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生边上,心城内外:钱钟书的围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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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末路上的温暖往事(2)

杨绛的眼里涌出了泪水,这泪水是因为伤心,也是因为幸福,她多想钱钟书重新站起来,然后两人挽着手,像以前一样出去散步啊,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是泡影了,所有的记忆都随风飘来,让人五味杂陈……

钱钟书朝另外的方向侧着身子,杨绛怕他累着,帮他翻过来,却发现,原来钱钟书也已经是泪流满面,他用英语欢欢呢张开嘴,说道:“DIANONDWEDDING……”对,是西方的“钻石婚”,原来他记得今天是什么节日!

杨绛深情地和钱钟书对望,二人同想,今生不足,许你来生……

杨绛毕竟是个乐观的人,她抹掉自己的眼泪,又想钱钟书是不是觉得太过于落寞?她用商量的口气对钱钟书说:“找几个人来庆祝一下?”她说出这句话来就自我否定了,钱钟书是不喜欢热闹的。果然,钱钟书什么话都没说,只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最珍重的,还是夫妻二人的世界。

一对经坎坷的伉俪,在结婚六十年纪念的时候,竟然是如此的凄凉与落寞。或许人生就是这样,无论经历过什么,总有一个既定的结局在那里等着你。而身为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心情调整好,去从容面对。杨绛与钱钟书都是旷达的学者,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在人生的暮年,连最基本的生理状态都不能维持下去,连站起身来走几步都成为非常困难的事情之后,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钱钟书躺在床上,他想的最多的就是关于自己的成绩,宛如一个即将毕业哦的学生。他在衡量,上次动完手术之后,他就有过这种对生命的极度渴望。如今,希望一步步远离了自己。他想,这证明了两个事情。第一,世界本来就是悲观的。第二,自己的最大慰藉就是完成了多半部分《管锥编》。

钱钟书的人生已经逐渐枯萎,他这时候的生命状态跟几十年前肆意地对人生进行评判的状态已经迥然不同了。如今回头一看,钱钟书在病榻上的无奈就更加明显,他唯一剩下的,就是精神的力量了。

钱钟书曾经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写出《写在人生边上》,在里面他曾经将精神力量的来源与表现,以及关于精神力量的各种形态进行了畅想式的描绘。

他受老子的影响挺深,他说老子的“婴儿之未孩”的状态是最为开心的,因为这个时候,人的心境很单纯,没有被世界污染,没有被琐事打扰,纯净而且动人,物质的刺激,根本不起作用。快乐是属于精神的,这句话钱钟书在病中也对自己这么说,他想起自己当年英姿勃发的时候,想起与亲朋好友踏青的时候,他坚决地对自己说,快乐是属于精神的。

——“要是你精神不痛快,像将离别时的宴席,随它怎样烹调得好,吃来只是土气息,泥滋味。那时刻的灵魂,彷佛害病的眼怕见阳光,撕去皮的伤口怕接触空气,虽然空气和阳光都是好东西。快乐时的你一定心无愧怍。假如你犯罪而真觉快乐,你那时候一定和有道德、有修养的人同样心安理得。有最洁白的良心,跟全没有良心或有最漆黑的良心,效果是相等的。”

望着窗外周而复始的太阳月亮,钱钟书竭力用平和的心态来抵消心中的不平与担忧。他缓缓地抽动手臂,这个对平常人来说不费吹灰之力的动作,此时对他来说却像是在举千钧之鼎。手臂终于还是抬起来了,钱钟书立马觉得心脏开始急速地泵血,而脸上发热,仿佛有了出汗的迹象。钱钟书不敢多动了,他像是被征服了般重新躺下,等着杨绛的到来。

而杨绛不负期望,十二点多的时候,她提着饭盒如约而至。她非常小心地将饭盒放到请重视病床边的柜子上,自然地微笑着说道:“阿瑗又胖了。”她知道钱钟书此时关心的只有两个人,自己和女儿。自己好端端地站在钱钟书面前,她说女儿健康,钱钟书的心就放下了。钱钟书不止一次对杨绛说,他担心阿瑗出什么事。

钱钟书听完之后,脸色果然好了许多,他又想起自己那些对精神快乐的思考,他瞪着天花板,对杨绛说道:“你说咱们过得快乐不啊……”杨绛听钱钟书如此一说,心中一惊,她想病人在病中,对世界的思考已经打上了阴暗的基调。于是她干脆岔开话题,尽量把话题往大了说。

