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少年派:第十五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作品精选(B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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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花期(4)

“婶婶,我不是来要房子的,也不是要钱的,有些话我想跟您说。”莲安说完,中年妇女收了声,换上一副招惹上麻烦的神情,让我们进屋。

“说吧,什么事。”莲安的婶婶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一脸不待见。

“我要结婚了,回来拿户口本。”

“先说好,我可没嫁妆给你,相反的,你要拿户口本也成,男方家里好歹得拿出点什么表示一下诚意吧。你打算给我家什么,车子?房子?还是钱?没有这个数我可不答应。”莲安的婶婶逮着机会坐地起价,向我伸出来五个指头,认定了我就是莲安要嫁的人。

“我还没工作……”我嗫嚅着,被那种带着鄙视的视线盯得很不舒服。

“那你还有脸来?莲安,不是我说你,嫁人也得擦亮眼睛,别像是你妈妈那样跟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像是说到了什么禁忌的事情,中年妇女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岔开了话题,“你以后过得怎么样我不管,但是我好歹养你了这么多年,该拿的你还是得拿出来。”

“这个我知道。”莲安放下一张银行卡,“这个里面是十万,密码是家里电话的后六位。”

“哎哟,想不到你还挺有心嘛。”莲安的婶婶一把抓过桌子上的银行卡。起身回里屋拿东西给莲安。她突变的语气让我想起了母亲对我那远方表舅谄媚的语气,声音能甜出蜜来,与平时判若两人,好像生怕莲安会突然反悔一样。

“你还不到结婚年龄吧。”我问莲安,她的户口本,还没到领证的年龄。

“我怕夜长梦多。”她用一种老成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古装剧里谋划阴谋诡计的嫔妃,想出了什么阴招上位当皇后。想到这里我不禁笑出声,莲安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自始至终,莲安都没有跟她婶婶坦白我的身份,我知道她有自己的打算,也就勉强陪着她装模作样。我不喜欢那中年女人的态度,和所有市侩的嘴脸一样,见钱眼开,她试探了好几次这些钱的由来,莲安都糊弄了过去。

她有些不甘心地瞥了我好几眼,确定从我身上根本榨不出什么油水,这才极不情愿地把我和莲安送出门。

7

第二天晚上,中心广场放起了烟火。姜恩打电话来,说要我陪她一起去。我用生病的理由搪塞了过去,事实也如此,陪着莲安东奔西跑,着了凉,很快就发起烧来。母亲陪着舅舅一家人提前去占视野好的地方了,我说我要留在家里看家。母亲埋怨我病的不是时候,不能帮她照顾亲戚家的孩子。

他们出门之后我打了电话给莲安,她不知道在跟谁通电话,我打了好久都处于占线状态。我只好去她住下的宾馆找她。我敲了好几遍门她才过来开,一手拿着电话,一手用毛巾擦湿漉漉的头发。

“我爱你。”她对着电话说,眼睛看向我,“我在整东西呢,先挂了,明天就回去。”

“你怎么来了?”她问我,声音里还带着刚才的浓情蜜意,让我有些吃惊。

“叫你看烟火,不过看样子是打扰到你了。”我没好气地说。

“我明天就回去了。”她说。

“一定要跟他在一起吗?”

“难道要跟你在一起?”她反问。

“不可以吗?”我期盼着莲安回心转意。

“这对姜恩不公平,况且离开他了以后,我什么也不是,又会回到从前那种无依无靠的落魄生活。你也看到了你妈妈对我的态度,还有我婶婶的为人,柳明,也许眼下这种选择是最好的。有时候婚姻跟爱情是没有多大关系的。我们做朋友不是很好吗?”

