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生边上,心城内外:钱钟书的围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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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末路上的温暖往事(1)

1.他们仨

钱钟书是一个非常宅的人,如果能不出门,他绝对不会出去的,在家里窝着,看书,是他最大的消遣,也是他的理想所在,一道浅浅的门槛,对他来说就像是一道高墙,墙内是安稳平和的世界,自己宛如一个栖息的婴儿,随心所欲,肆意畅想,而一旦出去了门槛,他就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安全感顿消,而常年的书斋生活让钱钟书换上了不少病,其中高血压让他十分苦恼,他在给夏志清的信中就经常介绍自己的健康状况,说自己常年服药,为的就是控制住高血压,想来身体不好应该多运动,但自己年纪大了,对此越来越不上心,最后干脆就不做运动,也乐得自在许多。

不喜欢出去跟人打交道,哪怕是再高的学府来请他,他都不为所动,他有自己的心性。

可是,有句话说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的家在那里,是搬不走的,而人家来到家里做客,也是人家的权利,凡是来北京的大学生们,如果不见一见钱钟书就十分失落,所以钱钟书家中往往是来客络绎不绝,自从他打美国回来,家中就成了会客的场所,多数是美国人,为了一睹他的风采,都争相前来,钱钟书不堪其扰,十分痛苦,有时候甚至因外人带病毒入家而感冒,钱钟书有哮喘,一旦感冒,就很不容易好,但他从来不因为自己生病而对生活丧失乐观。

他乐观的源泉很简单,妻子与女儿。

钱钟书和杨绛的关系非常好,二人感情朴实动人,再加善良、活泼的女儿钱瑗,三个人组成了一个幸福美满的世界,在钱钟书的心中,钱瑗和杨绛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她们两个人将自己的精神支撑起来,无论在什么时候,一想到家中温馨的画面,钱钟书就暗然欢喜,仿佛世界上的恶都没有了,只剩下善良与美好,爱情在经历过风雨之后,成为了亲情,这就好比酒的提炼,最后剩下的,最甘醇。

钱钟书的病,各种各样,且不时复发,杨绛的身体也不大好,但她坚持伺候病中的钱钟书,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竖起耳朵仔细地听钱钟书的呼吸声,如果他的呼吸有杂音,说明哮喘开始犯,杨绛就准备好给他端水拍背,如果钱钟书的呼吸十分均匀顺畅,杨绛就会异常高兴,当然这种情况实在是不多见,钱钟书哮喘基本上一天犯一次,尤其是到了半夜,阴气上升,抵抗力下降,往往折磨得钱钟书大半夜睡不好觉。

杨绛的细心照料,使钱钟书仍有心思开玩笑。

从英国出生的女儿钱瑗,是二人的掌上明珠,而生长在如此的书香世家,钱瑗的学习功力十分不凡,她从小英语就好,长大成为一名知名的学者,据杨绛的回忆,钱瑗对自己的工作付出了所有的心血。学问是三人共同的爱好,而三人的关系更是这个家里的最大亮点,在家中,钱钟书不需要有任何的拘束,他们不分大小,甚至没有固定的称呼,可以随意取笑。杨绛说我们仨,却不止三个人,每个人摇身一变,可变成好几个人。她举例,“阿瑗小时候才五六岁的时候,我三姐就说:‘你们一家呀,圆圆头最大,钟书最小。’我的姐姐妹妹都认为三姐说得对。阿瑗长大了,会照顾我,像姐姐,会陪我,像妹妹,会管我,像妈妈,阿瑗常说‘我和爸爸最哥们!,我们是妈妈的两个顽童,爸爸还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我又变为最大的。钟书是我们的老师。我们和阿瑗都是好学生,虽然近在咫尺,我们如有问题,问一声就能解决,可是我们绝不打扰他,我们都勤查字典,到无法自己解决才发问。他可高大了。但是他穿衣吃饭,都需我们母女把他当孩子般照顾,他又很弱小。

他们两个会联成一帮向我造反,例如我出国期间,他们连床都不铺,预知我将回来,赶忙整理。我回家后,阿瑗轻声嘀咕:‘狗窠真舒服。’有时候他们会引经据典的淘气话,我一时拐不过弯,他们得意说:‘妈妈有点笨哦!’我的确是最笨的一个。我和女儿也会联成一帮,笑爸爸是色盲,只识得红、绿、黑、白四种颜色。其实钟书的审美感远比我强,但他不会正确地说出什么颜色。我们会取笑钟书的种种笨拙。也有时我们夫妇联成一帮,说女儿是学究,是笨蛋,是傻瓜。