她说:“快乐的定义你比我清楚,那结果你肯定也比我清楚啦,你是我和阿瑗的老师,我们自然听你的。”她仔细看了看钱钟书的脸色,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便大胆说道:“快乐在我们身边,我每天还能看到你,给你做饭吃,就是最大的快乐。我只是不明白公理——”杨绛故作不懂的样子,她其实知道,钱钟书在早年就对“公理”有了精辟的论证。她打开饭盒,拿出饭勺来,盛了汤,递给钱钟书。钱钟书不让杨绛喂,他喝了三口之后,觉得虚弱至极,于是示意杨绛停止送勺。杨绛便盛了汤,递到钱钟书的嘴边。钱钟书还惦记着杨绛关于公理的问题,他自然是对此十分熟知的。“公理发现以后……这话在我以前的文章里出现过的,你大约没看过吧……”杨绛摇了摇头,“没有,那看你的记忆力如何了吧。”

钱钟书接着说道:“公理的作用是让人有一个强大的准则依托,有了公理之后,从此世界上没有可被武力完全屈服的人。其实说到底,这是精神的作用,发现了精神是一切快乐的根据,从此痛苦失掉它们的可怕,肉体减少了专制。精神的炼金术能使肉体痛苦都变成快乐的资料。于是,烧了房子,有庆贺的人;一箪食,一瓢饮,有不改其乐的人;千灾百毒,有谈笑自若的人。……”

杨绛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钱钟书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她佩服自己丈夫博闻强识。钱钟书早年的那篇文章她怎会没看过,钱钟书所有的文章,她都是第一个读者呢。她对钱钟书的记忆力暗暗惊服,但是在另一方面,她又对钱钟书的健康万分担忧。说了这么多话,对病中的钱钟书来说可是极大的体力消耗,她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气息粗重了起来。于是她笑着说道:“这就是苏东坡说的“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吧。钱钟书赞同地点点头。

博古通今,各种印证顺手拈来,这就是当年意气风发的钱钟书,是那个精力充沛、思想锐利的钱钟书。而如今,他躺在病床上,只能依靠精神来活着了。活着,有时候并不是一种成全。

杨绛默默地给钱钟书喂完了饭,然后给他翻了身。她想起钱钟书在那篇文章的最后说的话:第一次害病,觉得是一个可惊异的大发现。对于这种人,人生还有什么威胁?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最大胜利。灵魂可以自主--同时也许是自欺。能一贯抱这种态度的人,当然是大哲学家,但是谁知道他不也是个大傻子?

是的,这有点矛盾。矛盾是智慧的代价。这是人生对于人生观开的玩笑,那么,钱钟书是个哲学家还是个大傻子呢?杨绛苦笑了一下。

4.韶音若逝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1995年,魔病开始缠上杨绛与钱钟书的女儿钱瑗,而且,是肺癌晚期……

钱瑗的病是在钱钟书的病房里觉察到的,为了过来给自己的好哥们爸爸排忧解难,钱瑗下课之后马上来到钱钟书的病房,十分亲切地跟钱钟书说话。钱钟书蜡黄的脸,见到钱瑗之后立马就红润了。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表示自己仍然可以思考,可以开玩笑,钱瑗就笑了。

忽然,一阵隐隐的痛感从腰部传来,钱瑗拧了眉头,捂着腰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杨绛见女儿如此,连忙问怎么了。钱瑗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腰的痛恍惚间像针刺的一样痛,忽然又像锤子打在身上。有的时候,却又感觉不到了。钱瑗以为是上课劳累,坐得太久的缘故,也没有怎么在意。杨绛也认为如此,她让钱瑗多回去休息,自己照顾钱钟书。

钱瑗回去之后,那种痛感又开始袭来。为了让母亲放心,钱瑗去医院做了一个检查,可结果却让她大惊失色,肺癌晚期。医生的口气不容置疑,说这病发现得太晚了,以至于癌细胞都开始侵蚀脊椎,这便是腰部痛疼的原因了。

钱瑗泪如雨下,不是因为自己病入膏肓,而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注定要失去一生的依靠。

她住院了,但她没有将自己的病情告诉父母,尤其是钱钟书。如果他得知自己的女儿这样,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第二年,钱瑗终于没能战胜病魔,死于肺癌。杨绛起先只知道钱瑗生了病,可是不知道竟然是这种病。她忍着强烈的悲痛,悄悄将这个消息隐瞒起来,不让钱钟书知道。然后,跟往常一样,每天下午带着自己做的饭菜给钱钟书补充营养。