“扯淡,你还没到结婚的年龄呢。”我接过她手里的毛巾,揉着她的头发。她染发不久,浮色还没褪干净,毛巾上沾了大片的红色,像是斑斓的花瓣。

“柳明,你知道我的过去,也知道我的软肋。我半途而废,没有坚持下来,当时对你说了那么多自命清高的话,现在还不是被现实践踏在脚下。人凭借本能,只会追逐更好的东西,而他就是我溺水之后遇到的木舟。安稳下来总比抓着浮草随波逐流要好得多。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他还能当作我的棺木。”莲安隔着窗户,看远方天空炸响的礼花。她神情专注,让我忍不住想去吻她的眉眼。

“你说的浮草是我吧。”我突然厌恶起自己的平庸来,所有的一切都要靠着谦卑的寄托。也许莲安说得没有错,幼稚的人是我,不切实际的希望只有在结局无论如何都会圆满的电视剧里才会出现,而真实的生活总是在抹消一切胆敢与它抵抗的年轻。我还要靠着母亲低声下气的讨好去跟没有任何感情维系的亲戚换取一份还算安稳的将来,跟莲安相比,我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我羡慕她,不合常理的为所欲为。

我羡慕她有勇气奔赴未知,也有胆量驻在悬崖。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歪理。”我终于忍不住,亲了她的嘴唇。

“柳明,你病得不轻。”她用手掌抵着我的额头,“快回去吧。”

“你才病了吧。”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很希望成为你。被家庭牵绊着,被亲人记挂着,我眼红你那样的束缚,不管你走到哪里,都有千丝万缕的牵挂在你身后让你足以不惧怕面对任何事情。对于需求依靠的人来说,爱情其实是可有可无的事情,它只是作为一种支撑而存在的。我除了利用这一点之外,别无他法,不像是你,拥有了那么多完整的感情,还贪婪得不愿意放我走。你的不满只是一点瑕疵而已,即使如此,都是我渴望得不得了的事物。柳明,我要的只是不再担惊受怕的容身之所而已。再过几年,我的青春就会挥霍殆尽,我的勇气也会被岁月磨平,在那之前,我必须安定下来。”莲安的手掌没有离开我的皮肤,透过她的体温传来的是她与希望并存的绝望。

8

仲夏的时候,我和姜恩订了婚。托那门远方亲戚的福,刚一毕业就找了不错的工作。夏天里馥郁的香气像女孩子们身上的香水一样扑鼻而来。那些在夏日里青春洋溢的曼妙身姿,沐浴着炙热日光的年轻胴体,让我时不时地想起过去,好像一切不快都被蒸腾,缺憾也液化成了模糊不清的美好。

莲安的事情再也没有被提起过,她又销声匿迹,换了电话,不与我联系。我开始学会说一些圆滑的话来打点关系,越成长就越接近长辈的模样,我渐渐理解莲安的话,不是每个人都情愿被敲打去棱角,而是在不知不觉中,就长成了现实早就为我们塑造好的模样。以前我所厌弃的,现在却成为了我生存的武器。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的时候,她再一次回来了。

和上次一样喝得醉醺醺的,给我打电话。

“柳明……柳明……”她口齿不清地叫我,我问不出她的地址,只好去火车站找她。

果不其然,我在广场的长椅上发现了她,莲安剪了短发,发尾参差不齐,像个假小子。她的红头发已经不像过年时那么鲜亮了。莲安穿着雪纺的低领裙子,脖子上布满了大片的红疹。她说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喝酒,但在害怕面对某些事情的时候仍然忍不住要借助酒精为自己壮胆。

这次我有不好的预感。

莲安递给我一串钥匙,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我获悉了一个地址。莲安的无名指上有戒指的圈痕,现在已经不戴了。我背着她,她的体重又减轻了不少,轻飘飘的没有真实感。她在我背后哭了,眼泪流进我的脖子,在炙夏里冰凉一片。她不停地抽噎,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停不下来的眼泪湿透了我的后颈,我时不时地回头看她,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那是一栋老楼,盖在高层建筑的阴影下。墙面上布满了爬山虎,楼梯狭窄陡峭,走廊的墙壁贴满了各种开锁办证的小广告,上面又铺了一层蛛网和灰尘。居民大多数都搬走了,楼道里放满了弃置的家居,被虫子蛀得残破不堪。