杨绛先生对于自己家庭玩笑的描写还有很多,比如她写钱钟书对钱瑗捣乱,将钱瑗的皮鞋放到床上的凳子上,并且塞满了东西,倒霉的是,被钱瑗抓了个正着,钱瑗就充当猎手,将自己抓获爸爸的事实报告给妈妈邀功,而钱钟书将自己的身子缩得不能再缩,笑得直不起腰来,嘴里还念叨道:“我不在这里,我不在这里。”杨绛形容当时自己能隔着钱钟书的肚皮看到他肚子里的“笑浪”。

这是杨绛先生的描写,他们三人当真情意深浓,不分你我,如果我们知道这是在钱瑗和钱钟书都去世之后,杨绛的回忆的话,心中应该是另外一份滋味吧,斯人已去,是一种欲哭无泪的伤悲。

中国从不缺少感人肺腑之作,也从不缺少生离死别,可杨绛先生的这种描写,大有归有光《项脊轩志》的风采,并且在感染力上,丝毫不逊于后者。

2.死神穿堂而过

没有人能逃离生老病死的掌控,不知从何时开始,钱钟书的各种病频繁发作,这总归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有一天,他忽然觉得下半身十分痛疼。杨绛马上叫人帮忙送钱钟书去医院看病,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杨绛的手抖得几乎要拿不住病历本——钱钟书的左肾功能已经渐衰,需要切除。她自知这个消息没法隐瞒钱钟书,就对他说了,钱钟书听完不语,但也不十分激动,他是在留恋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啊。

与一个家庭而言,这是天大的事情,但医生见惯了这样的情形,只是公式化地留下了一声询问,是立刻动手术?还是药物治疗,等过些天再切除?

杨绛决定缓和一下再说,她向来沉稳大气,但是看到丈夫憔悴的脸,她的心乱了。等钱瑗知道这个消息,并处理完学校的事务迅速过来时,钱钟书已经躺在病床上。他面对女儿,不露一丝的痛苦,其实当时的医疗条件并不发达,病痛中煎熬的他十分痛苦,但面对女儿担心的脸,钱钟书还是咬牙忍耐着,不让女儿看见自己的脆弱。

可事情并没有如此结束,死神,还在伸着自己的魔爪,时时刻刻都想攫去钱钟书的生命,钱钟书出现了肾衰竭,并越来越严重,唯一的治疗办法就是实行肾脏切除手术,可是这个手术的风险要远远大于普通手术。做还是不做,成为钱钟书与杨绛心头犹豫的一事,而钱瑗还以为自己的爸爸已经好了,现在在医院里面养病呢。

最终他们还是决定做,手术进行了六个多小时,钱钟书的左肾被摘除,可以不再受那病痛的折磨了,杨绛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他也生病了,眼睛因为过度的操劳,时常模糊,可她明白,自己绝对不能倒下,钱钟书的希望,完全寄托在自己身上了!

而如此没把握的手术,最后成功,无疑是上天好生之德!杨绛越是如此想,越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她日日夜夜陪着钱钟书,吃的饭都是自己从家中做好了带来的,她不想让钱钟书吃其他地方的饭,用她的话说,钱钟书的嘴“认生”,娇气的很。

1993年春天钱钟书动了这次大手术,一直到夏天,才勉勉强强算是痊愈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出院,回到家,他所有的美好回忆都是在家中,钱瑗跟杨绛,永远对他有温馨的笑容。

钱钟书出院了,最高兴的人是杨绛,钱钟书从生死边缘生还了过来,无疑是她的梦想,她高兴地连眼病都忘了。

身体恢复了健康的钱钟书,更加明白健康的重要性,也更加看重时间的宝贵,他心想,如果上天再给自己几年,甚至十年的时间,让自己完成想完成的事业,那该多好啊(当时《管锥编》仍有一小部分没有做完,这也成为至今仍然无法弥补的缺憾)。于是他趁着自己的体力还能勉强支撑着读写。

人生总有许多的无可奈何,老病死是无可奈何中最无情的四种,钱钟书的确是老了,他有的时候会默默地站在窗户前面,看小孩子们嬉戏玩闹,他也是有过童年的,而且是十分精彩的童年,他想起自己的伯父的温和笑脸,想起父亲那严厉的面孔,想起自己的弟弟钱钟韩,和自己的一块上学的情境,然后,伯父去世了,父亲的脾气没有那么暴躁了,然后石屋里的和尚自己有些年头不玩了,然后自己的文章越写越有心得,父亲的运笔方法已经入不了自己的眼里,再往后,外国小说成为自己的最爱,多少个夜晚,就那么看英文小说,直到东方既白,吴宓、陈衍、夏志清等,学校好友与老师,还有罗家伦,他们当中还剩下几人与我相伴?牛津的图书馆,智慧的源泉,也应阔别了不知多少年了,他忽然有点后悔,在自己最后健康的时间里,没有再回到母校去看看,还有清华……

