻的码头上,那儿是炼油厂的仓储公司,而我的父母是那儿的职工。那儿每天有无数巨型的油轮,有不断运转的输油臂,还有满眼的油罐。离学校很远。也就是这个原因,父母才让我住到了奶奶家。炼油厂内有一所职工子弟小学,也就是我后来待了六年的地方。

不知母亲是何时生的病,只记得在记忆中曾有多次被奶奶或者父亲带着去医院看望母亲。医院是近乎纯白的空间。只有院墙边上的树木和病房外的剑麻给医院添了几抹绿,但仍是冷色。奶奶和爸爸告诉我,在医院里不能随便乱碰、乱摸。他们说这儿有很多病菌,随时会粘在我的手指上,再在我吃东西时从我的口腔进入身体,就会得病。他们告诉我在医院连蚂蚁都是有病菌的,不能碰。每次出了医院以后,他们就用香皂在我手上不停地滚呀滚,在水龙头下冲上好几遍。应该就从那时候起,我很怕自己的母亲。多年以后母亲和我聊起天来,总会很难过地说:“许久,你和我不亲。”我无言以对。

我每次在夜晚想起母亲悲哀的神态,想起那句话,就泣不成声。

那样的距离感也许保持了很多年,甚至至今。我记得在母亲出院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她想给我夹菜,已经夹起来了,却又放下,换一双新的筷子再夹给我。

那时候我就明白,这已不是一种病与非病的距离感了。这场病无论在我、或者我母亲的心头,都打下了烙印。母亲也很敏感,这于我们来说,都很致命。

后来阅读心理学的书籍时,看到关于色调对于心理的影响,觉得自己真的可以被当作一个典型的病例,写进书里。白色,那医院的白色,在我这儿是多么奇妙的颜色啊—我觉得它让我感到狭小,仿若无法转身;某个时刻又是空无一物,清清冷冷。所以我害怕逼仄的空间,假若处于其中,我会突然焦虑,想自己万一死在了这样狭小的空间该如何是好;我也害怕宽广—不,事实上我向往宽广,但是只是在幻想中向往—一旦单独处在空旷的环境中,我就无法言语、无法思考……如这样的细小心理,零零总总。细小,我却无法如掸去脏物一般,让尘埃归于尘埃。这或许是性格的悲剧。性格如此,必然也会有乖张放肆的一面。童年时唯一可以平衡内心情绪的场所,也许是小区深处的秘密基地了。

那里长满一簇一簇如水母的草,很深,是男孩子们玩儿枪战的地方。

他们常常背上自己的暴力枪(就是男孩子们对那种塞塑料子弹的玩具枪的称呼),在小区一个不显眼的地方集合,分两组,各自躲入秘密基地的一个角落,互相射击,直到其中一方投降为止。这样的枪战往往会持续很长时间,因为谁都不想被子弹打到,哪怕只是塑料子弹也是很疼的。于是小区里经常可以看到男孩子们鬼鬼祟祟地跑来跑去。有些甚至跑进楼道里,居高临下寻找“敌人”。当然,超出秘密基地范围的,事实上都是犯规行为。某天,男孩儿们又在枪战,一个男孩儿腋窝里夹着枪,只顾看着身后,飞奔时把径直走来的许久直接撞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