我用钥匙打开了三楼拐角的一间房门,里面的采光很差,污浊发霉的空气让人忍不住想打喷嚏。我把莲安放在塌陷了一半的沙发上。屋里的自来水没有停,我找来一个还算干净的盆接水给她洗脸,她才算清醒了一些。

莲安说,这是她外婆家。她用那个男人给她的钱又把这里买了回来。

“你跟他吵架了?”我问。

“嗯。”她点头,“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画家就是他的情人。有一天我心血来潮,跑去那个画廊里想看看我曾经的照片是不是被画成了画,我看见的是他们温柔的耳鬓厮磨,他帮她铺画纸调颜料,说着他对我说过的那些情话。我才注意到他送我的戒指和那个女子的一模一样,他在细节上都懒得精挑细选。”

莲安哭得眼睛红肿,我想斥责她当时不听劝告,但又于心不忍。

“你比她年轻,有的是机会。”我说。

“她怀孕了。”莲安说,“我去找那个女人摊牌,想告诉她他心爱的男人已经跟我求婚了。可我看到她凸出的小腹的时候,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一脸任性又幸福的模样,让我好羡慕。她说做了检查,怀的是男孩子,他也不年轻了,急需一个继承人。柳明,我彻彻底底地输给她了,我忘记了他已经不是执迷于爱情的年龄了,在他心中,子嗣的价值比女人要高得多。他太精明,算准了我不会马上就和他结婚,这段空余的时间中,足够他衡量出我和她的价值。”莲安将脸埋在我的肩头哭泣着。我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抱住了她。

9

我从头到尾都没见过那个男人,只听莲安说他是多么的温柔多么地欣赏艺术。他捕捉野性的极乐鸟,驯养成温驯的金丝雀。他的欺骗、他的宠爱,都是驯化手段,最后还要经过一场角逐优胜劣汰。

他比我更懂得如何把莲安留在身边。但莲安对于他来说,只是行为特异的女子罢了,他对她的好奇和征服多于喜爱,像猎奇的孩子,一旦失去新鲜感,就弃如敝屣。

莲安选择了在一切问题都还没被引发的时候离开了他,她害怕面对背叛和谎言,情愿造成是自己放弃了一切的假象。我和莲安都做了错误的选择,只是我们再也没有办法回到过去重新再来。

在夏天最为炙热的时候,莲安又一次不辞而别。

姜恩买了新的香水,浓郁的花香调,像这个夏日里稠腻的空气。熟悉的味道,是我在莲安身上闻到过的。我恍惚记得曾称赞过莲安的香水很好闻,她笑着说下次你送我一瓶吧。而这一次告别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每次的承诺最后都落了空。

姜恩说这瓶香水叫作“Marryme”。

即使我知道了,也没有送给莲安的机会了。

她恨不得将漫长的生命压缩成一次短暂的绽放,耗尽所有的精力,然后迅速枯萎凋零,就像五月的花,开得太美太炙烈,终究活不过夏天。

因为龙舌兰花开

文/祈年

池开,这会儿你在哪里?

你知道我这么问,无非是看到了一处叫人易感的景致,脑中隐约浮现出往事的影子。毕竟那些曾经的记忆远在多年以前,日复一日地被落满尘埃。

我无法不告诉你,它的陈旧有令人感动的样子。甚至是那些我们给予彼此的鞭痕,也如夕阳笼罩一般染上了温顺的光。我们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原谅有一天会被默许,是时间赋予的结痂。是的,时间,我们那个时候忘记了它。

我想起年少时候读过海明威的一句话:任何壁画,只要开始脱落,总是好的。自你离开以后,那个混乱不堪的我,那段我不知道如何定义“活着”