虽然是夏天,钱钟书还是穿着衬衫,闷热的风对他来说竟然有点凉丝丝的味道,可能是面前的树们太过于绿了,王维不是说空翠湿人衣么?正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功夫,阳光的威力逐渐退去,钱钟书从屋子里往远处望去,他发现三条街之外的那一片槐树林子,以前是跟妻子散步,走过那树林,然后有了圆圆,三口人吃晚饭就去散步,现在槐树开花结果,叫做槐米,粒粒如米,青色喜人,应该可以入药的,他想起以往的拾荒者经常在树林子里勾槐米,晒干了就可以卖钱了。这么想着,钱钟书又有了一些悲伤,在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将自己的人生重新来过,每天都锻炼身体,延长寿命,改善体质……但理智告诉他这不过是无聊的瞎想,他不会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在其他地方的,他的追求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学问,学问无止境,钱钟书耗尽了自己的整个生命,才有了这等成果。

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声,他不用转过头来也知道是妻子,女儿是不会这么轻柔地叹息的,她可能会拧住自己的耳朵,开玩笑说自己是老顽童,而妻子是温柔的。

“是不是想圆圆了?”杨绛问。钱钟书点点头,他说想妹妹了,妈妈,他自己和钱瑗是哥们。

当时钱瑗已经是有名的学者,回家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奢侈了,钱钟书有了油尽灯枯的感觉,杨绛怎能不知丈夫的心绪?她轻轻地用商量的口气问道:“要不,咱下面的就不写了吧--”她的口气终归停顿下来了,她们都知道杨绛说的是《管锥编》,同样,他们都知道停下来是不可能的,钱钟书理解她的停顿,便无需再做回答,他要做下去,竭尽全力,如果死,也一定要死在书完稿之后。

可是命运又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3.许你一生

不到一年的时间,钱钟书又生了大病。最开始是肺炎,在医院里住下来之后,做进一步检查的时候,医生在他的膀胱上又发现了三个肿瘤,并且是恶性的!医院马上针对钱钟书的病情进行会诊,经过一系列的讨论,专家们决定,等到钱钟书的肺炎症状减轻,就立马给他做手术。

终于,钱钟书的高烧退得差不多了。这次手术之后,钱钟书基本不能动了,他每天的事情就是待在床上,等待下一个明天的到来。然后伸伸胳膊,抻退,力图做到以前健康的时候能做到的事情。但他基本已经做不到了,他的四肢与身体只有断断续续的片刻属于自己,其他的时间则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最繁忙的还是杨绛,跟上次动手术一样,杨绛每天都要给钱钟书做饭送到医院,然后一口一口喂他吃下。这样的劳累让杨绛的身体很快进入极度虚弱的状态,为了给钱钟书一个好的心情,她从来不在钱钟书面前透露自己的辛苦。她曾经说过,自己一家三口人,角色都不是固定的,此时的钱钟书,便是自己的孩子,她要哄他,要替他仔仔细细地着想,不让他有一丝难过。

1995年7月13日,是杨绛与钱钟书的结婚纪念日。钱钟书处在病中,自然忽略了纪念日之类的事情,不过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情。早上起来,杨绛梳洗之后,照例先去看望钱钟书。钱钟书睡觉醒来,如果看不到杨绛,神色就会不好。

她来了,钱钟书躺在床上,表情是欢喜的。杨绛给他擦了脸,然后拉着他的手,和他说着闲话。她知道钱钟书不喜欢和生人说话,如果自己不跟他说说话,他心中会郁闷。说着说着,钱钟书仿佛困了似的,杨绛让他躺下,钱钟书眯缝上了眼。杨绛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打开自己的提包,拿出一束红色的鲜花,轻轻地放在病床边的桌子上,她知道钱钟书认得红色,花的颜色。

凝视着钱钟书日渐枯萎的身子,杨绛默默地站着,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钱钟书的时候,那时候他的眼睛蔚然而深秀,气质优雅,举止有风度,充满着朝气与活力,她想起做轮船去留学,在牛津的点点滴滴,钱瑗的出生给自己带来许多压力,学问与家庭,都得操心。她又想起一家三口,互不打扰,各自工作的情境,那样的日子,永远也不会有了吧,钱钟书的笔记,自己总说过要帮他订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