内心十分敏感的钱钟书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不祥之事发生,可他猜不到是自己的女儿去世了。大约过了一个多月,钱瑗还是没有影子。钱钟书便问杨绛,圆圆为什么不来看自己?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杨绛忍着泪水,对钱钟书说,圆圆的脑袋比我们都大,壮的很呢,不会有什么事的,可能是现在学校里的课程太多,她事务繁忙,脱不开身子吧!钱钟书听了,默不作声。

又过了十几天,钱钟书想女儿的心情更加迫切,他又问起女儿的事,杨绛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其实杨绛知道钱钟书的敏感,四十五天的时间里,钱钟书只问了两次关于钱瑗的事,这不是他,他心中肯定时时刻刻想念着自己的女儿。而之所以不提,是在预防自己的痛苦,不,是预防两个人的痛苦,他应该也不想两个白发人谈论死去的黑发人。

杨绛的泪水已经哭干了,可她丝毫不埋怨,不抱怨。只是钱瑗去世的消息始终没有告诉钱钟书,她觉得对钱钟书有亏欠。事情已经过了接近两个月了,如果再不将女儿去世的消息告诉钱钟书,未免对他太残忍。于是,一个计划在杨绛的心头产生,她要让钱钟书不知不觉地接受女儿去世的这个事实。

于是,生出这个想法的第一天,杨绛在钱钟书喝完汤后,有意无意地说道:“圆圆这几天常去我那里帮忙做饭,你喝的汤就是她熬的,只是学业繁忙,她感觉有些不大舒服。”钱钟书一听女儿不大舒服,立马停止了躺下的动作,“圆圆……是够累的,我拖累了她--”杨绛立马笑着对钱钟书说:“谁还没有个大病小灾的,你也不必太顾虑,圆圆肯定能够照顾好自己的。”

钱钟书便不说话了,他开始想一些事情的时候就不说话。

过了两天,杨绛想,是时候把钱瑗的病情进一步透露一下了,便用开玩笑的口气问道钱钟书:“有人说圆圆的病情加重了,我也没顾得上去看她,我想明天去照顾她一下,你觉得呢?”她一脸轻松,仿佛根本没社么重要的事,钱钟书身体里某个部分被击打了一下,他的不好的预感开始复活。他没有接话,如果女儿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又是这样的一副病态,受苦的还是杨绛啊,他默默地闭上眼。

然后杨绛没有再提关于钱瑗的事情,钱钟书也没有再问。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仿佛有了种难言的默契,他们都在为对方着想,他们两个心中都明白。

一星期之后,杨绛又开口了,她若有若无地说了句:“圆圆走了。”然后以一副经历过极大痛苦的笑脸面对钱钟书,钱钟书理解杨绛的面容,他说:“我料到了……”然后,钱钟书一个多月都没怎么说话。

在病榻上过完了自己的八十八岁大寿,钱钟书的健康状况逐渐恶化,他时常被烧得说胡话。比如,说想去三里河的家看看,背一些诗句,有的时候竟然好像跟人对话似的。杨绛仔细听听,原来都是钱钟书以前和钱瑗的对话。

1998年12月19日,钱钟书再也没能经受住病魔的折磨,撒手人寰。三个人里面只剩下杨绛了,她遵从钱钟书的遗嘱,不铺张不折腾,只有十几个好友来送行。钱钟书入土那一晚,杨绛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哭了。

钱钟书的死成为当时最大的新闻之一,钱钟书工作过的地方,中国社会科学院陆陆续续收到各界的唁电。钱钟书的好友夏志清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钱钟书的去世,对自己是一个相当大的打击。因为自从二人结识,就是交心的知己,关系异常密切。关于钱钟书的学问,他认为在五十年代,因为各种杂事,钱钟书的很多时间都被耽误了,以至于只有一本《宋诗选注》问世,另外只是中国文学史的唐宋部分。他认为,钱钟书在中国古代文学的涉猎上已经做到了一个文人的极致。夏志清对钱钟书的巨著《管锥编》的评价相当之高,他说:“我们的子子孙孙若有志研读古代的经籍,就非参阅《管锥编》不可。”

国外很多人对钱钟书的死都表达了哀思,法国总统希拉克专门给杨绛先生发去了吊唁,他说:“钱钟书先生的死,我感到非常难过,在钱钟书身上,我们可以发现中华民族最美好的品质,聪明、高雅、善良、坦诚、谦逊。法国人深知这位伟大的文学家对世界文学的贡献,就拿法国来说,当三十年代钱钟书先生就读于巴黎大学的时候,他就一直给法国文化带来荣誉,他的所有作品的法语译本都受到法国作家和哲学家们的喜爱,请允许我分担您的痛苦,请您接受我们的深切的哀思。”

英国的文化部长史密斯认为,钱钟书的去世,是“整个世界文化界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