的日子。同样想起的,还有你无动于衷的脸。罢了罢了,池开,我们都是向彼此低过头的人,只不过这最后一次,决然要离开的是你,而我,那个十八岁的我,被你面无表情的脸弄得不知所措,她说,求求你,留下来。就是这样的难堪,池开,你多半不会相信,这场忘却之于我的艰难。歌词里说:先走比留下风光。那么是了,池开。后来也渐渐没有人来问我:你们怎么了。

我切肤体会这场人走茶凉,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亡尚且如此,个人的悲苦再深重也只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不因你的呼天抢地而有一丝动容,某种事物消失了,人们惊讶一阵,继而接受它的不存在,如同它从未存在。

我不得不相信,没有义人,一个也没有。于是我只好背在身上,从左肩换到右肩。对人性的悲观自小如此,因此我总害怕有一天—我是说在那些花好月圆的日子里—我害怕在我们不得不接受的永久分离里,将只有我们两人将这一切记得。我没有想过连这也是妄想。

而一个人要记得一个故事,该多么难。感情的苦苦到何处,常常是夜色茫茫,心事茫茫,又猛地痛起来,在所有的温馨场面前落荒而逃。你每一天都来我梦里,每一天啊,每天醒来都是一场凌迟。我无数次想对你说:不如我们从头来过。但是,你让我没有了尊严,池开。我没有解释得更多,狼狈比失去难受。我不允许自己溃不成军。这样的故作坚强,或许倒应和了你说的:你爱的只有自己,你一心一意地怜惜自己,你只是想占有我,叫更多的人来宠爱你。这样的话,在后来的日日夜夜被我一次次咀嚼,我不知道,我已经没有了自己,我已经不认识她。不认识这个叫作祈年的少年,你们应当允许我称她少年,她才十八岁,她不应该承受这么多。而池开,我曾以为你是我的救赎,是的,那段日子有如天堂,时至今日我难以忘记,那些我靠着你的手臂慢慢睡着的秋日午后,醒来便看到你无限担忧的眼睛,彼时你总是抚摸我的眉头,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我:“怎么了,祈年?”

此时秋风长长远远吹送,银杏树叶簌簌而落,这是他乡的秋天,我离故城已远。但仿佛只要我踮起脚尖,还是能够看到那年秋天教室里的单薄少年,我嗅闻到他们周围的毁灭气息,那是相依为命的样子,我终于听到她如同寻常恋人一样询问:“池开,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而她的恋人望着她落满秋照的脸,这缄默优美如永恒。

大约但凡恋人都会询问长久,我想这般寻求承诺的语言本身具有浓重的依托气息。而我们都心知肚明,太多从此天涯的故事,最后都消失了,消失在晨雾里。我想起你,但故事已经没有了情节,我只能看到一片日光或者夜晚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我手边尚且留有你送的一串挂链,是一架飞机和一个地球,触手冰凉,但古铜的颜色让人感觉温暖。我不知晓它的意义,当时我们都自作聪明地从不询问意义,也没有解释。仿佛不该承认我们对于对方的哪怕一点点无知。仿佛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只有眼神,只有拥抱,只有十指紧扣。懂得就在那里,的确是的。但我们都忘记了,误解也在那里,只不过它不动声色,朝夕晨昏地累积那道裂痕。我把它带在身边,又常常忘记它。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证明于池开和祈年曾经完整地走过了一个四季轮回。春夏秋冬,四季的景致他们都一起看过,没有重复,没有轮回,所以记忆也不会出错,就一次桃花开落,一个夏天的香樟,一个秋天的枯黄落叶,一个冬天的窗雾文学。

如今我以置身事外的目光回望那一年,终于如释重负地发现那道裂痕早在那场兴师动众的银杏落叶之前就已经昭然若揭。我看到自己无可救药地将这爱情慢慢转换成了依恋,而这种情感永远不会出现在你身上,池开。

我曾经责怪你的父亲,似乎是他造就了你毫无留恋的离开。我有时候觉得,你绝情的眉目像极了他。这个你恨透了的男人,你身上流着他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