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幽思
夜来了,静静地,慢慢地,缥缥缈缈地。
我无法看清夜的真实面目。因为它是博大的,精深的,并向着无限延伸。我的思维可以穿透夜的黑暗缓缓前行,但永远无法抵达它的最深处。
对于夜的诠释原本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夜本身就是汩汩流淌的语言。它的语言,最适合与浮躁了一天的心灵对话。夜色掩饰下,心灵是赤裸裸的,它需要真诚,或者说很大程度上需要还原真诚。
漫无边际的夜汹涌着,把手伸出去,握住的是满掌的宁静与祥和。
就让所有的灯都歇息着,所有的心灵都敞开着,所有的人和物都不要发出空洞的声响。
乡下的夜是最值得怀想的。它来得早,去得晚;来得安详,去得从容。乡下的人和物最懂得珍惜夜的来临:人歇息了,鸡进窝了,羊进圈了……一切都遵循了自然的规律。我曾在乡下生活了近二十年。二十年的夜来夜去长成了我渐渐成熟的身体和日益膨胀的梦想。
我对于生命和生活的真正认真的思索,就是从夜里开始的。夜色笼罩下,我内心的疑问总是轻悠悠地漂浮着、跳跃着。尽管没有人会回答我,夜也默不作声,但它使我开始深刻。
稍大后,我常常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天井里、场院里,或独行在田间小路上。陪伴我的是星星,有时也有或圆或缺的月亮。星星使夜变得神秘,月亮让夜变得朦胧。在夜的神秘和朦胧里,我的思想进行着穿越万水千山的跋涉。有时候会有风,很大或很小。风的脚步一踏进夜的怀抱,总是让人感觉轻柔一些:只闻声音,看不见庄稼和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的可怜相。心便很静。对于我们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包括应该看的和不应该看的。而夜,可以窗纱一般,挡开一切的纷繁杂乱,还眼睛一个清清静静的空间,一份实实在在的惬意。
两年前一个春天的下午,曾有一位盲人问我,夜是不是就是他所感觉的黑暗?我告诉他:黑暗只是夜的表象,而不是它的本来面目。盲人有些疑惑。我便给他打了一个很肤浅的比方:当你耳朵里听不到一点声音时,那就是夜。没有静谧的夜晚只能算是黑暗。
进城以后,更加印证了我的感觉。在喧闹的城市,夜来得很晚,走得很早,仿佛一个急匆匆赶路的过客。人声的嘈杂,机器的轰鸣,卡拉OK的啁哳,霓虹灯的闪烁……都在拒绝着夜的脚步。即使午夜后的一段时间,夜还常常被疾驰而过的车轮碾碎。城市的繁华根本让夜找不到栖身的地方,就像日益膨胀的欲望越发让心灵找不到停靠的港湾。
夜深了,耳朵的声音渐渐息了下去。今晚的路灯,不知为何竟没有亮。我静坐窗前,凝视窗外,一任夜色将我淹没。
秋天的随想
天气就这样突然地变凉了。
树上的绿叶大概是一夜之间枯黄零落,田野里的鲜花似乎是在一眨眼间就凋零消散的吧?
或许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秋的风已经吹了很久很久,只是我并没有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于季节的变化不再那么敏感。对它们的发现往往是在不经意的一刹那,同时脸上挂满了惊讶和困惑:前一个季节分明还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这个季节怎么又匆匆地赶来了呢?
一场极小极小的雨过后,大地上一下子就堆起了厚厚的树叶。
抬头望望天空,天空变得没有遮拦的澄清。唉,秋天了。心里浮起的是这样一声轻微的叹息。自古以来,文人骚客们都大声赞美秋天的绚丽多彩。我说他们如果不是附庸风雅,人云亦云,就是目光太善于发现美的人。我和他们的感觉不同。因为很多的秋天,在很多的地方,我见过很多的老农捧着干瘪的庄稼泪水滂沱。
因了这样的缘由,我的秋天便是一个容易怀旧且伤感的季节。
有时不但悲伤,而且彷徨。
在秋天,我总要回首自己走过的路,沉下心来静静地想一想自己以笔为犁、为耧,耕耘了多少土地,收获了多少金黄。在秋天,我总要想到那么多的朋友,不知他们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着什么样的事情。在秋天,我总要想象父亲滴在土地上的汗水是否长成了一片希望。
这样想的时候,我总不自觉地向事情的坏处走去。我不敢把一切想象的太美好。这不是一种灰暗的消极的心理,而是对现实的一种深刻的切入。
不知为什么,我总怀有这样一种生命的忧患意识。也知道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普通得如大海里的一滴水,空气中的一粒尘埃,本不该怀有那么多的事情,怀有那么多的伤感。正如某人所言:
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是,难道人不思索不活动,上帝就心满意足了吗?
