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
1
历史是什么?
它看不见摸不着没有固定的形态。然而它涵盖所有流逝的岁月。没有人能够躲避它的剖视。就像一个人在海里游泳,无法摆脱海水的拥抱一样,你跃出海面潜入海底,海水还是要淹没你。哪怕你变为一条飞鱼,展翅在天空滑翔,最后免不了仍会落进海里。没有人能够超越历史。
然而,历史是什么呢?
2
一片土地的沧桑变迁可以是一部历史。
一个民族的盛衰兴亡可以是一部历史。
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可以是一部历史。
一个人的生活旅程可以是一部历史。
一场战争可以是一部历史。
一场球赛可以是一部历史。
……
历史可以很长很长,长如黄河扬子江,生命的旅途有多么漫长它就有多么漫长,人类的年龄有多么古老它就有多么古老。
历史可以很大很大,大如东海太平洋,世界有多么辽阔它就有多么辽阔,宇宙有多么浩瀚它就有多么浩瀚。
历史可以很短很短,只是一个冬天或者一个夏天,只是抽一支烟的片刻,甚至只是眨眼瞬间。
历史可以很小很小,小到一个庭院,一孔窑洞,甚至小到一个蚁穴。
过去的一切都是历史。
3
历史不是一张白纸,你想涂成什么颜色就可以是什么颜色。
历史不是一块橡皮泥,你想捏成什么模样就可以是什么模样。
历史不是一块绸缎,任你随心所欲裁剪成时髦的衣裳装饰自己。
历史不是一把三弦,任你挥动手指在弦上弹出你爱听的曲子。
历史是出窑的瓷器,它已经在烈火的煎熬中定型。你可以将它打碎,然而还原起来,它仍是出炉的形象。
历史是汹涌的潮汐,它呼啸着冲上沙滩时人人都为之惊叹。它悄然退落时,许多人竟会忘却它的磅礴,忘却它曾经汹涌过,呼啸过,然而沙滩忠实地记录着它的足迹,没有什么力量能将这足迹擦去。
4
白蚁可以将史书蛀得千孔百疮,但历史却不会因此而走样,装潢精致堂皇的典籍未必是真历史。墨,可以书写真理,也可以编织谎言。谎言被重复一千遍依然是谎言,真理被否定一万次终究是真理。只要人民的意志在,真历史就不会被埋葬,被消灭。
历史的光荣榜和耻辱柱相对峙着,两者不可合二而一。被绑到耻辱柱上的人,个个都想挣脱束缚,跳到光荣榜上去。但他们总是徒劳,他们的归宿终将是耻辱柱,而那些混上光荣榜的人们,早晚也会被拉出来,重新回到他们该待着的地方。因为,决定这一切的,是人民。
历史是人民写的,人民写的历史,永远不可改变!
5
是的,历史如起伏的潮汐。落潮,并不是历史的中断,更不是历史的倒退,落潮后必有涨潮。
在历史的大潮中,个人只能是其中的一簇浪花。有人一生都想做一个冲浪者,脚踏着冲浪板,在迭起的浪峰上作种种赞叹的表演,然而他不可能永远凌驾于浪峰之上,潮头总要把他打落水中。而那些企图逆流而动的弄潮者,在历史前进的惊天动地的涛声中,他们的呼喊留不下一丝回声。
历史将前进,这是必然的。
1989年8月19日,于四步斋。
[鉴赏]
从古至今写历史题材的散文比比皆是,大都是宏篇巨论,而赵丽宏的《历史》一改前人的风格,以短小精悍的面目出现于读者的面前。文章分为五个小节,从不同的角度来诠释历史,虽然寥寥数语,但是说理精辟。文章看起来轻心明快,读起来朗朗上口。反复咀嚼,韵味更长。
这是一篇用艺术想象和如珠妙语缀连成的构思奇巧、意味深长的散文。作者没有对历史现象和丰赡内容去作冗长费力的描述和阐释——散文对此也无能为力,而是用轻灵的笔触,把历史构想成形象生动、历历在目的具体的空间形式,一个科幻般的物质世界。“我”身置其中,审视着历史的浩繁文字,凝望历史原野的狂风暴雨,观赏历史川流的无限风光,对数千年人类文明史的主流和运行规律作清晰的断面“扫描”:在真与假、善与恶、智慧与愚昧、文明与野蛮的无数次较量和搏斗中,尽管有过斑驳和阴影,而人类为寻找至善的真理,始终在不断地跋涉,不断地登攀。顺着这一粗壮的线条,文章展示了历史本质的另一层面,历史的每一番狂风暴雨的洗礼,都是荡涤残花败草的怒吼,都是催促新时代的助产剂,而崇尚信仰的全副武装的民族,驾长风、掀巨澜,在壮烈的格斗中迎来新生。这不禁使人联想到高尔基笔下海燕勇猛呼唤的矫健英姿和审美意象。不仅如此,作者还把思绪汇入了“历史的川流”,感受流泉中张扬着的追逐光明的内在力量和流向朝阳灿烂的阔野的壮美景致。我们仿佛看到作者站在向光明奔腾的历史川流上遐思、回味,沉浸在惬意和欣喜之中,沉浸在那水涓涓、木欣欣、光灿灿的清新、温馨的美妙境界之中。如果说,《历史》为我们描绘了一幅趣味生动的历史画卷,那么,以充满诗情画意的语言,传达对历史的认识和灼见,就是画幅上的丹青铺彩,不仅使文章底色灿烂、明鲜动人,而且启发着读者的思绪和审美想象。
赵丽宏的《历史》还有一难得的美质:文章虽然有些婉约深奥,但是不显得晦湿艰深。使读者能在轻松的氛围之中接受深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