明天还有明天的落叶,后天还有后天的事情。人就是这样在永无休止的疲倦里永不疲倦地劳作着。像一只蚂蚁、一只小鸟,其实什么都不像。人终究是人,不管有多少张面孔。就像孙猴虽有七十二变,却还是只猴子而已。
这样想着,这样写着,有阳光透过窗玻璃射进来,心里顿时明亮起来。目光顺着阳光前进,我看到了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他们和我,本身就是一些秋天的故事。记下的,人们一看就明白;写不下的,都在人们心里装着。
在寒冷的冬夜听风
因为一些烦心事的骚扰,夜里久久不能入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脑袋胀得有些晕,眼睛干涩得发疼,却依旧毫无睡意。
无奈之下,只好重新穿衣坐在了书桌前。由于暖气烧得好,室内温暖如春,只有窗玻璃上渐渐结成的冰花告诉我外面正天寒地冻。
突然间,起风了。这风来势汹涌,像极了一个饥寒交迫中急于一步踏进家门的浪子。它的喊叫声透过一些看不见的隐秘的缝隙渗进屋里,尖刻而细长,让人立即想起了那彻骨的寒冷和刀割的凄厉。
我合上书,熄掉灯,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听起风来。那风一阵猛似一阵,也许是见家家都不愿接纳它,越发地动怒了,摔摔打打的,不时听到有什么东西被它扔到地上的响声。城里不像乡下养那么多狗,因此并没有听到曾经非常熟悉的应声而起的犬吠,倒是安装了自动报警器的车辆吓破了胆似的声嘶力竭起来,声音里满是惊恐和惶惑。
冬夜原本就是寒冷的,有了风就更冷。风啊,你从我的室外跑过之后,又要到哪里去呢?是否会怨恨我没有收留你而去乡下找我的亲人算账呢?乡下原本就没有足够的热量抵御严寒,他们实在是招待不起你啊。虽然现今农村的条件总体上比以前好了许多,但在这个有风的冬夜,我想肯定还会有一些人在寒冷中默不作声地瑟瑟发抖。
对于冬天的风,我是怕在心里的。我的怕,并不单单是它会带来加倍的寒冷,更大程度上是因为我曾亲眼目睹了它助纣为虐地让一场大火烧毁了一家的温暖。
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有风的冬夜,我正在家人的怀抱里睡得香“救浓,突然,一阵比风声还要凄厉的号叫刹那间惊醒了整个小山村:
火啊!救火啊!”我睁开眼时,父母已经穿上衣服跑出去了。大街上顿时充斥了嘈杂的喊叫声、跑步声、叮叮当当声。奶奶虽然年老体弱,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但心急如焚,在家里待不住,也踮着一双小脚颤巍巍地带我去了。
失火的是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大叔家,不知怎的三间北屋全着了火。面对无情的火魔,全村人表现出了空前的同情心和凝聚力,手提肩挑地运水,搭成人梯往屋顶上泼。因为事情紧急,很多人竟然只穿了单衣。仅凭村里唯一的井供不上水,家家都户门大开,不仅把水缸里的水全都贡献了出来,甚至连暖壶和尿罐子都提溜了出来。
可是由于风太大,一切努力似乎都是徒劳的。大婶眼见火势难以控制,“老天爷啊,您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扑通扑通地把额头都磕出了血:
就把风收了吧!”
整个村庄一夜无眠,天亮以后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片烧尽的废墟。在这个最需要房屋抵御严寒的冬天,大叔家却失去了房子,一家老小八口趴在地上号啕大哭。一向最烦气孩子哭老婆叫的大叔“哭吧,使劲哭吧,我们没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边对老婆孩子说:
有家了!”那张因悲痛欲绝而扭曲变形的脸,深刻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人们议论说:都怨那风,如果没有风,火不会那么猖狂。
唉,人的一生里,都要遭遇多少场这样的“寒风”呢?
在黑夜里游走
小时候,最害怕的事情是走夜路。即使有大人陪着,也怕。
怕什么?怕鬼。
在以前,乡下的孩子听的最多的故事,也许是关于妖魔鬼怪的了。我就是听着奶奶的鬼故事长大的。在奶奶的嘴里,鬼跟人一样,也是有好坏善恶之分的,只有极少的恶鬼会害人,一伸手就把人给拖了去,好善之鬼不但不会害人,还能在人遇到危险的时候主动帮人一把。
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遇上鬼,哪怕是好鬼,谁知道他们是什么模样的呢?为了躲避鬼,我极力拒绝和逃避着走夜路,甚至害怕了黑夜的到来。半夜里有时被尿憋醒,叫起大人点亮了灯,我还是禁不住心惊胆战。
但在近些年,我却渐渐喜欢上了夜晚。吃了晚饭出去散步,我也越来越喜欢了避开人群,一个人到黑咕隆咚的郊外去,一走就是一两个小时。走累了,随便找个地方默默地坐一会儿。周围是如此的静寂,静寂得连最细微的声响都听得清楚。虫鸣,鸟叫,微风的脚步,庄稼的拔节,雪花的飘落,每一种声音都比聒噪的人声入耳。
置身于浓浓的夜色之中,我白日里忐忑着焦躁着的心才能逐渐还原为婴孩般的宁静和安详。